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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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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3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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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逆流成河

真正的悲伤是什么?痛哭流涕?声嘶力竭?还是痛彻心扉?亦或如《世说新语》所载:阮籍母丧,吐血数升?

“她死了。”戴维斯从昏迷中醒来,听到了岳父伤心的声音。他扫视着眼前残留着血迹的病床、治疗车和被扔在地上带血的衣服,他忽然想起了早上和往常一样的出门,和妻子在车里的交谈,以及突如其来的车祸……看着岳父难掩的悲伤、发红的眼眶,看着病房里人去床空的凌乱,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心无波澜,竟没有悲伤。他缓缓起身,走出病房,平静地擦去鞋子上的血迹,平静地来到自动贩卖机前,投币,选中了一款巧克力,巧克力并没有滑出贩卖机落到出口,而是卡在了里面。值班的医生告诉他要找贩卖机的公司解决,于是,他平静地拍下了贩卖机的联系方式。

妻子的葬礼上,亲友们掩面悲伤,痛哭流涕,他依旧感受不到任何悲伤。走到镜子前,他努力做出悲伤的表情,试图让自己哭泣,却没有一滴泪落下,也没有一丝悲伤升起。他诧异于自己近乎麻木的无动于衷,开始怀疑自己也许根本不爱妻子。其实,他当时并不懂得,真正的悲伤,不是在失去的那一刻,而是在以后想起的每一刻。

晚上,他待在只有一个人的家里,父亲发来安慰的短信,他不置可否的滑动手机屏幕,无意中看到了拍下的贩卖机的联系方式。拿出纸,他开始动笔写投诉信:“我往自动贩卖机里投了5枚25美分的硬币,本该掉下来一袋巧克力,但遗憾的是并没有。我当时很饿,所以感到十分不快。当然,并不是因为我的妻子就在那十分钟前离开了人世。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博得同情,只是想把事情说详细些……”倾诉的欲望汹涌而来,他开始在投诉信里详细叙述自己与妻子从相识到结婚的全过程,细节之丰富,让他写满了整整四页纸。

葬礼第二天,他穿戴整齐在全公司人诧异的眼神里来到了公司。秘书一脸同情,欲言又止,委婉的劝他节哀。戴维斯并没有接受她的好意,只是冷冷地说了句谢谢,便一头扎进了工作里。开会时,他镇定自若的演讲,让他的上司兼岳父很是担心。岳父约他到酒吧,决定开导一下他。失去共同的至亲,两个人却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戴维斯好像一直游离于悲伤之外,他忽略了岳父的劝解,进而与岳父侃侃而谈酒馆的定价规则。岳父的失望显而易见,且隐隐含着一份怒气,一份本该两人同在一个悲伤阵线联盟,却忽然发现被背叛的怒气。戴维斯回到家,发现自己的父亲出现在了家门口,给他家的小树浇水,话里话外都在鼓励他要像小树一样好好活下去。

面对所有人的安慰、鼓励、关心和同情,戴维斯觉得荒诞而又无奈。他就像一个局外人,看着自己本该悲伤却没有悲伤的麻木,看着自己笨拙的应对已经空荡荡的生活。他不敢对人说出自己的疑惑:也许,他根本不爱自己的妻子。终于,在列车上,戴维斯向每天与他同坐一班车的陌生人勇敢的吐露了心声:“我不爱我的妻子。”看着对方一脸的惊诧和疑惑,戴维斯努力解释着:“我知道,这很悲哀。现在她不在了,我却没有任何悲伤或痛苦的感觉。”陌生人沉默,然后问他:“那你是什么感觉?”戴维斯没有回答,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转身拉下了列车紧急停车的拉杆。他被带到了警局,在得知他的妻子刚刚过世后警察释放了他。走出警局,他更觉得莫名地荒诞,为什么所有人都以为他很悲伤却在隐藏情绪,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替他找借口,分明,他没有一点悲伤。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开始十分留意以前不曾留意的东西,餐桌上的贝壳是妻子最爱的装饰品,卫生间的梳子上还留着妻子的头发,冰箱里还有妻子留下的便签,还有机场里在人来人往中滑动着的各色拉杆箱……少了妻子的身影,他急于寻找一些东西弥补生活里缺失的部分。他想起车祸那天,妻子向他抱怨冰箱漏水,想起妻子说他的父亲曾送给他一套工具,想起岳父说“想把一件东西修理好,得先拆掉所有的零件”。看着地上被拆成一堆零件的冰箱,他才发现自己组装不起来了。但他爱上了拆东西的感觉,妻子买的还没拆封的新咖啡机、公司卫生间的隔板、办公室里的电脑……无一例外成了一堆零件,也无一例外他没办法再组装回去。就如同他已经破碎的生活,再也无法重新组装回去了。岳父看着办公室里被拆的电脑,决定将他停职一段时间。他开车路过一个工地,工地正在拆迁一栋楼房,他找到拆迁队的头目递上一沓钱,请求雇佣自己。破旧的楼房里,他毫无顾忌地轮着大锤,砸着门板,砸着墙壁,砸着眼前的一切,直到他被一枚钉子穿透鞋底深深扎进脚里。他躺在地上痛苦的惨叫着,惨叫声里分明夹杂着一点兴奋,他终于感受到了痛,扎进肉里,钻进心里的痛。

