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坐落在徒骇河畔,也伫立在我梦的对岸。它如同北方平原上千千万万个不起眼的村庄,生活着几十户人家,有着几百口人。同姓、异姓、姻亲、近邻,他们扎根脚下的土地,世代繁衍,生生不息。他们亦是彼此最熟悉的人,朝夕相见,鸡犬相闻。
村庄曾是一个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的地方。村西头的燕子湾一直延伸蜿蜒过村南的小河道,然后一路潺潺流淌,到村东头积蓄成一湾浅滩,村里人在里面种满了芦苇,我们叫它苇子湾。夏天,芦苇上常有不知名的翠羽的鸟儿啾鸣,我们趟水进到里面,偶尔抬头,就会看到天空被摇曳的芦苇隔成了断断续续的片段。秋天,芦苇收割,村里的人家都会分到几捆。村子的北面,则是不舍昼夜向东流了三千多年的徒骇河。
村子绿水环绕,能饮的水井却只有一口,它就在村西头的河岸边。井口不大,井身周围用砖垒砌而成,有着长年不见阳光的幽暗和滑腻,井口与地面平行,水位很高,探头即可看见水中的倒影。一年四季,无论旱涝,井水从不干涸,任何时候放下水桶都会有甘甜的井水。
因是全村共饮一井水,它自然不寂寞,家家户户通往水井的路上都是层层叠叠的脚印。每日清晨,则是它最繁忙热闹的时刻。薄雾未尽的晨曦中,人们挑着水桶来往于井边,互道着重复了无数遍也不是真的要听到答案的问候。偶尔,遇到人多时,放下水桶,抽一袋水烟,聊聊庄稼的长势、国家的新闻还有村里的闲言。有时候,男人井边挑水,女人河边洗衣,嘴碎的男人就会趁机打趣女人,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引来女人的一阵笑骂和周围人的阵阵起哄,伴着水桶落井的打水声,女人有节奏的捣衣声,一时热闹非凡。想来“有井水处皆歌柳词”的场景应不是虚设。
最开始时,家里挑水的是爷爷,后来换成父亲。他们之间传递的,不只是血脉,还有肩上持家的重担。每日父亲挑起水桶,一趟,两趟,直到院子里那一口大水缸满满地映出天空的颜色。井水冬暖夏凉,最是快慰人心。夏日里,刚出井还冒着凉气的井水下肚,消暑堪比五分钱一块的冰棍。用井水冰镇西瓜的妙处,汪曾祺深得其髓,他在《人间草木》里写道:“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有时,突遇大雨或河水暴涨,水井常常一夜之间就被涨满河道的河水淹没。望井兴叹的人们只能空桶而回,小心翼翼节省着水缸里已经见底的存水。好在,水位不久就会回落,生活也照常继续。冬日里,天未明夜未央,纸窗外的天空还是漆黑一片,村里便开始有三三两两的鸡鸣和偶尔一两声的犬吠,不知谁家的大门吱呀一声,然后是男人清嗓的一声咳嗽。然后,整个村庄便在寒气袭人中渐渐醒来,水缸里的水早已冻成浑然一体的冰疙瘩。早起的父亲每一次的呼吸里都是串串白气,他跺跺脚,挑起水桶,来到安静了一夜的水井边。路上行人渐多,在一只只水桶的下落中,水井里冒出的不易察觉的热气,飘忽不定。下雪的天,早起的人会扫出一条通往水井的路。一家,两家,全村渐渐响起扫雪的声音。一会儿,所有胡同,所有人家,都跟水井连在一起……
后来,姐姐上了村里的小学,每天傍晚放学,她都会挑起比自己还要高的扁担,把水桶绕过几圈挂在两边,去井边挑水。每一趟,她都只能担得起半桶水。每一天,她都要一趟趟把水缸挑满,还要为全家忙出一顿力所能及的晚餐。夕阳余晖中,那个被压到歪歪扭扭却依然咬牙坚持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走了许久,也在我的心里印刻了许多年。
多年以后,当村子西头的燕子湾滴水不剩,蜿蜒的小河道枯干淤积,苇子湾再也找不到踪迹时,当村里的孩子们都已不知道“井”为何物时,女儿读到“坐井观天”的寓言故事问我:“妈妈,什么是井?”我瞬间恍惚,忽然想起,那个曾经养育了一个村庄几十代人的水井早已没了踪影。
“井”字,始见于甲骨文。据说,每当挖好一口水井,都会吸引人们来到井的周围安家落户,也就形成了村落。中国发现最早的水井是浙江馀姚河姆渡古文化遗址水井,其年代为距今约5700年。
我不知我的村庄是先有了村落人们掘地成井,还是先有了水井人们再聚集成村。大约,水井和村子是共生共息的吧。毕竟农耕文明的社会里,水井和土地在人们心中是同等的比重。乡里,乡亲,乡情,乡愁,就在那一方水土里慢慢沉淀成故乡。而随着岁月的积淀,水井的文化意义也远远超越了功能意义。一口水井成了故乡家园的象征。人们离家远行,都称为“背井离乡”。四个字,写尽游子离家的悲伤,也留在文字里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中国人最普世的情感里,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情结与渴望,无论走多远,故乡那一片土地,永远都是最安心的归宿。古时科举,举子们的姓名前都冠有籍贯,历史上甚至因为考取的举子们的籍贯而发生过震动大明的洪武“南北榜案”。直到如今,我们的户口本上依然留有籍贯,让你无论走多远都记得最初的起点。就如同,共饮一江水的十四亿同胞无论散落在世界何地,身上烙印的“中国”两字都是籍贯,都会令他们确认眼神:我们都是同根同源的华夏子孙。
