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49年,贞观二十三年,那个天纵奇才,英明神武的唐太宗李世民即将走完他光辉灿烂的一生,成为永载史册的明君;而那个万国来朝,海晏河清的伟大时代—贞观之治也将落下帷幕,成为历史名词。
历史才是最好的小说家,草灰蛇线,处处伏笔。就在太宗病榻之旁,一个日后光耀千古的人即将登上历史舞台,创造一个空前绝后的女皇时代。她,就是日后的武则天,当时的武才人,媚娘。身为太宗的才人,她得以侍奉在侧,也得以与大唐帝国的继承人,太子李治相见。《资治通鉴》载:“太子入侍太宗,见才人武氏而悦之。”《诗经》有云:“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个“悦”字,道尽了相见之欢,情之所起。只是,随着太宗崩逝,武媚娘与其他无子嗣的嫔妃被送到了感业寺,等待她的是青灯古佛的清冷和一潭死水的孤寂。而太子李治,昔日那个温柔恭顺的少年登基为帝,成了帝国高高在上的主宰者。指点江山,坐拥四海,美人环绕,那一段病榻前悄然暗生的情愫,早已成为他再也记不起的旧梦。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据说这是武媚娘在感业寺写给李治的情诗,据说高宗读之泣下。原来,往事并不如烟;原来,那一刻的心动,已经刻骨,已经铭心。太宗忌日,高宗李治诣寺行香,两人再见,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此情可待,只是惘然,现实的鸿沟不是有了爱情就能填平,故事到了这里,该如何继续下去呢?命运的剧本上出现了另一个女人,高宗的王皇后。彼时,高宗独宠萧淑妃,王皇后无宠无子,地位堪忧。后宫的女人莫不是要谋爱亦要谋身,因为宠爱的背后是家族荣辱、父兄富贵。于是,自作聪明的王皇后将武媚娘当做对付萧淑妃的秘密武器接回了宫里。她不知道,这件武器要的不止是萧淑妃的宠爱,还有她的皇后之位,杀得不止是萧淑妃的命,还有她的命。
再度回宫的武媚娘受尽恩宠,被封昭仪,接连生子,司马光用了两个字“大幸”,足可见其宠幸日隆。公元654年,武媚娘向皇后之位发起总攻。她利用新生的女儿制造了一桩至今难辨真伪的疑案,让王皇后身背杀公主的罪名却百口莫辩。史载李治大怒,自此起了废后之心。可朝臣的反对,令李治颇为踌躇。皇帝虽是九五至尊,却也不能随心所欲,满朝文武、宗法制度,都是制约他们的条条框框。无奈的李治带着武媚娘亲自登门临幸当朝宰相长孙无忌的官邸,送上十车金宝缯锦。赏赐,长孙无忌照单全收,反对废后,他却绝不松口,令武媚娘愤恨不已,也埋下了以后被灭门的惨剧。公元655年,病急乱投医的王皇后与其母柳氏串通萧淑妃施厌胜之术,以诅咒武媚娘,李治一怒之下将王皇后、萧淑妃打入冷宫,下令禁止柳氏入宫,同时贬谪王皇后的舅舅,时任吏部尚书的柳奭为遂州刺史,柳奭尚未到贬谪之地,又被贬为容州刺史。都说自古帝王多薄情,果然。
不甘心,不死心的李治,突发奇想,要在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等一品编制之上特封武昭仪为宸妃。可惜韩瑗、来济劝谏,功亏一篑,李治悻悻作罢。不过,要说越挫越勇,不屈不挠,还得说是唐高宗。在屡屡被谏之下,一日下朝之后,他召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和李勣入内殿,这些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们自然知道所为何事。于是,一直保持中立的李勣称病不入。胆怯的于志宁一语不发。身为顾命大臣的褚遂良则大义凛然,以死相谏,他声泪俱下地提起太宗当日遗言:“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说完,置笏板于殿阶,解下头巾,叩头流血,乞求归田。高宗虽怒,却也无可奈何。