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杜秀香的头像

杜秀香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5/23
分享

归去来兮

第一次在姥姥家住下,是一段不算愉快的经历。

我已经忘记了当时诱使我决定留下而不跟母亲回家的理由。那是一个夏夜,晚饭前,我还是悠然自得的。晚饭后,姥姥家的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串门、乘凉、聊天、树上的知了也起劲地唱着我听不懂的曲调。热闹里,我却异常地孤单,我开始想念家里熟悉的院子和院子里风过时我熟悉的树叶哗哗声,想念熟悉的人身上我熟悉的味道,想念熟悉的空气和空气里飘在耳边我熟悉的声音,想念家里熟悉的灯光和灯光下我熟悉的枣木板凳。姥姥家的院子是陌生的,院子上空的星星眨着陌生的眼睛,院子里的树在风中陌生地低语,姥姥家的一切声音都是陌生的,甚至是知了的叫声我都听不懂;姥姥家的灯光是冷的,灯光下的毛巾被颜色和味道也是薄凉的。

我委屈地、沉默地不肯睡去,我从来没有那一刻那么想回家,回到我熟悉安心的气息中。我开始吵闹着回家,姥姥和舅舅百般劝慰,说天一亮就送我回家。我固执着不肯待到天亮,似乎一夜的时间有天涯海角般遥远。我坚持的结果是当夜差不多半夜的时候,舅舅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回了家。坐在大金鹿自行车的横梁上,双手抓着车把,我泪眼婆娑地看不清夜里的景物,回家的路却在心里越来越清晰。那一夜,我第一次知道了有一个词叫“想家”。

我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个恋家、恋旧、恋着旧时光的人,却偏偏魂牵梦萦地怀念着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怀念着父亲故去后,母亲一直坚守的有点破旧的院子;怀念着那些在院门前倚着墙根晒太阳,张口闭口叫着我乳名的人。如今,就算一切都已改变,我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闭上眼睛,还是一眼就能望到墙外的岁月。那棵歪着脖子默不作声的老枣树;那一束束盛开着却不敢采回家的“打碗花”;那些每年春天落满地,触目,一地惊心的杨树芒子。它们容纳了我的成长、我的向往、我的千奇百怪的梦想。

乡愁,那一缕如烟般轻盈,如雾般飘渺的乡愁,若隐若现。它是唐诗里“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近乡情怯;它是宋词里“夜来幽梦忽还乡”的轻愁和惆怅;它是李后主“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思念和断肠;它是一抹如春水般荡漾的嫩绿,即便零落成泥,依然颜色如故;它是阳春三月漫天飞舞的柳絮,扬扬洒洒铺满我不断离家、归去的路。

(一)

路,有两种风景,行走和停留。

路,有两种表情,归来和离去。

生命之初,对路的记忆是爷爷奶奶家门前的胡同。窄窄的胡同,坑洼不平,晴天时尘土飞扬,下雨天泥泞难行,扭扭曲曲地连着外面的世界和生活。爷爷奶奶的家在胡同深处,也是我所有记忆的起点。多少次梦里,我站在胡同口,穿越时光和梦境望向胡同深处的老屋,奶奶依然坐在堂屋门前,盘着她的小脚,慢慢转动手里的纺车,扯出长长的光阴和温暖的岁月,悠长,动听,如同有风吹过,窗上的风铃。老屋里住着爷爷、奶奶,住着我最初的记忆。

胡同里住着五户人家,都是我的本家,我或远或近的爷爷、伯伯们,他们用自己的一生在这个胡同里演绎着最寻常的人生,他们也是我对人世最初的认识。每天,我都看着他们来往于胡同,出去,回来。这条胡同是他们的根,是他们与生活往来的起点和归处。他们忙碌地活着,我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可我知道这就是生活。

对面的人家是我爷爷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爷爷。他对于我,如同一个影子般模糊不清,却又清晰地留在记忆里。我只记得他是个不拘言笑,迂腐刻板的老头,戴着八角帽,常年穿着一身灰黑的衣衫,电视里每一个民国遗老都让我想起他。他的样子,他的笑容,我早已不记得,我甚至不记得他曾展颜笑过。我模糊记事时,他便离世,去到了一个黑洞洞的世界里,再不回来。那时,我还未识得悲伤,亦不认得死亡。看着母亲还有婶娘们掩鼻而泣,哭声却干巴巴的无关痛痒,我不禁纳闷没有眼泪为什么还要哭泣?

