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在中国文化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如果《诗经》首次告诉我们,什么叫诗;屈原则首次告诉我们,什么是诗人。余秋雨在《中国文脉》里说:“如果说《诗经》曾经把和煦的民间礼仪化作数百年的和声,慰藉着黄河流域的人伦离乱和世情失落,屈原则在合唱之外,开创了长江流域神秘诡谲、奇幻瑰丽的悬崖独吟。”他用最飘逸的文风,用最浪漫的文字走出了长江文明的独有特色,走出了中国文脉的另一座高峰——楚辞。
《典籍里的中国》第一季第七期推出了《楚辞》。它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是屈原创作的新诗体,因屈原作《离骚》,故又称骚体。《楚辞》最初由西汉刘向编辑而成,收录屈原、宋玉等人辞赋十七篇。楚地巫术盛行,民风强悍,思想活泼,不为礼法所拘,什么都可以奔入笔底,写人神之恋、写狂怪之士、写远古历史传说、写与天神鬼怪游观,作品色泽艳丽,情思馥郁,气势奔放。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楚辞》用充满浪漫主义的风格咏物叙事。鲁迅赞其:“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屈原向世间呈示出一个最高坐标:什么是第一等的诗;什么是第一等的诗人。
流传这么久、传播这么广,两千多年来几乎人人皆知的伟大诗人屈原,如何讲好他的故事,其实颇有难度。都说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一个中国人心中也必定有一个屈原。有人爱他“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洁品德;有人爱他“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爱国之心;有人爱他“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探索精神;有人爱他“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的永恒价值,有人爱他“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悲悯情怀……《典籍里的中国》独辟蹊径,选取了屈原的《橘颂》作为全篇的主线。《橘颂》是中国第一首咏物诗,开创了咏物言志的先河。“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它既是屈原和楚怀王熊槐共同成长的见证,更承载着屈原最初的美好理想,和他无比炽热的家国情怀。屈原一直被冠以“爱国诗人”,他对楚国和故土那份深沉的爱,恐怕只有艾青的诗句差可比拟,“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屈原出身贵族,乃楚武王之后。他天资聪颖,少年得志,与楚怀王熊槐一起长大,他们为抢一个橘子追逐打闹,为各自的理想鼓舞打气,可算得上是两小无猜的“竹马”。公元前328年,熊槐继承王位,史称楚怀王。他力排众议任命屈原为三闾大夫。公元前317年,为变法图强,楚怀王任命屈原为左徒,进行变法改革。彼时,楚国虽是雄霸南方带甲百万的洋洋大国,国家大政却历来为老世族和老贵胄所把持,弊政丛生。之前的楚悼王也曾任用吴起变法,可楚国几百年沿袭的贵族制度根深蒂固,被称为“三闾”的屈、景、昭三大家族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他们秘密联盟,设计毒杀了楚悼王。在楚悼王的葬礼上,他们又群起而攻之,射杀了吴起,楚国就此折断了崛起的翅膀。
与此同时,在战国末期的变革竞赛中,秦国已经弯道超车,稳稳跑在了战国七雄的最前列,且隐隐有了“天下一统”之大势。楚怀王与屈原都希望通过此次变法改革弊端,移风易俗,能让楚国更强大。只能说,他们立志图强的理想很美好,屈原也很努力,他明法度、举贤能、重农耕、禁朋党;对内,改善民生,增强军备;对外,交好诸国,促成合纵。可短短几年后,在小人诽谤、同僚侧目、世人诬蔑、贵族打压下,楚怀王与屈原渐行渐远,不再听从他的建议,不再接受他的劝告。公元前314年,楚怀王罢免了屈原的左徒之职,一场曾经承载着两人美好理想的变革宣告失败。楚国彻底失去了与秦国争锋的机会和底气。
走出朝堂的屈原感到了理想的幻灭。他嘴里喃喃自语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啊,一个清醒之人,最大的痛苦就是叫不醒身边沉睡的人。楚王和楚国的贵族们,他们沉睡在自己南方大国的美梦里太久了,沉睡在楚庄王春秋称霸的大梦里太久了,他们已经不愿意睁开眼睛,去看看早已变了天的世界,不愿面对风起云涌的六国风云,不愿看到秦国统一六国的野心。屈原,他始终只是一个人,低吟着,叹息着,没有和声。“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不被世人理解的痛苦,不肯同流合污的孤独,成了他一生的注脚。
