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以食为天”的千年古训里,吃饭,从来都是头等大事。传承中国文化的不仅仅是唐诗、宋词、京剧、昆曲,还有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里那一碗烟火,四方食事。
当然,寻常人家,普通百姓,布衣饭菜即可乐终身,即是岁月静好的一生安稳。可对于身在高位,人在江湖的人,吃饭,绝不仅仅是吃饭,它可以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相见恨晚;可以是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别有用心;可以是一箪食,一瓢饮,终不改其乐的安贫乐道;亦可以是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的穷奢极欲;更可以是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纵横捭阖,扭转乾坤的战场。
史上最有名的一场酒局,当然是鸿门宴。其载于司马迁的《史记·项羽本纪》。公元前206年,秦末大乱,群雄并起,在楚怀王“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灭秦号令下,刘邦先项羽入主咸阳,驻军霸上,且派兵扼守函谷关,诸侯不得进入。更有甚者,平日里以贪财货,好美姬出名的沛公竟然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其王关中之心,已昭然若揭。贵族出身,骄傲自矜,看到秦始皇出行队伍都敢说“彼可取而代之”的楚霸王项羽自然大怒。又有刘邦属下曹无伤卖主求荣,一句“沛公欲王关中”火上浇油。项羽亚父范增再添实证“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如此种种,项羽列阵鸿门,进军霸上,诛杀刘邦的决定已是郎心似铁,不可转圜。眼看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迫在眉睫,转机却悄然来临,惶然无措的刘邦大营里来了项羽的叔父项伯。他为报私恩夜访张良,劝张良逃命,却被刘邦各种拉拢,许以姻亲。项伯相信了刘邦对项羽的忠心和驻军霸上的苦衷,同意调停。于是,一场金戈铁马的战争变成一顿惊心动魄的鸿门宴。
鸿门宴上,项羽的怒气一触即发,情势可谓千钧一发。刘邦甚是识时务地将姿态几乎低到了尘埃里,“卑词谢罪”四字相当精准,也大大满足了项羽的虚荣心。深知刘邦之志的范增却没有被刘邦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他时时惦记着杀死刘邦,在再三示意项羽却被无视后,他召来项庄舞剑助兴。一个流传千古的成语“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就此诞生。项伯起身与项庄对舞,以护刘邦。眼见形势紧张,张良召来樊哙。屠宰出身的樊哙生吃彘肩,豪饮斗酒,被项羽赞一声“壮士”,并赐座,方才将气氛缓和。刘邦趁机逃席而出,留下张良道歉,带着樊哙马不停蹄地跑回了自己的军营。心有余悸的刘邦死里逃生,立诛告密的曹无伤,而毫无主见,妇人之仁的项羽却被范增哀叹一声,怒骂一句“唉!竖子不足与谋!”后因被离间愤而出走抑郁而终的范增不知道,鸿门宴之后短短四年,霸王别姬,自刎垓下,楚汉之争以刘邦胜出建立大汉王朝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鸿门一宴,杀机暗伏,明潮暗涌,矛盾一环衔着一环,人物一个接着一个,情节一波推着一波,张弛之间,百转千回,读之令人心摇目眩。太史公司马迁自是妙笔生花,文采斐然,鸿门宴不止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留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千古名句,更是自此成为敌对双方政治谈判斗争的代名词,成为一种现象级的笑里藏刀,不怀好意。