后来,胡同里我的爷爷辈们陆续离世,我也陆续看着母亲和婶娘们一次次近乎演戏的哭泣。那样日日碰面,时时相见,熟悉的亲人,我心里也很难过,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眼泪。那种痛,似乎像我长大了以后经常玩的游戏,点燃一根蜡烛,把融化成眼泪般的蜡油一滴滴滴到手背上,热热的,痛,却不锥心刺骨。他们的名字开始陆续地出现在过年时挂在墙上祭拜祖先的卷轴上。他们的名字,有点陌生,可名字后面的面孔却是我熟悉的。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每年年三十上午,奶奶便开始收拾打扫桌子、摘掉墙上的四扇屏,小心地用鸡毛掸子拂去墙上的灰尘,动作轻柔而又虔诚。每年,这是固定不变的仪式。我的梳着花白发髻、蹒跚着小脚,一生穿着青灰大襟褂子,永远扎着裤脚的奶奶们,在一年一年的仪式里,燃起香炉,缭绕的青烟里,她们的青春也如那一截截烧尽的香,寸寸皆成灰烬。她们无声无息地老去,毫无悬念、毫不怀疑,只剩下满炉的香灰,泛不起半丝火星。

通常,奶奶打扫停当,下午,爷爷就会恭敬地请出卷轴挂到墙上。挂轴前的桌子挂上帷布,类似古装戏里面的桌子一样,上面摆满了覆着几根青菜的鸡鸭鱼肉、筷子馒头、酒壶酒杯,好像他们真的回来吃一样。随后,胡同里的各家男人便开始陆续来磕头,然后静静地坐在周围小声交谈,守护祖先。每当这时,我才深切地感觉到,这些人与我都是同脉相传,血脉相连。幼时,觉得这一切都很神圣而又新鲜,看着卷轴从未有过类似悲伤的情绪。直到后来,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他们的名字也被写到了卷轴上面。每年的年三十换成母亲开始忙碌奶奶曾做过的事情,看着挂在墙上的卷轴,爷爷奶奶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心酸、眼酸、鼻酸之余莫名有点心安。毕竟他们在一起不那么孤单。

再后来,父亲去世。我却发现卷轴上没有父亲的名字,原来去世满三年才能上卷轴。那这三年过年时,家家户户都请回祖先过年,父亲身在何方呢?那样热闹喜庆团圆的日子,他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该是怎样的孤单?第三年,精通文墨的大爷终于一笔一划地把父亲的名字写在了卷轴上,看着那个无比熟悉的名字,那样孤零零地待在画着亭台楼阁的卷轴上,我泪流满面。

胡同里还有一口井,为各家饮水洗漱之用。这口井,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它就这样默默无声地养育着这个胡同里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未枯竭,从未干涸,即使大旱之年,它也依然汩汩涌动着清冽甘甜的井水。后来长大了,看过了外面的天空,不禁想,当年的胡同不也是一口井,世世代代的人,看着胡同上面的天,过完了一生。

不知为何,对那口井,对所有的井,我都有种莫名的恐惧。或许是因为邻家的哥哥曾在雪天玩耍时不慎滑入井中,只是,他却浮在井水上不曾沉下。老人们都说自家的井不会淹死自家的人。大娘还是拿了一卷黄纸从井边祷告了一下,酬谢井神的庇佑。于我,总觉得井下的世界暗无天日。那样深不见底、狭小逼仄、黑暗压抑的地方,不知井神该怎样熬过几百年漫长的岁月?后来,长大点了,看《西游记》才知果然有井神。不过,井下的世界别有洞天,不是我想象般狭小黑暗,不禁暗暗替井神庆幸。后来,父亲在胡同外的枣林里盖起了村里第一座瓦房屋,我也跟着搬离了胡同,搬离了那一口井。再后来,村里人家大多安上了压水机,胡同里的井开始废弃,堆满了干草,井里的水也慢慢不再清澈。不知从哪年开始,井里的水干涸了,在涌动了几百年之后,它寿终正寝。井里的井神也该搬家了吧?不知他去往了何处,又身落何方?

