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必由之,出必由之”,门,司空见惯,所以理所当然。它有时开启,有时关闭,将空间分隔成内外,将时间分化成晨昏,也将世界分割成大小。
祝勇在《故宫六百年》里说,大门,是一种沉默,使另一种声音能开口说话。大门,静立于时光中,诉说着一家的生活,一门的荣衰,一朝的兴亡和一个国家的苦难。
大门,是儿时的家。村里的每一家每一户,都是大门和围墙连接而成的一个小小世界。关上门,世界就是小的;打开门,世界立刻变得无限大。每日,清晨微曦,随着第一扇门打开的吱呀一声响,整个村庄开始苏醒,人们走出家门,融入村庄,融入属于他们的光阴和生活。串门,是村子里最常见的交际,男人们谈天气、谈收成、谈电视新闻里的国家大事;女人们则家长里短,随着手里的活计,随着嘴角的唾沫,或真或假的传闻在她们之间开始散播。
记忆里,村子里的人家,大门都是大开的,进门无需敲门,走进院子才会扬起声音问一句:“家里有人吗?”偶尔从门前路过,院子里的一切也都一览无余,似乎,对“隐私”二字,他们无知无觉。只有夏日的午后,家家大门虚掩,弱弱地表示着拒绝。有时,某家的大门也会关闭,一把样式最普通的铁锁向外人宣告着主人的外出。木心在《从前慢》里曾说:“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白日里虚掷光阴的大门,在入夜时分重新担当起值守的责任。随着夜色渐浓,人们潮水一样开始回落。掩上大门,插上门栓,退回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里面的爱恨悲喜也随着大门的关闭成为不为外人知的秘密。村子里的夜是黑的、静的。从窗前路过的风,草丛里传来的虫鸣,狗儿们梦里的呜咽,还有夜归人的脚步声,无形中放大了夜晚的寂静。最怕的敲门声往往来自夜晚,带着突如其来的不安与心惊,带着失去节奏的急促与慌乱,那是童年对于“意外”二字的记忆。一次是父亲被敲门声惊醒,匆匆披衣而起,大门外,杂沓的脚步声里是外地打工的本家叔叔死于非命的不幸,他留下的一对未成年儿女成为众人的叹息与同情,更成为压在家族每个人心头的重担与责任。另一次是夜半时分,父母被叫出门,不敢一个人留在家里,我牵着母亲的衣角摸黑出门,赶去看望同族中被私奔的母亲送回的邻家妹妹。灯光不那么明亮的堂屋里,一个楚楚可怜的七八岁小姑娘,抱着两三岁的弟弟,听着大人们商量他们的命运与归宿。夜,依然漆黑,村子,却不再寂静。
大门,还是“门面”。钱钟书先生在《窗》一文中曾认真比较过门与窗的不同。他说:“一个外来者,打门请进,有所要求,有所询问,他至多是个客人,一切要等主人来决定。反过来说,一个钻窗子进来的人,不管是偷东西还是偷情,早已决心来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顾不到你的欢迎和拒绝了。”由此可知,门比窗多了一份光明正大的端正之气,多了一份登堂入室的礼制和接纳,更代表了一种世俗意义上的“门面”。
古人常说“门当户对”,门当,是中国传统建筑门口相对放置的一对石墩或石鼓,不同等级的家室门当的等级十分森严。户对,是指门楣上面用来固定门框的砖雕或木雕,因为都是双数,所以叫“户对”。而“户对”的多少与主人家的财势成正比。“门当户对”,则是特指男女双方家庭的地位、财势相当,适合结亲。大门,此时不单单是大门,更是财富、是地位。所以,正门而入的妻与偏门而进的妾,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只是,无论正门而入还是偏门而进,幽深岁月里,那门前的石狮,门楣的瓦当,门上的油漆,门檐的雕梁,都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重重枷锁,是一个女人终其一生走不出的金丝笼。