公元前515年四月,吴国的公子光备办酒席宴请吴王僚,却在地下室埋伏下铠甲武士。不用说,这又是一场杀机四伏的“鸿门宴”,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刘邦这般有惊无险。公子光的父亲诸樊本是吴王,可他死时却把王位传给了二弟馀祭,馀祭死后又把王位传给三弟夷眛,夷眛死后又想效仿哥哥们把王位传给四弟季札。季札,是被世人称为“延陵季子”的贤人,他宁肯逃离吴国也不愿接任吴王。无奈之下,国人便立了夷眛的儿子僚做吴王。诸樊的儿子光不乐意了,他说:“若按兄终弟及,应该是季札当国君;若按父死子继,我才是真正的嫡嗣,我应该做国君。”公子光偷偷豢养门客以求君位,后来求得专诸。九年的厚遇,九年的等待,终于等到了楚平王薨逝,吴国将兵伐楚,国内空虚之机。
吴王僚自是不傻,他出门赴宴,派出卫队,从王宫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家里,门户、台阶两旁都是亲信,夹道站立的侍卫都举着长矛。可惜,他遇到的是专诸,史上四大刺客之一;专诸用的是赫赫有名的鱼肠剑,中国古代十大名剑之一。吴王僚用自己的性命成全了专诸“士为知己者死”的名声,也成全了公子光的国君之梦。公子光,就是后来的吴王阖闾,他的儿子吴王夫差,后来在春秋末期吴越争霸的大戏中,与溪边浣纱的西施,与卧薪尝胆的勾践上演了一幕幕爱恨情仇,恩怨纠葛的剧情,成为后世小说演义,评书戏剧最爱的剧码。
历史,就像一本早就写好的剧本,有吴王僚的成全,自然也有杨坚的被成全。公元580年,北周皇帝宇文赟驾崩,7岁的宇文阐继位,史称周静帝。作为小皇帝宇文阐的外公,杨坚以丞相之职总揽政朝,都督军事,其篡夺北周之心,恰如当年的司马昭,路人皆知。本有机会辅政的赵僭王宇文招见杨坚有不臣之心,于是联合五王策划诛杀杨坚,以匡救北周社稷。一番谋划后,他邀请杨坚至其第,饮于寝室。他的两个儿子、小舅子、亲信,皆在他左右,佩刀而立,又藏兵刃于帷席之间,后院亦埋伏壮士。杨坚并未犹疑,带着酒菜前来赴宴,随从人员也多在阁外,唯心腹杨弘、元胄等坐于户侧。席间,宇文招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能屡屡以佩刀割瓜给杨坚。警觉的元胄听到了后院的披甲声,扣刀而入。一番斗智斗勇,杨坚被元胄带出了赵王府。看着杨坚离去的背影,宇文招悔恨的“弹指出血”。
一场并不成功的“鸿门宴”,加速了杨坚夺取北周天下的脚步,加速了宇文家族的覆灭,也加速了天下一统的历史车轮。当年秋天,杨坚诬陷宇文招谋反,将他和宇文家族的陈王宇文纯、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达、滕王宇文逌等五王诛杀殆尽。第二年,杨坚受禅称帝,建立隋朝,史称隋文帝。公元589年,杨坚灭陈,结束了自公元220年就分崩离析,杀伐不断的魏晋南北朝,完成了中原大地三百多年乱世的复归一统,也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只是,一度繁荣富强的大隋帝国如同乱世的标点符号,短暂的停顿过后又是烽火连天。好在,紧跟着隋朝的脚步站上历史舞台的帝国,叫大唐。
当然,一场鸿门宴会除了刀光剑影的生死对决,也有扭转乾坤的生死时刻。公元373年,东晋简文帝司马昱驾崩,东晋大司马、征西大将军,一心想要篡晋的权臣桓温驻军新亭。新亭之地,紧靠长江边,是国都建康(今南京)的西南要塞,也是东吴之时饯送、迎宾、宴集之所。东晋初年,北方的名士为避战乱,衣冠南渡,来到建康,每当空闲时就相约来到新亭,聚会饮酒,赋诗填词,抒发故国难回的思乡之情,从而留下“新亭对泣”的典故。再后来,新亭垒一度成了兵家必争之地。面对大司马桓温篡权夺位的野心,百官惶恐,拜于道侧。谢安和王坦之皆为简文帝临终时的顾命大臣,也是桓温篡夺政权路上的绊脚石。桓温想借机除掉二人,于是以宴集、叙旧为名邀二人到新亭。