胡同,依然还在,依然弯弯曲曲,依然晴天时尘土飞扬,雨天时泥泞难行,胡同里的人却大多都已离去,只有坍塌的土坯房剩下面目模糊的土堆,还在默默地坚守着旧日的时光,还在静静地悼念着曾经过往的繁华和人来人往的热闹。

走出胡同,才知村里还有好几条路通向四面八方,通向外面的世界。儿时,常常在想:每条路的终点在哪里呢?那里又是怎样的世界?生活着怎样的人?演绎着怎样的悲欢离合?后来,一个人去旅行,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头,陌生的人群,却是一样的红尘人世,一样的烟火人间,一样的悲喜人生。城市、村庄,不过是一幕幕道具背景,相同的故事,熟悉的情节,只不过换了一群演员在演。

远去,归来,我们总是把一步之遥走成千山万水。

(二)

路,有两种记忆,家和远方。

路,有两种情绪,乡愁和回忆。

路,从无终点,它的始点叫故乡。

故乡两字,魂牵梦萦,如春蚕吐丝,缠缠绕绕,绵延着生命最初的记忆,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人一事,一日一夜,一年一月,莫不在血液里流淌,至死不休,且随着血脉繁衍、流传。儿时隐约便知,对一个女人,故乡,亦是异乡。

从一个村子嫁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小镇走到另一个小镇;从一个城市远行到另一个城市,离开的,便是故乡,亦成异乡。长大后离家,想家的秋日午后,看着天空流浪的云,看着成群飞过的大雁,问它们,问自己,南飞,北归,哪一个才是故乡?

一条路的两头,连着奶奶回不去的乡愁。奶奶的娘家,距离我家不过十几里路,于小脚蹒跚的奶奶,却是远方。从未见奶奶回娘家,每年都是春节后父亲带着我骑着大鹿牌的自行车,经过许多个陌生村庄,拐过许多个弯,压过许多个坑坑洼洼,才会来到奶奶心心念念不能相忘的村庄。奶奶姐弟六个,我记事时她们凋零得只剩姐弟三人。父亲带我去看望的便是她尚在人世的二弟和三弟,也就是我的二舅爷爷和三舅爷爷。每年节日、生日,奶奶都悄悄期盼等待着她的弟弟和子侄们前来看她。我能看出她的欢喜和期待。她默默准备着各色食品,准备着相见的心情。哪些是谁爱吃的,她记得一清二楚,绝不会混淆。后来,她的二弟弟因病偏瘫,不能再来看她。于是,每到年节,她便盼着她的子侄们前来,问东问西,问好问安。有时,久无音讯,实在牵挂,便会让父亲前去探望。对二舅爷爷,她格外牵挂。因为她的牵挂,我也就格外留心,即使那个村庄,那些人,那些路都已在记忆里模糊成雨后窗花,我依然记得他每次看到父亲后的欣喜,记得他歪着嘴角含混不清地问着奶奶的近况,记得每次临别送我们出门,他坐在轮椅上看着我们远去,孤独地悲伤。

后来,渐渐大了,不愿再跟着父亲穿村越庄地走亲戚。二舅爷爷也就没再见过,后来听说因长年累月的偏瘫,他常年不愈的脚伤里都生了蛆虫。倒是三舅爷爷常来常往,我依稀还记得他的模样。奶奶和二弟彼此牵挂了十一年,到他去世,再未相见。十几里的路,如同天涯,隔断了他们的今生。

