《水浒传》一百零八将,最让人意难平的人是谁?一定是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却因高俅迫害上演了全书最悲愤的名场面“风雪山神庙”。那一夜,大雪茫茫,那是英雄落魄的悲怆;那一夜,千军万马化作一滴男儿泪,那是暗夜孤身被弃置在荒野的悲凉。因了他的意难平,因了他的英雄泪,这一夜,成为戏曲舞台上极负盛名的剧目《夜奔》。
电影《夜奔》,是林冲的故事。不,他不是林冲。戏台上,他唱夜奔,演林冲;戏台下,因为唱夜奔而红,他叫林冲。
电影开场极具文艺片的诗意,是英儿和少东信件往来中诗一般的对白,隔着大洋,他们说着自己的生活和想法,说着生活里琐碎的变化和理所当然的爱情。他们不像一般有婚约的男女,他们更像朋友、知己。伴随着他们对白缓缓展开的,是大提琴的特写,是巴赫的乐曲,是异国街头少东的踽踽独行,是民国街头每日穿着不同裙子骑着自行车的英子,是荣庆班搬到她家云天楼的热闹和杂乱,是她和压轴唱“夜奔”的林冲,几次不经意的偶遇。梨园行有句俗语:“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夜奔》讲究唱工又讲究做工,身段极其繁复,整出戏都是边舞边唱。几乎每个字都有身段,一招一式都不得含糊,且要满宫满调地唱昆腔。英儿看到台上的林冲,独自一人,边舞边唱,与热闹的锣鼓和台下的喝彩,有着格格不入的孤独和忧伤。
少东归国了,送了英子一个白水晶的大提琴。他和英子开始出双入对。他们本就门当户对,有父母之命的婚约,又朋友般知心,看起来多像青梅竹马的爱情。可英子几次与林冲偶遇,对视间,又好像会是俗套的文本里千金小姐与穷小子的爱情。毕竟,戏曲舞台上夜奔的可不止风雪山神庙的林冲,还有红拂女夜奔李靖的千古爱情。
电影里夜奔的是林冲和少东。
自八岁离家,被父亲安排到美国学习金融专业的少东,爱上的是音乐,是大提琴。他被英子带去看戏,受西洋文化熏陶的他并不喜欢戏曲。于是,他们决定离场。就在穿越人群时,少东蓦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数尽更筹,听残银漏……”他痴了般回头,忘了身边的英子,忘了身边的人群,看向舞台上唱着、舞着的林冲。大段独白幽幽响起:“我对声音极其敏感。一开始,我被那唱腔惊骇。他离得那么远,声音却可以象一根锥子直锥进我心里。我不知道他在唱什么,可是我竟然听到他胸口一种郁悒和悲愤。空荡荡的舞台上,连一块简陋的布景都没有,但那是一个世界,随着他的肢体,他的眼神,我像被催眠一样,接受一切他给我的想象:山路、庙门、夜冷星稀的寒夜,他存心要逃。”你相信吗?这个世间就是会有那么一个人,一声入心,一眼入梦。少东和林冲第一次相遇的刹那,改变了他们三个人的一生。
他们相识了。林冲为少东吹笛子。少东将听到的笛声用大提琴重温。只是,悠扬的笛声在大提琴的琴弦下并不动听。《世说新语》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丝”,指弦乐器;“竹”指管乐器;“肉”指美妙的歌喉。意思是丝弦弹拨的曲子不如竹木吹出的曲子动听,而竹木吹出的曲子又比不上人的喉咙唱出的曲子动人。古人的世界观更偏向于唯心,他们相信,智慧不是源于物,而是发自内心,心之所系,是一切善恶美丑,高雅庸俗、勇敢怯懦。丝弦是外在之物,用手弹拨出的音乐,自然不如用口吹奏出的声音更接近于内心。乐器,也恰恰暗示了他们的选择。林冲听从内心,选择了卑微的勇敢。而少东违背本心,选择了隐忍的逃避。
初相识的日子,他们开始快乐的三人行,开汽车、爬长城、唱昆曲、烤鱼喝酒、爬墙夜归……像极了我们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友谊。少东无比真诚地对林冲说:“你该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骄傲,你是艺术家。”林冲沉默。身为一个连身世都没有的孤儿,身为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为谋身,他不得不登台唱戏,不得不受师父的猥亵;为谋生,他不得不接受黄公子暧昧的赏赐和不怀好意的邀请。英子父亲一句大有深意的话:“戏子都是捧出来的”道尽了他身不由己的悲哀与无奈。他是戏里的林冲,没有自己的人生。
