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清晨,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了一屋子的宁静,也打碎了一夜的梦境。姐姐电话里有些凄然地说大爷去世了,我们需要回家一趟。我愕然了半天,突然分不清时空。很多年前,同样的清晨,同样的铃声,姐姐告诉我父亲病危,待我手忙脚乱赶到医院时,父亲已不能说话,他大口地喘着气,看着我的眼里是深深的恐惧、渴望和留恋,死的恐惧,生的渴望,还有对人世的留恋。各种治疗,各种努力,终也没有能挽留住他的生命。
我迟钝地收拾着东西,大爷没有自己的儿女,只有一个收养的女儿秀英姐姐尽心尽意地侍奉着他的晚年时光和病痛折磨。去年始,大爷伤病连连,几次入院,我们都明白也许他将不久于人世,可听闻他的死讯,依然觉得突然。
农村的风俗,没有儿子要从本家临时过继一个近亲子侄完成葬礼上的一切礼节。弟弟是他最亲的侄子,大爷还身体康健时就商讨过此事,嘱托弟弟为他送终。就在几年前,父亲去世三年后的春节前,按照风俗,父亲的名字可以上家族过年时供拜祖先的年轴了。此事,自小上过私塾的大爷义不容辞,工工整整地把父亲的名字写在了卷轴上。写完,他指着父亲名字旁边的位置一再嘱咐弟弟那是他的,要弟弟记得以后把他的名字写上。弟弟不能了解没有儿子的他对身后事的重视,只笑他迂腐。大爷上过私塾,学过阴阳,能唱京剧,会拉二胡,生前一直在很多事情上拘泥于文人的礼节,在大字不识几个的村里人眼里是异数的存在,是茶余饭后的笑柄。
驱车回家,姐姐和我一路唏嘘。时光匆匆,转眼身边的人都已老去,一场场的别离后,那些曾在年少时光里朝夕相见的熟悉面孔大都已离去。回到家,大姑姑、小姑姑也已来到。见面,彼此眼里都是难言的心酸。较之我们,她们更多伤悲,更多回忆,一起长大的情分,一起老去的时光,彼此的亲人,彼此的悲喜交融在一起,不免更多悲凉、凄楚。
母亲住的院子里已经一片喧嚣,村里丧葬委员会的人都已闻讯赶到,正在买了各种馅的热包子吃。各家各户听闻消息后赶来帮忙的男人、女人们也都陆陆续续来到。男人们聚在一起开着玩笑,女人们则帮忙扯着孝衣孝布,不时,一阵阵肆无忌惮的笑声从屋子里传到院子里。
母亲从弟弟的超市里拿来烧纸,我和姐姐一人一卷,拿着向大爷的家里走去。灵棚还没有扎好,大爷的遗体暂时停放在他的家里。走进昔日无比熟悉的胡同,胡同尽头曾是爷爷奶奶的家,也是我长大的地方。爷爷奶奶过世后,父亲把老屋低价卖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他们新盖的房屋早已找不到我儿时的梦。对面便是大爷的家,低矮的土墙,也已风烛残年,再也禁不住风吹雨打,多已坍塌。胡同里除了大爷,从前的人家、房屋、院落都已坍塌,有的人家还有废墟兀自伫立在时光中怀念着曾经胡同里的人来人往,热闹繁华,有的人家废墟都已不见,只有满地的杂草一枯一荣,看着季节流转,人世变幻。不过十几年的时光,人已逝,物已非,竟是沧海桑田。
尚未进门,大姑姑、小姑姑在前面已是悲声渐起,低矮破旧的土坯房越见逼仄狭小。随着姑姑进门的哭声起,守在灵床前的秀英姐姐也大放悲声,她一一给我们磕头,扶起她,却扶不起心里开始弥漫的悲伤与凄楚,这是同一血脉在不同时空与生俱来的联系,它叫血缘。泪眼迷离里,不久前见面还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问我近况的大爷穿着冥衣,戴着帽子,脸上盖着黄纸,躺在一张叫灵床的木板上,毫无声息,陌生地让人觉得隔世。死,原是这样轻易的一件事,一口气不来已是另一个世界。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匆匆旅客,暂住此身与此生,一具没有声息的皮囊将是今生所有情感、努力与挣扎的唯一归宿。
屋子里,气氛悲伤压抑,姑姑们先止住哭声,开始劝慰哭泣不止的秀英姐姐,说着生前已尽心尽孝的话。距离灵床不过一米的床上,影子般孤独地坐着已经九十一岁的大娘。拉着我们的手,她含糊不清地说着:“我不伤心,我不伤心。”红肿浑浊的眼里却不断有泪流出。相伴百年,终须一别。斯人已逝,生者何堪?何况又是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境遇。