奶奶最远的思念其实是身在青岛的大爷。大爷年少离家,是奶奶心头永远放不下的牵挂。每次,大爷回老家,奶奶都会在大爷电报里或家信里提及的日子里站在胡同口向远处张望。大爷的回家是奶奶的节日。她把一颗颗精挑细选的红枣和花生,晒干,打包,放在大爷回去的行囊里。年轻时,每次大爷看到包裹总会说:“都买得到,何苦一路累赘。”可每次,奶奶依然固执地给他带着。每次大爷归来,几日的相聚后离去,奶奶从不送出门,她不敢看胡同里大爷离家越来越远的背影。后来,年岁渐长,大爷再看到行囊里奶奶给他的包裹,他再不说累赘那样的话,而是欣然接受。再后来,奶奶年岁渐老,一次脑梗塞让她余生再也没有离开过拐杖,也再没有精神为大爷准备那些红枣花生。不过,每次接到大爷要归家的音讯她都殷殷嘱咐姑姑们早早地为大爷准备好。爷爷奶奶去世后,大爷不再归家。直到父亲去世后,大爷才最后一次回到故里。他在姑姑家里住了几天,临走,他的行囊里依然是姑姑张罗着为他准备好的红枣花生。

我的路,没有乡愁,有的是一种叫“未来”的东西,还有一种叫“理想”的梦。我从一个个文字里拼凑出未来模糊的样子,从一本本书里看到理想的笑容。我开始鄙视自己的村庄,开始厌恶父祖们一成不变的生活。我渴望着不一样的道路和天空,渴望着不同于父母的人生和生活,渴望着走出村庄,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我曾经很幼稚也很担心地问母亲:“妈妈,我长大了会嫁给谁?”母亲哈哈大笑,她说:“你长大了要嫁给一个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的人。”听了母亲的话,我从未担心他的模样或生活会是什么样,我反而很高兴,因为他,我会走出这个村庄,去到另外一个不同的地方。这正是我的渴望。从此,我的渴望在一次次上学放学的路上明媚地绽放。

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座石桥。这座桥也是村里人下田的必经之道。我的村庄曾经三面绿水环绕,那弯弯的溪水是鱼儿和我们的天堂。那座石桥,来来往往不知踏过了多少人的脚印,我却喜欢每次经过时的潺潺水声和水里自由游来游去的鱼儿。特别是有月亮的夜晚,我们每次经过都会趴在桥面上看水中的月亮和我们年少有梦想的脸庞。每年的夏季,每次的暴雨后,河水都会漫过桥面,上学的孩子们、不放心暴雨后地里庄稼的村里人,都小心翼翼地踩着隐约浮现在水下的桥面,去往自己要去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庄周围的溪水渐渐干涸,只有从前的芦苇还怀旧地站在小河的中央。水漫桥面的壮观自然也再不会出现。没有了河水,石桥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不知在哪一个夜晚忽然坍塌。后来镇上修公路,石桥被摒弃在公路之外的几米处,寂寞地看着笔直宽阔的公路上人来人往的繁华和热闹。

公路一直修到了我的家门口,每次回家,都是一路通畅得毫无悬念,前方的景致一览无余,远远就能看见自己村庄常年伫立的身影。路,变得目的性很强,节奏感很快,没有了转角的惊喜;也没有了乡间小路的悠闲与散淡。年幼时常随着父母下田,弯弯曲曲、柔肠似水的乡间小路,是我最熟悉的风景。田间地头,熟悉的狗尾巴草迎风摇摆,蒲公英迎风含笑。路的两旁则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开满了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随着走,随着哼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那样的快乐、无忧不知何时随着乡间小路一起消失,再也寻觅不到半点踪影。

如今,村庄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房子,越盖越高,越翻越新,当年尘满面、鬓满霜的木门,在岁月中风化成尘,似乎是命定的归宿。

路,越修越好走,昔日的土路都被岁月一层层地掩盖在沥青下面,寻不到踪迹的还有曾经走过的足迹。

人,认识的越来越少,不认识的越来越多。“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于他们,我更是陌生人。

消失,是这个世间最令人柔肠百结、百转千回、愁肠万缕的词语。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