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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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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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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在镜中

表婶打来电话说姑奶奶腰痛,要来医院看病。

姑奶奶今年84岁了,姑爷爷去世后,一直独居在老家的宅院里,一个人过着属于她的烟火流年。姑奶奶,其实不是我的亲姑奶奶。亲姑奶奶早逝,我从未相见。在外工作的姑爷爷续弦娶了现在的姑奶奶。作为续弦,在每一个女儿该回娘家的日子里她都到身为长兄的爷爷家里,从未失礼,故而我对她更为熟悉。

她没有生养过孩子,每次见,她总是干净整洁地让人觉得疏离。如同那个年代很多不曾生养过的女人般,她是冷的,是远的,缺少那种属于妈妈或奶奶的温暖和温度。

医院门诊的大厅里见到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不过时光让她变得更加苍老。因为腰痛,她走路不太方便,可依然梳得发丝齐整光滑,每一根头发都拢在耳后,纹丝不乱;浅灰色的大襟褂子穿了几层,可每一层都扣得严密,妥帖;蹒跚的小脚上绣花的黑色鞋子,花色鲜艳,一尘不染。她执拗地不肯坐轮椅,我搀扶着她就诊、做检查。面对电梯时她犹豫着迈步,闪过一丝不知所措的慌乱和茫然,我手臂加了点力道,无言地安慰着她的不安。她靠着我的手臂,努力地迈着自己的小脚。

拍片,结果显示:腰椎压缩性骨折。需要住院治疗。为了安慰她的惊慌失措,表婶征求过她的意见后决定回家准备一下明天再来医院。不敢让她再走路,我用轮椅推着她向外走,盯着她单薄瘦小的背影,盯着她花白的头发,嗅着她身上隐隐的,似曾相识的独属于老人的味道。时间仿佛裂开了一个大洞,我飞越高山,穿越河流,来到时光的彼岸,与奶奶重逢。

从四岁起就跟着奶奶睡的我,儿时叫的最多得是奶奶。奶奶,饭做好了吗?奶奶,几点了?到上学的时间了吗?奶奶,你在哪里?奶奶……

奶奶,你在哪里?姑奶奶身上似曾相识的味道,分明是记忆里,你身上熟悉的味道;她蹒跚的小脚,分明是你洗脚时我无数次嘲笑过的,你缠裹畸形的小脚;她满头灰白的头发,分明是我躺在你身边触目所及,你头发的颜色;她脸上遍布的皱纹,分明是伴着我成长的岁月,刻在你脸上的痕迹。虽然,她不像你一样温暖亲近,紧紧流淌在记忆的脉搏里,我还是像一个在沙漠跋涉太久的人,找到了思念的源泉。

奶奶,此去经年,在另一个世界里,你过得好吗?

奶奶,不是我不想你,而是我不能到你的坟前。上坟,在村里人是一件庄严而又庄重的事,因为有父亲我们从未被允许也从未敢偷偷到你的坟前,为你焚烧一张纸钱,为你磕一个头。只是有一次在梦里梦见你拄着拐杖,如同生前,静静坐在屋前的凳子上,门前是一条不宽的小河,河水静静地,没有声音的流过,你也静坐无言,不肯和我说一句话。醒来,泪已湿枕。回家问过母亲才知道你的坟就在我们家的田里,流经田地尽头的就是那条几十年来灌溉养育全村的潺潺小河。奶奶,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为什么我却再也梦不到你?是因为后来修公路,村里的田地被公路分割,重新划分,你的坟被迁移吗?还是年岁陈旧,你不再记得归时的路呢?