屈原被罢左徒第二年,楚国的朝堂上来了一个人,秦国丞相张仪。作为战国最著名的纵横家,张仪精于谋略,巧舌如簧。他奔走于各国朝堂间,纵横捭阖,摇唇鼓舌,搅动风云,将各国玩弄于股掌之间。景春评价他:“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他的到来注定会给楚国带来厄运,也注定要成为楚怀王的噩梦。
朝堂之上,张仪向楚怀王许诺,用六百里商於之地换取楚国与齐国的断交。商於之地,是楚国的发祥之地,更是楚国数代先祖的埋骨之地。被秦国占领后,秦孝公将其赏赐给了卫鞅,卫鞅从此有了另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商鞅。为收复商於之地,楚怀王的爷爷楚宣王郁郁而终;楚怀王的父亲楚威王继位后将自己改名为商,以不忘收复商於之志。张仪拿着几代楚王心心念念的商於之地作为筹码,其心可诛。看穿张仪诡计和用心的屈原苦劝楚怀王不要中了张仪的圈套,楚国另一位大臣陈轸甚至不惜在朝堂大哭以劝怀王。可商於之地对楚怀王的诱惑太大了,大到蒙蔽了他的心、他的眼,他的判断力。在楚国巴巴地和齐国断交后,张仪回秦,绝口不提商於之事。被骗的楚怀王大怒,他联合燕、韩、赵、魏,以五国之兵伐秦,却在丹阳之战、蓝田之战中皆败。他再次启用屈原,派遣他去齐国重新联盟。可屈原出使齐国还未归楚,楚国已与秦国结盟。
秦楚复盟,与屈原主张的齐楚结盟相悖,在谗言的陷害之下,公元前304年,屈原被流放汉北。两年后,在秦为质的楚国太子杀了秦人,秦、楚交恶,从此兵祸不断。在汉北之地的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这是屈原以自己的理想、遭遇、痛苦、热情以至整个生命所熔铸而成的宏伟诗篇,历经两千多年,依然在中国的文学史上熠熠生辉。
公元前299年,秦国相约楚国会盟。已经回到朝堂的屈原力劝楚怀王不要赴会。迫于秦国的压力,楚怀王还是如约赴秦。结果我们都知道了,怀王一入武关,就被秦军扣留,劫往咸阳。秦昭襄王要挟楚怀王割让巫郡和黔中郡。一直被嘲笑昏庸的楚怀王,却上演了一场最完美的落幕演出。他断然拒绝了割地的要求,被囚秦国三年,最终客死于秦。当他的梓棺返回楚国时,史书载:“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楚怀王的死成了楚人心头抹不去的一道伤口。秦末起义,项羽的叔叔项梁为竖起抗秦大旗,笼络人心,重立了熊槐的孙子熊心为楚王,封号依然是“楚怀王”。
楚怀王客死于秦后,屈原被免去三闾大夫之职,流放江南。途中,他目睹了楚国战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的凄惨,写下了《九章·哀郢》:“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意。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面对国破家亡之痛,民离失散之苦,屈原的愤懑痛苦之情溢于言表。他久久徘徊在汨罗江畔,苦苦求问、求索、求知,借《天问》一篇,他问天、问地、问人,问出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典籍里的中国》的舞台上,屈原向虞舜、大禹、商汤、周文王求教天下大道。可就算问遍天地鬼神,问遍历代先贤,他也早已扶不起楚国将倾的大厦。他哭着说,很多问题,他都没有找到答案。
怎么能找得到答案呢?他不同于诸子百家,是发问者,而不是解答者。他早已超越了自己的时代,又怎能在自己的时代找到答案。超越时代者,孤独,就是宿命。
几番苦苦追寻,他终于在彭咸大夫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怎能迎合世俗,让自己的灵魂受到玷污,坚持高洁的品德,坚持美好的理想,坚持爱国的忠诚,哪怕被流放,哪怕投身赴水以葬鱼腹。
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绝望的屈原以最为决绝的姿势一跃而入汨罗江中,从此,这条江水成为中国两千多年的凝望和回望。
1953年,在屈原逝世2230周年之际,世界和平理事会通过决议,确定屈原为当年纪念的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2006年,端午节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遗产名录。屈原,已不再单单是一个人,他成为了中国的文化符号,成为了中国人每到端午就会回眸的纪念和讲述。
因为一个人而诞生一个节日,且一过就是千年;让最先进的科技带着最古老的浪漫冲上九天揽月,将火星探测器命名为“天问”,中国人,是懂得浪漫的。
剧中,撒贝宁带着屈原穿越时空,看到了西汉刘向编辑《楚辞》,看到了李白吟诵《离骚》,看到了天眼之父南仁东,看到了神舟十二号载人飞船上天。想来,他心中万千的追问都应该有了答案。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坚持未必没有意义,历史早已将笔交给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