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之战后

公元前260年，在一个叫长平的地方发生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战争，长平之战。

长平之战，是中国古代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战争，没有之一；也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战术水平最高的包围战，没有之一。这一战，秦、赵两国都拼出了家底，双方投入的兵卒光账面上就近百万；这一战，赵国40万降卒被杀，累累白骨令长平成为历史的一个坐标，也成为史书上绕不过去的一笔；这一战，当时的“世界公敌”白起直接封神，成为战国四大名将之一，也成为历史上唯一被称为“人屠”的战神；这一战，加速了中国第一次大一统的步伐。赵国败了，也就意味着秦统一六国的大石头被搬开了，东方六国最后一根大梁被撅折了；这一战，留下了“纸上谈兵”的成语，留下了“杀降不祥”的警示；这一战，赵国名将廉颇黯然退场，再出现在史书上时，已是九年后的败围燕都。

长平一战，赵国元气大伤，轻壮几乎一空。照理说，这是秦国把利益最大化，一举灭掉赵国的最佳时机。当然，作为一代名将，白起也下达了三路灭赵的部署，他令司马梗北定太原，攻略赵国北部；命王龁攻打武安和皮牢；自己则率精锐主力，直扑邯郸而来。赵国，危在旦夕。

按照历史的发展剧本，赵国当然不会在此时灭亡。有一个人带着赵王的重托和赵国的重金来到了秦国，见到了秦国的丞相范雎。历史的诡谲之处恰恰在此，关键时候改变历史进程和走向的，往往不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而是不起眼的小人物。此人便是身挂六国相印，在战国无比拉风的纵横家苏秦的弟弟苏代。虽说苏代没有哥哥的鼎鼎大名，却也是辩才无双，巧舌如簧。他给范雎阐明了一个白起灭赵后的程序推演：白起灭赵再立大功，势必要封赏三公，威胁到范雎的丞相之位；再者，秦曾经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百姓皆奔赵国，天下人不乐为秦民已经很久了。如果赵国被灭，北边的赵地会投降燕国，东边的赵地会投降齐国，南边的赵地则会投降韩国、魏国，秦国又有多少获利呢？范雎被说动了，于是，历史的轮盘开始悄悄转向。被说动的范雎又以“暴兵在外不如割地议和”说动了秦昭王。于是，秦王下令允许赵国割地求和，同时令白起退兵。秦昭王不知道，自己的这一道命令，让他错失了有生之年灭掉赵国的机会，也让秦国又足足等了三十二年。

接到王命的白起很愤怒。作为身经百战的大将，在历经艰苦卓绝的长平之战后，他深深明白在敌人有效反抗被打垮后，一定要乘胜追击；在对手布置第二道防御之前，一定要迅速扩大战果。如今的赵国精锐尽失，都城邯郸几乎不设防，可谓灭赵的最佳时机。可面对王命，他无能为力。在秦国强大的体制面前，在君令不可违的王权面前，就算他战功赫赫，武力值超人，就算他已经运筹帷幄，只待决胜千里，他也只能乖乖听宣回师。九个月后，赵国反悔，不履行合约割地给秦国，后知后觉的秦昭王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退兵有些草率和任性了。想明白的他再度兴兵灭赵，可机会这个东西从不等人，它转瞬即逝，且永不再来。一代雄主自然不肯罢休，因白起抱病，他派王陵率大军伐赵。出人意料的是，秦国的三十万虎狼之师却被老弱病残的赵军所败。此时的赵国精锐早已于长平之战中损失殆尽，邯郸城内士卒多为老人与弱童。当初长平战败，赵卒被坑杀的消息传来，整个邯郸城内一片悲戚之声，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丧子、丧夫、丧兄、丧父之痛让他们恨极了秦人。所以，面对秦人，他们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誓死守卫邯郸。

都说自古燕赵多慷慨悲壮之士，绝非虚言。在秦灭六国的进程中，号称“三晋之首，中原脊梁”的赵国，始终是秦国最难啃的那根倔骨头。赵人的血是烈的，心是热的，骨头是硬的，意志是刚的。当国家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他们不惧生死，共赴国难。就算长平之战中，他们被赵括所误，四十余万大军被秦人断为三截，包了饺子馅，他们依然没有放弃战斗突围，如果不是最后一刻，猪队友赵括下令停止突围，他们或许就会改写那场战争的结局。纵是如此，他们依然在秦人重重包围的绞杀下，坚持了整整四十六天。秦昭王不得不赶往河内、河东两郡，紧急招募士兵，下令凡十五岁男丁官升一爵，立即奔赴长平战场。由此，足可见赵人战斗力之强与血性之烈。