纵是如此,林冲与少东之间还是爱意渐生,暧昧渐浓。躲闪的眼神、隔着纱帘的对话、碰到一起紧握的手,还有夜归时林冲那样真诚大胆的表白,他指着心说:“我这儿记着你”……然后,然后便是“夜奔”。那一夜,林冲跟着少东躲开了所有人,躲开了英子,躲开了师父,躲开了黄公子,甚至躲开了等着看夜奔的观众。他不再是戏台上孤独悲怆的林冲,那一夜,他是勇敢喜悦的林冲。
车,没了油,停在了郊外。他们坐在汽车后座。车窗外,下起了雪。雪花就像催化剂,让车里的气氛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暧昧。林冲握起少东的手,将脸慢慢凑近,就在嘴唇快要碰到一起时,少东忽然转开了头。他下车,走开,想吸烟却怎样都划不着火柴。他有些慌乱和懊恼,慌乱这突如其来的爱情,懊恼这雪夜的浪漫,还有自己莫名的胆怯。他决心回到车上,然而已是人去车空。许多许多年以后,少东才知道,点不燃的烟,带不走的人,将全部消失在奔逃的这一夜。这一夜,他一个背转身,是他们的生离,也是他们的死别。终其一生,他们已永远错过。
雪夜走回的林冲生病了。没了夜奔的荣庆班生意惨淡。待他终于起床去到院子里打水,才发现师父又在欺辱自己的小师弟。他怒不可遏的闯进屋里,暴怒下打死了师父。他又一次“夜奔”。这一次,他像极了走投无路的林冲。他赶去与英子告别,英子将少东送自己的白水晶大提琴送给了林冲。林冲转身冲进夜色里,再无踪影。
后来的日子里,少东心灰意冷地回到美国,形单影孤地每周七天参加乐队演出。他和英子的通信如从前一般继续着。少了诗意,多了物是人非的唏嘘,山河巨变的心痛,还有对现实深深的无力。中国迎来了最黑暗和苦痛的岁月。无处不见的日本旗,无处不在的日本兵,四处逃离的亲朋故知,仿佛,往日那些锣鼓喧天的热闹,那些纸醉金迷的繁华,都成了前尘往事,黄粱旧梦。英子还告诉少东,林冲成了码头苦力,用微薄的收入养着已经半死不活的黄公子。一次偶遇,英子把少东在美国的地址给了林冲,她自嘲,说林冲根本不识字,何况是英文。她没想到,有一天,林冲藏身在集装箱里偷渡去了美国。可那一年是1941年,日本轰炸了珍珠港,美国加入到了太平洋战争。林冲藏身的船被征用为货轮开去了欧洲。命运之轮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调转了方向。
两年后,几经辗转的林冲终于见到了美国的自由女神像,他却失去了自由。因为偷渡,他被起诉,要被遣送回中国。可美国刚刚结束战争的混乱让他在监狱里一待就是两年。待到1947年的冬天,少东终于收到移民局的通知和白水晶大提琴时,林冲已死了整整一年。少东悲痛难抑地领回了他的骨灰。自此,许多年里,少东开始做梦,梦里他始终在那个雪夜的道路上无止尽的奔跑,或者梦见自己赶赴医院,见林冲最后一面,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出自己的爱。
再后来,英子也来到了美国。两个孤独的人和衣而眠,相拥取暖。英子说,她一直爱着林冲。原来,那些看似快乐无忧的岁月里,她心里藏着重重心事,藏着说不出口的爱意和隐忍的成全。电影最后,少东买了三块墓地,左面是林冲,右面是自己,他把英子葬在了他们中间。有人问他,墓里是谁?他说,一个是我的妻子,一个是我的爱人……
好的电影,都会讲故事。故事里的人,演着别人的故事。《夜奔》,整部电影色调阴暗,带着某种早已老去、腐朽的陈旧,像极了那个正在消亡的时代。大提琴和昆曲交错出现,诉说着他们或明或暗的心情,隐秘、压抑、挣扎的爱情和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也暗示着新旧时代与思想的碰撞。那个白水晶的大提琴,也如同他们三个人纠缠一生却终究无果的爱情,辗转后又回到了少东手里。
电影开始不久,少东归国前曾写信告诉英子:“我要回到家乡埋下一滴泪,那样,我便有了乡愁。”他不知道,他的这滴泪,正是林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