几年后,父亲故去,埋葬的当天,作为女儿,我们被禁止到坟前。一世的父女情缘,我们竟不能送他最后一程。三天后,我们才见到父亲埋骨的那一抔新坟,肝肠寸断。他那么孤单地躺在冰冷的地下,一层又一层黄土隔断了人世与黄泉。泪眼迷离里,抬头才看见你和爷爷合葬的坟就在父亲新坟的旁边。你们一生养育了四个孩子,父亲是与你们最不亲近的一个,要强而又倔强的他那么不善于表达自己的爱与情感。在另一个世界重逢,纵使前世相连的骨肉血脉尽已化为尘土灰烬,纵使十年生死两茫茫,纵使相逢应不识,我依然相信你们记得前世的爱与牵挂,依然相信你们与父亲有着相见相守的喜悦。

不记得从哪里听到过一句话:“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从此我爱上的人都很像你。”奶奶,你不是我青梅竹马的记忆,却是我所有记忆里暖意融融的日日和夜夜。

每天,你盘着只有三寸长的小脚坐在堂屋前轻轻摇着纺车,手中扯出长长的线。像时光,像魔法。日复一日。我坐在院子里,看日光投射在你盘坐的小脚下,由明到暗,由强到弱,明明灭灭,最后,消失在你的脚边。随着光线明灭,时光,缓缓流动,流走了你的青春,流走了我的童年,流成了一幅题为“光阴”的画。在这幅画里,我渐渐成长,而你慢慢老去。

每晚,我都躺在你身边,小心翼翼地屏息听着你的呼吸。梦境里你会吐出一声声长长的叹息。我问你,你说人老了睡觉时会给自己的坟墓吹土,等到吹出一个深深的土坑,人就到了死的时辰。我一下子觉得恐惧而又恐惶。我不敢想你会离开我到一个黑暗冰冷的世界,我害怕死亡对你步步紧逼。自此,我总是小心地倾听着你的呼吸,听到你长长的叹息就赶紧把你摇醒,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你的生命如风沙般一点点被呼吸吹走。

那时,我还不知道“死亡”两个字该怎样拼写,却在认识它以前就感觉到了它冷酷、无情、狰狞的模样。终于,有一天,它将你带走。当时,我不在你的身边,没办法再从梦境中把你摇醒。

心,如同刚刚撕裂的伤口,最先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片刻的麻木。疼痛走在路上,还未曾到达心栖息的地方。年轻的心,太过匆忙,被匆忙麻醉着,看不到过去,看不到未来。年少,从不害怕失去,从不在乎失去。人生的路那么长,最美、最好的东西一定在一个叫“前方”的路上等着我们。

后来,我走了好久,好久,终于知道,人生的路再长,却再不会有你站在路旁;最美的东西,其实一直握在手上,只是当时已惘然。慢慢地,心里的麻药失效,渐渐清醒,渐渐疼痛,渐渐加剧,并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我开始在看见每一个蹒跚着小脚,穿着灰布大襟褂子的老太太时想起你,记起你身上的味道,你头发的颜色,你脸上的皱纹,你陪嫁的樟木箱子;我开始在记忆中翻箱倒柜搜寻关于你的蛛丝马迹;我开始在看见每一幅有着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的画时,眼眶潮湿。

时光,犹如一面镜子,捕捉生命中点滴的感动和细碎的疼痛,一如倒映,一如梦境。镜中,她们都是你,映照着时光里的你,映照着时光外的我。

每次与她们相遇,我都觉得是与你的一次重逢。

每次重逢,我多想告诉你,胡同里你曾熟悉的人,都已不见。老屋已经易主,已经重建。那儿面目全非,再不是我们的家。时光,已经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一切。改变了所有的人。奶奶,你要回来看我们时,千万记得不要走错了家门。

可是,无论多少次的重逢,她们都不是你,只是一面深藏记忆中,映照着你影子的镜子。

犹在镜中,思念,清晰可见;伸手,触不可及------

把姑奶奶推到表婶的车前,打开车门,小心扶她下轮椅,她忍着疼痛,一声不吭地坐进了车里,惶然而又木然。车,绝尘而去。手机响,是母亲。她在电话里说,我们家族里最后一位我的奶奶病重,如果有空就回家去看看。

转过身,泪,潸然而下。

回头,车已远去,姑奶奶在车里的背影也渐渐变小,不见。远去的,不只是她的背影,还有一个时代的背影。

她们的时代,终将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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