古人亦言“宅以门户网为冠带”,大门,更多时候是一种阶级,有着高低尊卑之分。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写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朱门,指古代王侯贵族的府第大门漆成红色,以示尊贵,也代表等级。往往通过大门形制,就能知道大门里面人家的阶层。大门,按形制大小和等级高低可分为王府大门、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蛮子门和如意门。热播的电影《长安三万里》,李白志向远大,自负其才,写下洋洋洒洒的名篇《与韩荆州书》,前去拜谒韩朝宗,希望得到他的举荐,一朝成名。文字,写得花团锦簇,热情洋溢,被誉有丹凤映朝阳之妙。可惜,文章写得再妙,他都没能得到韩朝宗的青睐,实实地吃了闭门羹,没能进得高门。相对于李白,王维则是幸运儿,他被岐王李范带进公主府门,一首琵琶新曲《郁轮袍》深深地拨动了公主的心弦,终于“大魁天下”,从此踏上仕途,名扬四海。
俗话常说:前门不进财,后门不进喜。门,有前门的威严和礼制,自然也有后门的进退与周旋。后门,虽然隐身于不起眼的角落,好像上不得台面,却是前门严肃面孔下的通融和余地。
最威严的大门,当属“衙门”。如狼似虎的差役,刑具陈列的大堂,威严高坐的当朝官员,无不显示着它高高在上的威仪和铁面无情的森严。衙门,是县以上的官吏所在地,由“牙门”转化而来的。猛兽的利牙,古时常用来象征武力。长官们往往将猛兽的利牙置于办公处,以彰显武力,后来又以木头刻画成大型兽牙作饰,称作“牙门”。衙门还有一个别称“六扇门”。衙门不但管理政务,也审案判案。百姓打官司,要到衙门。要想打赢官司,就要给判案的官吏使钱,于是,有了“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的民谣。
世间最尊贵、最高大的门当属紫禁城的午门。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更是皇权之门。午门“中开三门”,两旁各有一掖门,于是有了明三暗五的说法。中间的门,只有贵为九五之尊的帝王才能通过,所以这一条路又叫玉路。剩下的四个门都是为王公大臣进宫上朝而设。大明会典记载,凌晨三点,大臣们到达午门外等候,当午门城楼上的鼓敲响时就要排好队伍,钟声响起时宫门开启。文武百官走东偏门,宗室王公走西偏门。东西两个拐角处的左右掖门平时是不开的。只有逢大朝之日,官员按文东武西,分别由掖门出入。
当然,还有例外。中间的门,有一个人一生能从这里进入一次,有三个人能从这里出来一回。进入一次的人是皇后,贵为国母,皇后在大婚那天可以从中间的门走进去,意味着为皇族血脉的延续带来希望。出来一回的人是每次科举考试的殿试前三名,就是所谓的状元、榜眼、探花。他们在接受皇帝的接见后可以从中间的门走出皇宫一次。这一次,将成为他们一生的荣耀。曹植有诗云:“常愿得一奉朝觐,排金门,蹈玉阶。”有朝一日登上玉阶,朝觐天子,一直是科举时代所有读书人的终极梦想。
午门,不止是皇权之门,还是命运之门。公元1457年,大明王朝发生了一场政变,史称“夺门之变”。明英宗朱祁镇土木堡之变被囚瓦剌一年后回到紫禁城,只有一轿两骑,与离开时的千军万马,众星捧月已是冰火两重天。已经坐上皇帝宝座的明景宗朱祁钰自然不肯将皇位拱手奉还。他将回到紫禁城的哥哥朱祁镇幽禁在了南宫。南宫的大门被一把灌了铅水的大锁焊成一个封闭幽暗的世界。这样的幽禁生活过了七年后,朱祁镇终于决定复辟。公元1457年正月十六日深夜,左都御史徐有贞打开了紫禁城的大门,也打开了朱祁镇的第二次帝王生涯。第二天,当文武百官又一次穿过午门来到奉天殿时,赫然发现御座上的皇帝换了人。被囚禁的朱祁钰一年后病逝,以亲王之礼下葬。
紫禁城的午门,是皇权之门,是命运之门,也是生死之门。公元1644年,李自成率领起义军冲破一道道大门进入紫禁城,崇祯吊死煤山,大明王朝宣告灭亡。仅仅两年后,公元1646年,多尔衮率八旗子弟进入山海关,打开了中原的大门,也掌握了紫禁城的权利之门。自此,中国进入了清朝的统治时代。两百多年后,公元1900年,八国联军的坚船利炮以强硬和霸道的姿态打开了古老中国的国门。就此,中国国门失守,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民开始了御敌于国门之外的艰苦斗争。直到1949年,天安门上空传来响彻世界的宣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自古,国门神圣不可侵犯。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的中国发出了历史最强音:“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