大娘年轻时是村子里屈指可数的美人,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只是婚后却不曾生养,这成了她人生最大的罪过与败笔。大爷爷几次相逼大爷休妻,大爷却不肯。直到去世,膝下凄凉的大爷爷死不瞑目。后来,大娘的娘家妹妹因病早逝,留下一双女儿嗷嗷待哺,大娘把其中的姐姐领回了家,就是我的秀英姐姐,从此,视为己出,百般疼爱。长大后的秀英姐姐百般孝敬,千般牵挂,成为大爷大娘晚年生命里融融的暖意。拉着大娘的手,我坐在她脚边低矮的小凳子上,如同儿时。止住哭声的秀英姐姐向姑姑们诉说着大爷生前最后的光景,不免又是一阵黯然。
屋子里的摆设还是儿时的模样,破旧的八仙桌已看不出从前的颜色,东西两边的椅子也已在时光里褪尽颜色,屋子的角落里挂着各色零碎破旧的旧物,只有墙壁上层层叠挂着各种大小不等,题材各异,新旧色差的画幅,昭示着这个房间里时代变迁与时光流逝的痕迹。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层层扫起又吹落的尘土掩盖了儿时的脚印,却留下了记忆。儿时,有限的天地空间和无限的好奇想象,让我翻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也让大娘陪嫁的橱柜抽屉成了我探索的世界。我找到过几十枚铜钱,偶尔也有几枚铜元散落在里面,上面写着我不认识的字,锈迹斑斑。铜元不记得做了什么,铜钱加上各色羽毛或丝线变成了我和伙伴们每天都踢的毽子。后来,情窦初开,有几枚铜钱被我穿在折叠的幸运星下面做成了风铃,挂在窗边。有风时,叮叮铃铃的声音荡起一场兵荒马乱的少女心事。大娘陪嫁的一把银梳子因为喜欢也被我据为己有,后来学到一句“长发绾君心”才知道一把梳子藏着一个女人一生的心事与期盼。一直用到高中毕业,梳子不小心断掉后如同逝去的年华在岁月里不知所踪。大爷是村里的民办老师,上学第一天,他给我起了学名,送我一个小枣木凳子,教我唱京剧“苏三起解”。后来,村里小学解散,我们都转到了镇上的小学,小凳子拿回家,直到现在还在母亲屋里的某一个角落里,偶尔用到。 所谓“睹物思人”,有时,自己也分不清是想物还是思人。
太阳渐渐升起,屋里开始闷热。得知消息的街坊邻居,村里的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开始来吊唁,她们三五一群,几个一拨,陆陆续续来到大爷的灵床前,一时,哭声阵阵,悲戚声声。哭声稍停,秀英姐姐还要一遍遍向他们叙说大爷死前的详细情况。我忽然觉得很残忍,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逝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被一遍遍重复,一遍遍咀嚼。问的人其实只是情面,答的人却是真心。她们又来到大娘的面前,安慰几句这个老迈孤单的未亡人。大娘努力辨识来到跟前的每个人,努力回想和她们的过往,但是大多的人她都已看不清,记不得了。唯有她们无关痛痒的安慰让她老泪纵横。屋里的气氛沉闷压抑得令人难以呼吸。悄然回头,大爷的身上已有几只苍蝇在盘旋,动物总是比人更快更灵敏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因为天热难耐,火化被提到日程上来。人死后,这唯一留在世间的皮囊终也要在一场火中灰飞烟灭。从虚无中来终将回到虚无中去。也许没有了肉体的牵绊,灵魂才可以无牵无挂地回到来的地方。当日,父亲火化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当父亲被众人捆绑好抬到车上时,那种和他骨肉血亲的联系像要被生生隔断般痛彻心扉,自父亲弥留就一直沉默无泪的弟弟突然疯了般冲上去,几个人都拉不住。那是我们最后一眼看到父亲,也是最后一次触摸父亲。一个小时后,父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方盒子被抱回来,他留在这个世界的除了回忆就只剩下了一把骨灰。我一直觉得目睹父亲被拉去火化比埋葬他更令人绝望。从今往后,他真的成了一缕无影又无形的魂魄。不忍目睹大爷被拉去火化,不忍告别的悲痛,我和姐姐匆匆逃回了家。