与此同时,他一次又一次给贩卖机公司的售后写着投诉信,说着妻子离世后的种种荒诞和不解,说着生活里的种种疑惑,以及自己的麻木与冷漠。他梦呓般的诉说打动了贩卖机的售后员,一名叫凯伦的单亲妈妈。她与他联络并开始与他交往,他们约会、奔跑、喝酒,他向凯伦说着自己与妻子的过往和生活;他与凯伦叛逆的儿子克里斯打枪、玩音乐。一切无关爱情,只是寻求一种陪伴的慰藉。他放飞自己,戴着耳机听着摇滚乐自我陶醉,在街上边走边舞,完全不顾及路人怪异的眼光。他开始砸掉家里的一切东西,甚至开着推土机推倒了房子,仿佛如此,就能将自己之前的生活推倒重来。慢慢地,他开始出现幻觉,到处可见妻子的身影,街上、家里、镜子里,还有旋转着的木马上……有一天,他坐在沙发上,忽然觉得不止生活,他的心也有一部分缺失了。他去看医生,说自己失去了感觉,且幻想着拍出来的片子上心脏一定是残缺不全的。可医生告诉他,一切正常。

直到有一天,他开车,无意间看到了妻子贴在挡阳板上的便签:“如果下雨,你会看不到我;如果天晴,你会想到我。”他想起了从前的生活里,妻子写给他的无数便签,想起了两人之间的种种美好,毫无预兆地,他的思念倾巢而出,他的眼泪倾斜而下。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自己的爱情,他不是不悲伤,只是悲伤逆流成河已经淹没了悲伤,他不是不爱妻子,只是因为太过极致的悲伤,反而是哭不出来的麻木。

心理学上说,当人突然承受巨大的痛苦时,身体便会开启保护机制,使强烈的疼痛感无法传递到大脑痛觉皮层,从而产生麻木感。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悲伤不会变淡,只会慢慢堆积,然后在某一天或某一刻,悲伤会忽然冲破保护机制,喷薄而出,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有位作家曾写道,父亲去世后,他一直很平静,生活也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直到有一天,他在卫生间发现了父亲用过的刮胡刀,看见了刮胡刀上残留着的父亲的几根胡须,突然之间,眼泪就开始不受控制的流满了脸,悲伤也纷纷扬扬苏醒过来。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父亲。

电影《破碎人生》用极为冷静的镜头向我们描述了一个有关破碎,有关悲伤的故事。男主人公戴维斯长相英俊,在俗世的眼光里,他事业有成,做着非常体面的金融工作,而且老板就是自己的岳父。他的妻子美丽贤惠,婚姻可谓美满。他每天准时起床,跑步、洗澡、穿戴整齐去上班,闲适规律的生活让他对生活、对婚姻有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散漫。可电影开场不到五分钟,他的人生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打碎了,就像他拆了一地再也组装不起来的零件。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极端的悲痛,没有意识到自己极致的悲伤,只是一直在逃离,逃离破碎的生活、破碎的一切。于是,他开始拆东西,冰箱、隔板、电脑、甚至房子,他开始不断向自动售卖机公司写一封又一封的投诉信,他开始关注以前从来不曾关注的东西……随着影片一帧一帧继续向前,我们所看到的令人厌恶的“戴维斯”渐渐展现出一种令人心疼的状态。他所有的玩世不恭、轻蔑不敬、拆解破碎、慵懒颓废,所有看似一系列古怪的行为,无非都是一种“在无法直面悲伤的时候不得不寻找其他途径来抚平自己”的方式,他只是想用拆解弥补破碎,想用倾诉对抗麻木,想用未曾留意的东西填补空缺,并从中得到些许慰藉。

当然,摧毁,是为了重获新生。很多东西只有打破表面,才能明白其内里的结构,看到真正支撑它的重心在哪里,从而懂得构建它的道理。电影在悲伤中开端,历经种种荒诞不经之后,戴维斯还是从痛苦的泥潭中一点点自拔,一点点恢复。电影的结尾,伴随着远处轰然倒塌的大楼,戴维斯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始了人生新的奔跑。也许,所有的悲伤,真正能够化解的方式就是默默承受;也许,不是所有的伤口都能痊愈,所幸时间是慈悲的,它会在伤口长出疤痕,让我们不再疼痛,也不再悲伤。

有人说,能够破碎的人,必定真正活过。可不知为什么,所有关于救赎、关于治愈的故事,都隐隐让人有种绝望。这个世界没有轮回,在时间里消逝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来。也许,钟表的指针会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人间却早已变了昼夜;也许,每个春天花儿都会重新开放,却已不是曾经遇见的灿烂;也许,日历上的数字年年重新来过,却已不是记忆中的日月。还有,那些来得及或来不及说再见的人,他们的离去,不是人生的一场狂风暴雨,而是一生的阴雨连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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