这其实是一场新亭“鸿门宴”。当时,王坦之非常害怕,追问谢安怎么办?谢安不动声色地说:“晋祚存亡,在此一行。”二人如约来到新亭。王坦之汗流浃背,战战栗栗,谢安则从容镇静地入席而坐。礼节性的问候完毕,谢安先发制人,质问桓温:“我听说古时候有道的诸侯、大臣,他们的边境在很远的地方,明公今天怎么在墙后布置起兵来了?”桓温一时心虚,竟忌惮谢安之高远,慑服于谢安之气度,撤去了兵戈。东晋朝廷由此避免了一场颠覆政权的战争。
新亭对决,谢安扭转乾坤,救东晋于大厦将倾。瓦岗寨上,李密宴杀翟让,却让瓦岗寨和自己走向了万劫不复。隋末唐初,天下反隋的起义大军此起彼伏,造就了一段英雄辈出,波澜壮阔的历史。李密跟随杨玄感叛隋兵败,走投无路时,瓦岗寨的首领翟让收留了他。志存高远而又文韬武略的李密,劫官粮,破金堤关,打荥阳,每战必胜,脱颖而出。瓦岗寨开始风声水起,翟让对李密也几乎是言听计从。大败隋军后,李密的声望更是日益高涨。翟让顺势而为,不顾部下的劝阻,执意将老大的位置让给李密。但翟让的厚道,培养了李密的欲望和野心,为日后的抢班夺权埋下了伏笔。
公元617年,李密的谋士劝他称帝,李密认为时机还不成熟,便自封“魏公”,封翟让为上柱国,司徒,地位仅次于自己。李密虽然高居一把手之位,但在瓦岗寨内部仍然是两套班子运行,他们各成体系,各自形成微妙的小圈子,为了彼此的利益暗暗较劲。首先挑起事端的是翟让的哥哥翟弘,他毫不讳言地对翟让说:“瓦岗寨是你创立的,皇帝应该由你做,你要不做,就让我做!”翟让没当回事,一笑而过。话传到李密的耳朵,却在他心里发酵成一起杀人谋权的阴谋。他与手下精心策划了一场“鸿门宴”。翟让没有任何怀疑地带着手下大将徐世勣、单雄信以及哥哥翟弘前来赴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将单雄信和徐世勣引开后,李密拿出一张精美的大弓,请翟让试试。翟让不知是计,刚刚将弓拉满,蔡建德突然抽出大刀,从背后朝翟让砍去。李密赢了,他的鸿门宴铲除了政治对手,他可以安心地坐上第一把交椅了。但实际上他输了,他输掉了人心。公元618年,邙山一战,单雄信关键时候按兵不动,兵败后迅速投敌,秦叔宝等名将也相继投诚了秦王李世民。第二年,众叛亲离的李密被部下所杀。一顿饭,翟让丢了性命,李密丢了江山,也丢了身家性命。
也不是所有的“鸿门宴”都是剑拔弩张的刀光血影,亦有笑语晏晏的兵不血刃。公元960年,陈桥兵变中,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篡了后周的天下,建立起文化繁荣,人文风雅的北宋王朝。以己及人,他当然不愿历史重演。为巩固加强中央集权,一场酝酿许久的宴会,在公元961年的七月,热热闹闹的开场了。当酒兴正浓时,宋太祖突然叹了一口气,说自己整夜都不能安枕。石守信、高怀德等人惊骇地问其原故。从陈桥兵变的身不由己到寝不安枕的推心置腹,从一声长叹到英雄垂泪,要说演技,还得是赵匡胤。彼时,这些帮着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功臣们才知道,自己受到皇帝猜疑了,不留神就会引来杀身之祸。一时之间,他们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恳请宋太祖给他们指一条“可生之途”。宋太祖明确回复,放弃兵权到地方去,多置良田美宅,多买美女歌姬,再同皇家结为姻亲。如此一来,君臣之间,两无猜疑。石守信等人俯首听命,感激涕零太祖恩德。第二天,一帮功臣纷纷上表请求解除兵权。宋太祖甚是愉快的回复了两个字:同意!史称“杯酒释兵权”。