走过许多的地方,看过许多的井,肃然起敬的只有孔府那一口不起眼的枯井。到过曲阜的人,多是为了朝圣万世师表的孔夫子。走过他曾踏足的土地,呼吸着他曾呼吸过的空气,凭吊他和子孙埋骨的墓地。只可惜,孔府、孔庙、孔林都是他从未得见,更未生活过的地方,这些都是后代王朝为纪念他而建。唯有孔府内的那口井,曾在三千年前真真切切映照过他杏坛授书的伟岸身影,回响过他有教无类的谆谆教导;倾听过他弦歌不辍的淙淙琴音,见证过他忧国忧民的士子之心,也曾用清冽甘甜的井水润泽过老人奔波一生却壮心不已的激情。如今,井里的水虽已干涸,没有了月光倒影,没有了星河灿烂,但他的精神与思想早已化成另一股泉水,汩汩流淌进历史,滋养着后世千千万万华夏子孙的风骨与心灵。
水井,在佛家教义中又被看作是功德的载体,它具备了普渡众生、解救众生于水火的拯救功能,成为一种身心归宿的象征。《西游记》里,乌鸡国国王因为怠慢辱没了普贤菩萨,被惩罚推入井中历劫三年。幸亏有了井神龙王的定颜珠才保了他尸身不腐,重返人间,重归王座,自然也成全了孙悟空师徒四人取经路上又一次的历经磨难和功德圆满。
同时,水井通往地下,而地下世界是无人知晓的、神秘的,因此井也成为文学家借以虚构和想象的空间。在中国盛行的志怪小说中,井成为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象征,产生了很多关于神仙、鬼怪、隐士、异人的故事,从干宝的《搜神记》到段成式的《西游杂俎》,再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可谓层出不穷。井,也因此被赋予了神性和魔性。
《圣经》新约说:“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中国的神话谱系里,山神、谷神、土地神……众多神仙也各得其所。最初,对于井神的猜想,更多几分同情。相较于海龙王珠光宝气的水晶宫,相较于河神宽阔疏朗的河伯府,狭小逼仄,暗无天日的井下世界,不知井神该怎样熬过几百年的漫漫岁月。后来,看了《西游记》的故事,不禁暗暗替井神庆幸,好在,井下的世界别有洞天。
村里除却村西头的那口水井,我们家族聚集而居的胡同里还有一口水井,不过是村里人说的苦水井,井水不能饮用,只能用来洗衣洒扫、浇灌田园。虽是如此,老人们依然虔诚供奉井神,每逢春节,都要拿几卷黄纸,备一杯水酒,在井边祈祷一番。邻家的哥哥曾在雪天玩耍时不慎滑入井中,却浮在水上不曾下沉。他惊惧交加的母亲拿着一卷黄纸在井边点燃,无比诚心地祷告并酬谢井神的庇佑。
后来,村里忽然来了一队人,赶着马车,拉着各式工具走村串乡。原来,他们是打压水井的人。父亲请他们进门,在院子西墙的枣树下打了一眼水井。一台崭新的压水机安装成功后,随着手下上上下下卡塔卡塔的响声,一股股清水拥挤着涌出来,哗哗的流进人们的日常生活里,洗涤着岁月的积尘。自此,村里人去井边挑水的人越来越少,许多人家的院子里都多了一台压水井。摆放在墙角的扁担渐渐生锈、慢慢腐朽,随着一直盘踞在院子里举足轻重的大水缸,慢慢淡出人们的生活。
又过了几年,父亲搬回家一台电动抽水机,接通电源,一阵嗡嗡的轰鸣声里,一股股清水争相流出。前几年,新农村改造,村里安装上了自来水,水龙头的开关之间,生命之水源源不断。父亲遗留下的电动抽水机,如同村里老去的老人,寂寞的闲置在墙角,看着人间的岁月流转,偶尔回想一下曾经的热闹时光。村子里那口水井也早在村子几次的改造中被填埋,和曾经的河流一样,消失在干涸的土地中。
水井未出现之前,人类逐水而居,沿河生息。水井的发明,让人类停下了迁徙的脚步,从此被禁锢在脚下的一方水土里。“井水处”亦代指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又被称为“市井”。既是市井,自然带着草根阶层的平凡亲近,也自然有着升斗小民的短视计较。人们安土重迁,人的一生走完了,村子还在。从一口井里,你看不到逝者如斯的时间流逝,看不到大江大河的波涛汹涌,看不到沧海桑田的人世变换,盈盈一水间,只有捞不起的月光依然在历史的夜空里荡漾。
一口井,一个村庄,就这样被历史凝固在方寸之间,那样具体,那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