韩瑗趁奏事又是一番涕泪横流的极力劝谏,奈何高宗不为所动。来济上表力谏,高宗依然是两个字:不纳。就在君臣僵持不下,李治心灰意冷之时,李勣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拨得云开见月明。他轻描淡写地对高宗说:“此乃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李治闻言,如梦初醒。有了底气,李治随即接连出手,先是一纸诏书将褚遂良贬谪为谭州都督;接着一纸诏书废王皇后、萧淑妃为庶人,母及兄弟流放岭南;七天后,又一纸诏书将武昭仪抬上皇后宝座,开始了她母仪天下的皇后生涯,也开启了一代女皇的进阶之路。第二年,公元656年,唐高宗一纸诏书废掉了太子李忠,立武皇后之子李弘为太子。至此,这一场立后风波以武媚娘的全面胜利而告终。而唐高宗李治,这个坐拥江山,富有四海,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也完美上演一场历史大戏,戏的名字叫“因为爱情。”
回望历史,我们忍不住要问,真的是因为爱情吗?话说中国历史上被史学家们低估的皇帝不在少数,最被低估的当属唐高祖李渊和唐高宗李治。他们被低估不是因为功绩不高、能力不强、城府不深、手腕不硬,只是因为站在他们中间的那个人太过耀眼夺目。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像太阳,光耀千古,世代流芳,令身边所有人黯然失色。比如李世民。他的文治武功,他的雄才大略,他的睿智果决,他的从谏如流,不止遮盖了父亲李渊和儿子李治的光芒,也令史上太多皇帝在他面前黯淡无光。李治登基的第一个年号是“永徽”,徽,美好之意。他也确实没有辜负这年号,问百姓疾苦,了解地方政治,招贤纳谏,勤政爱民,史书称:“永徽之政,百姓阜安,有贞观之遗风。”一百多年后的唐宣宗李忱,为人明察沉断,恭谨节俭,他击败吐蕃、安定塞北、平定安南,是颓靡的晚唐天空最后的一抹亮色,被人称为“小太宗”。你看,无论李治和他后来的皇帝怎样努力,他们都挣不脱太宗耀眼的光环。当然,比起李渊,比起李忱,李治更为暗淡,因为他还有一个更为耀眼的老婆——武则天。天命如此,奈何?奈何!
拨开历史的迷雾和历代史学家们的偏见,在那个被正史定义为“毒流千古,遗祸邦家,毫无主见又被美色迷惑的昏庸皇帝”李治的身后,分明还有一个政绩卓越,开疆拓土的有为之君,唐高宗。他将大唐版图扩大到西至咸海,东到朝鲜半岛,北达西伯利亚,南抵中南半岛,面积1200多万平方公里的超前规模。而那场“因为爱情”的立后风波也不过是李治有计划地向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集团发动的政治事件,戏的另一个名字叫“因为皇权”。
功高震主,自古功臣便是威胁皇权的最大一股力量,所以,史上诛杀功臣的事件不绝于耳。而皇权、相权也在历史的进程中经过了无数次的重大变化以及激烈冲突,所以,后来的王朝一再加强中央集权,到明清之时,相权已然消亡,皇权已然至上。期间,恰如《红楼梦》中所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太宗李世民以他卓然于世的人格魅力领着一帮贤臣能将征战四方,攻取天下,功臣们对他自然是俯首帖耳。可皇位上的人换成是李治,皇权、相权之间微妙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唐朝沿袭了隋朝的三省六部制,皇帝的政令必须经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最后尚书省执行。三省长官组成的宰相集团总百官,治万事,是帝国实际的权利核心。长孙无忌,既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又身居宰相之位,独掌中书、门下两省大权,同时身为天子舅父,又兼顾命大臣之托,在一系列铲除异己的腥风血雨中,他的权势开始无限膨胀。