一夜难眠,第二天上午,我们又驱车早早地回到老家。远远望见,家门口灵棚已经扎起。除了弟弟和秀英姐姐,灵棚里寥寥几人,大多的亲戚都要到第三天才会来吊唁,灵棚前冷冷清清,说不出的凄凉和萧索。供桌上摆着几样供品,袅袅几缕青烟从香炉里飘散出来,转瞬不见,如同逝去的生命,消散在风中。我们默默地坐在灵棚里,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偶有几个陌生的面孔露面,被告知是本家弟弟的媳妇和孩子。
村里越来越多不相识的面孔,在街上奔跑打闹的孩子更不知是谁家的儿孙。新的面孔,新的生命正在慢慢替代老去的面孔和生命,生死轮回,生生不息。生活,滚滚向前,一切都在悄悄改变着模样。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的悲伤,即使是秀英姐姐的哭声里也少了几分悲伤,看惯生死的村里人更是将葬礼当做热闹看。一生的努力和奔波,也不过换来几个人的几滴眼泪;一个人的悲欢离合,也不过是旁人的热闹而已。
中午时分,作为葬礼很重要的仪式,点浆开始了。所有在场的亲友穿着孝衣跪在灵前,听着主持丧事事宜的人高喝着,我草草地跪在地上,听着真假不一的哭声,不知所措,不记得磕了几个头,灵前烧纸燃尽,仪式结束。母亲居住的后院已不能停留,回到弟弟的超市,匆匆吃一顿丧上的大锅饭,我和姐姐匆匆返家。姐姐下午要上班,还要准备明天的祭礼。
第三天,我和姐姐提前赶回老家。姐夫和老公带着祭礼随后才能赶到,作为侄女婿他们要在灵前祭拜磕头。村里的男人们已在大门前排开牌桌,女人们则聚在灵棚不远处嘻笑着,点评着前来拜祭的人哭声有几分真心,跪拜有几分真意。孩子们则在周围跑来跑去,大呼小叫。一场葬礼,为她们平淡的生活多了一点热闹和谈资。
多年不见的亲戚们陆陆续续赶到,寒暄着过去的时光,现在的生活,以及儿孙们的幸福与前途。那些被岁月尘埃深深掩埋的人和记忆,在逝去的时光里依稀浮现,飘飘渺渺,看不真切。表叔从县城开车赶来吊唁,因自幼丧母,继母严苛,表叔幼时饱尝人世坎坷,人情冷暖。所幸,大爷经常前去帮扶一把,每次都把院子里的大水缸打满水。滴水之恩,表叔从未忘记。每年春节后总雷打不动地来给大爷拜年,寒暄一番故人、旧事。
见表叔来到,故人面前,大娘难掩悲切,哀叹自己的老迈孤零和无依。听着他们谈话里或熟知或陌生的名字,回想着或已忘记或已模糊的往事,我默默地凝视着屋子中间的八仙桌,它和其他在我记忆里存在了几十年的物件一样都成为我浓浓乡愁里的黍离之思。
十点,姐夫和老公驱车赶来吊唁,灵前的供桌上摆上各式点心,他们不甚熟练地做着吊唁时该有的礼节。这是每次葬礼村里人看热闹的一项,常常有前来吊唁的人因不太熟稔礼节被围观人哄笑而更加不知所措。他们也在周围人切切私语声中落荒而逃,被邻家嫂子叫到家中喝茶去了。随后,陆续有人随着祭礼前来祭拜。弟弟一一还礼跪拜,哭声不见悲戚。中间听闻秀英姐姐没有祭礼,因为她入了基督教,不能再随村里乡间的俗礼。
下午一点,几通锣响,村里人都知道,这是葬礼前的通知。通常,人们听到铜锣响起,都会丢掉手头的活计或饭碗,赶到灵棚周围站定,生怕错过葬礼开始。就像一场大戏,大幕拉开,生旦净末丑,即将轮番上阵,他们则是观众,频频指点议论着哪个哭得悲切,哪个演技不佳。她们最期待的一幕戏是某一个女儿或媳妇因为哭得伤心而昏厥倒地,不省人事,她们会流着泪感叹这才是最孝顺的儿女,这才是最感人的戏码。
当然,大爷的葬礼不会出现这样的戏码。虽然我们手拿一炷香绕着场地转圈时,有感而伤;虽然看着弟弟被人扶上一把八仙椅冲着西南方向连喊三声“大爷,向西走”时,泪流不止,可我们还是没有人能有演技上演昏厥的戏码。当我们哭声四起时,大姑、小姑,还有那些与大爷同辈份的老人都来到灵棚里与大爷的骨灰做最后的告别,听着她们的哭声,才觉透骨的心酸与悲凉。人生一世,相识一场,终须一别。
随着哭声,祭拜的呼喝声,放骨灰的灵床被抬到车上,亦步亦趋地随着一家家,一场场的祭拜缓缓前行,哭声、喊声、笑声、议论声交织出一曲人间的悲欢离合。祭拜还未结束,灵棚已轰然拆塌,几日忙碌的葬礼也已悄然接近尾声。慢慢地,我们陆续止住悲声,照例,女人是不能到坟前的,最后一段行程,我们只能目送。
弟弟还未从坟前回来,葬礼,已结束。我们坐在家里闲聊着与葬礼无关的话题。喧闹了几天的门前也渐渐冷落,恢复到从前的气氛和模样。
日子,还在继续;生死,还在继续。一切都还将继续下去,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