万事皆有利弊,杯酒释了兵权,解决了被篡权的内部隐患,却也导致有宋一朝军事积弱,武将不受重用,频繁调动,不懂军事的文官控制军队,以致与辽、西夏、金的战争连连败北,最终一场“靖康之耻”亡了北宋的天下。因也?果也?但相较于前朝诛杀功臣时“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悔不当初,相较于后世朱元璋“火烧庆功楼”的民间传说,杯酒释兵权一宴,总算温情脉脉。
除了生死富贵,有时,一场“鸿门宴”还会注定一个人的一生。公元前9年,四十四岁的汉成帝刘骜,在位已经二十五年,虽夜夜笙歌却没有儿子。他的皇后赵飞燕、宠妃赵合德自己生不出儿子,也不允许别的嫔妃生子,一个又一个匆匆来到世间的婴儿,来不及看清这个世界便又匆匆离去。汉成帝刘骜决定在自己的异母弟弟中山王刘兴和自己的侄子定陶王刘欣之间,挑选一个人册立为太子,以继承大汉的正朔。挑选方法很简单,就是观察。除了言谈举止和背诵诗书,最终的拍板却是因为一场饭局。宫宴上,定陶王刘欣吃饭文雅,举止得当,退席时知礼节懂礼仪,让刘骜先走一步。而中山王刘兴像饿死鬼托生,狼吞虎咽,全然没有吃相,吃完后也不管不顾,直接拍屁股走人。相较之下,高下立现。刘骜召集朝臣商议过后,刘欣成功当选为太子,并于两年后继位为帝。他就是在位七年,有治国之志,却无治国之才,宠幸董贤,留下“断袖”故事的汉哀帝。后来的后来,他也因无子而被王莽篡权,导致了西汉灭亡。
酒局恰如战局,一顿饭,有时不止是战场,是考场,也是羞辱对手的工具。公元577年,北周灭北齐,北齐后主高纬被北周武帝宇文邕带至长安,封为温公。后宇文邕宴请北齐君臣饮酒,宴上逼迫高纬当众起舞。羞辱难当,悲不自持的高纬几欲仰药自尽,被傅婢禁止。但几个月后,高纬还是以谋反之罪被杀,其宗族也皆被赐死。
要说善待亡国之君,还是司马昭与司马炎父子。司马一家在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祖孙三代的前赴后继下,先后亡蜀、代魏、灭吴,结束了轰轰烈烈的三国时代,建立起短暂的大一统的西晋王朝。司马昭父子先后把蜀汉后主刘禅、东吴末帝孙皓接到都城洛阳,分封为安乐公,归命侯。有一次司马昭宴请刘禅及众人饮酒,席中故意演奏蜀中乐曲。蜀中旧臣皆触景生情潸然泪下,只有刘禅泰然自若。司马昭好奇地问刘禅是否思念蜀国,刘禅的回答毫无心肝:“此间乐,不思蜀也。”一句“乐不思蜀”让司马昭都不禁慨叹刘禅的混沌忘本。后世多为刘禅辩解开脱,认为他大智若愚,足够聪明,以此打消了司马昭的戒心。
相较于刘禅的乐而忘本,孙皓则显出了自己的风骨。有一次,司马炎的重臣贾充对孙皓说“闻君在南方,每凿人眼目,剥人面皮,此何等刑耶?”孙皓说:“人臣弑君及奸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意思就是此等刑只针对那些弑君和奸邪不忠的小人。贾充公然指使手下弑杀了曹魏的皇帝曹髦,如此说,算是给了贾充一个大大的耳光。孙皓不光嘲弄司马炎的重臣,就是对司马炎本人他也照怼不误。投降之初,孙皓和司马炎第一次见面,司马炎得意洋洋地说:“朕设此座待君久矣。”孙皓不卑不亢:“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司马炎虽然吃了瘪依然不气馁。一次宴饮之时,他又对孙皓说:“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孙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臣子敢对皇帝称“汝”,且一连四个,也算有胆量了。司马炎听后,并未怪罪,一笑了之。后来,刘禅与孙皓皆得善终。也正是刘禅的“聪明”,孙皓的风骨,司马炎的胸怀,成就了这一段“三个皇帝一台戏”的欢乐剧场和历史佳话。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宴者,安也。本意为安逸的共进午餐。只是,因了朝代兴亡,利益纠葛,权力衡量,人心背向,本该把酒言欢,坐而论道的一场场欢宴,成了一次次没有硝烟的战场,也成了一个个人性实验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