王陵攻城再败之后，秦昭王决定再度起用白起。面对君王的召唤，白起回了一个字“不”。他再三推辞，对秦昭王说：“邯郸实未易攻，且恐诸侯之援将至。诸侯怨秦日久，秦虽胜于长平，然士卒损失过半，国内空虚。今远绝河山夺他人国都，赵国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作为一个几乎将战争当做事业的战神，白起很明白地将战争的成本论向秦王做了阐明：再度兴兵，成本太高，群狼环伺，秦国危矣。其实，话里话外，他还是对长平之战后的退兵有一丝幽怨：“当初不听我的计谋，结果如何?灭赵的最好时机已经错过了，早干嘛去了？”但是，就像当年他左右不了秦王退兵的决定，这次他依然左右不了秦王热腾腾的灭赵之心。秦昭王听完他的理由，或者说是借口，大为不悦。身为大王，我都亲自登门来请你了，你还推三阻四不肯应诏，有台阶都不肯下。难道离了你就不能灭赵吗？转身拂袖离去的秦王下诏，让王龁代替王陵继续攻打邯郸。

可惜，这次邯郸之战在历史上大放光彩的却不是秦军，不是王龁，而是毛遂和信陵君魏无忌。毛遂自荐的故事我们自然耳熟能详，他跟着赵国的平原君赵胜去楚国谈合作，搬救兵，从而有了他留在史书里的高光时刻，更是留下了“脱颖而出”的成语。最终楚王答应救赵，于是，楚国的春申君黄歇带着援军千里奔赴邯郸。与此同时，还有一路援军也浩浩荡荡奔着邯郸而来，那就是信陵君带领的魏国大军。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礼贤下士、从谏如流、为国忘身，而又兼具仁义的翩翩佳公子。也难怪司马迁在《史记》中对他倍加赞誉，平原君更是忍不住赞叹一声“公子世无双”。几路援军纷纷赶到邯郸，恰好应了白起说的“诸侯之援将至”，当然结局也应了他说的“赵国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

听闻战报，大惊失色的秦昭王不得已再次征召白起。白起再一次以生病为由拒绝了。怎么说呢，白起还是任性了。毕竟秦昭王一再的征召他，甚至低下身段亲自上门去请他，无论是以国事为重，还是服从君王之命，他都应该顺阶而下，果是如此，彼此都有余地。“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话他可能没听说过，不过“功高震主者身危”这话他一定听过无数次。想来，他定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毕竟在他的时代，他几乎如神一般存在。他以为自己功高盖世到可以忽略秦王的自尊、耐心和冷酷，可以有拒绝秦王的底气与任性的权利。他忘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何况是杀他一个人。公元前258年十月，秦昭王将白起贬做士兵，放逐到阴密。十二月，行至杜邮的白起得到了秦昭王赐剑，不是原谅他，而是让他自杀。白起自刎而死，结束了他战神的神话，也结束了他被称作“人屠”的斑斑罪恶。

白起死后，一代雄主，在位五十六年的秦昭王崩逝。之后二十年，秦国军队再也没能出得函谷关，踏足中原。直到奋六世之余烈，气吞山河，横扫八荒，唯我独尊的千古一帝秦始皇嬴政登上历史的舞台，秦国才终于在公元前228年灭掉了赵国。

一千多年后，北宋的苏洵写了篇脍炙人口的政论佳作《六国论》。他总结六国灭亡的原因说：“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贿秦。”对吗？对。但也不全对。就像赵国的灭亡，还是《风云战国》里说的恰如其分：一个强悍的部族，一群任性的人；他们好勇而气躁，任性而胡作非为；他们性情暴烈，无视法度，破坏力十足，民间惯于私斗，庙堂枉诛乱杀，十二代赵王竟然发生了十一次大规模的兵变和内乱；它的崛起只需要一代，它的兴衰也只在一战之间。所以，亡赵者，实为赵人。

纵观古今，在历史面前，在时代面前，甚至在生活面前，任何人似乎都没有任性的权利。因为任性之后，就是付不起的代价。所以，秦昭王错失了灭赵的机会，白起最终招致杀身之祸，而赵人则是亡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