史书云:“朝野莫敢直视,帝国布政的太极殿,几乎成了长孙无忌的一言堂,就连高高坐在皇位上的李治也只有听话的份。”可已经做了六年天子的李治眼里闪耀着对皇权的渴望,他再也不甘心做一个傀儡皇帝。于是,借着立后风波,他发动起了抢班夺权的君臣之争。废后、立后,都不过是借口和手段。李勣的一句话何以让他有了废后的底气?因为李勣手握重兵,是军方大佬。当年,为了李勣能为高宗李治所用,李世民可是煞费苦心,他临终前贬谪李勣,再让李治登基之后提拔重用李勣,送给李勣一份莫大的恩典。李勣知恩图报,在这场皇权与相权之争中果断站在了李治一边。正是有了枪杆子的支持,才有了李治废后、立后的决心和胆子。据说,立后之日,有状若血火的朝霞在天边灼灼燃烧,下朝之后的高宗从宽广的御道徐徐迈出,他那依然俊朗清秀的面额之上,蕴藏着利剑出鞘的逼人气势,在多年以后依旧让帝国的朝臣们念念不忘。他的志得意满,他的英气逼人,那里是来自爱情,分明是来自皇权。
公元659年,一项谋逆的罪名,令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尽皆除名,随后,他们的儿子相继在流放途中被杀,朝中被牵连遭贬者更是不计其数。《资治通鉴》一句:“自是政归中宫矣。”宣告了武媚娘宫斗的全面获胜,也宣告了李治政斗的最终胜利。数年后,当流放黔州的长孙无忌在绝望中自缢身亡,以他为首的关陇贵族集团宣告团灭。关陇集团,始于北魏,兴于北周,盛于隋朝,隋炀帝二世而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迫不及待地向关陇集团发起挑战,结果实力不够,被挥出去的剑反噬,身死国灭。出身关陇集团的李渊自知利害,也只得与士族集团共有天下。李世民之时,士族集团甚至不屑于与皇帝做亲家,以致李世民都感慨:“皇帝的女儿也愁嫁。”反倒是被认为懦弱无能的唐高宗以其雷霆手段消除了关陇集团的士族统治。史书载:“自此,李治改氏族志为姓氏录。”至此,盛行于东汉至南北朝几百年的士族门阀制度宣告结束。此后,逐渐兴起的科举制度为越来越多的寒门子弟开启了一条通往仕途的星光大道,也有了他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终极理想。如此高宗,如此李治,谁还能说他昏庸无能呢?
公元683年,李治崩逝,天后武则天为他打破陵前不树碑的制度,在乾陵竖起一尊高大的述圣纪碑,亲撰5000余字记述高宗一生功绩,中宗李显亲笔手书。高宗留下最后遗言:“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取天后处分。”是他对武媚娘始终的信任,却不曾想他将那个野心勃勃,醉心于政治,热衷于权利的武媚娘送上了大唐帝国的巅峰,也送上了中国历史的最高处。公元705年,掌握大唐命运几十年的武则天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最终,她还是将大唐江山还给了儿子李显,下遗诏,去帝号,以高宗皇后的身份陪葬乾陵。也许,暮年的武则天历经权利的波诡云谲,历经人世的沧桑变化,历经富贵已极的人间繁华,历经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也曾无数次午夜梦回吧,回到属于武媚娘的青春时代,回到病榻前与李治四目相对情愫暗生的初见,回到李治带她走出木鱼声声的感业寺重入锦绣成堆的红尘人间,回到李治力排众议将她封为大唐皇后的荣耀,回到李治临终前将帝国交付与她而不是满朝文武的信任。所以,用尽一生迈出去的那一步,最终,她还是收了回来,选择了和李治千年永伴地下。想来,当年那场亦真亦假的“因为爱情”的历史大戏,在她心里依然留有余温吧。从立后到称帝,从女皇又回到皇后,谁又能说不是因为爱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