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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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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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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房间

一百多年前,英国女作家伍尔夫曾写过一本书《一个人的房间》,书中她毫不隐晦地说:“女人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一笔属于自己的薪金,才能真正拥有创作的自由。”抛却薪金和创作,想来,能一个人拥有的房间,除了书房,不做他想。厨房烟火太重,客厅对外开放,卧室有人分享,办公室旗帜鲜明地写着“公家”二字,当然不敢妄想。

既是书房,自然是书的天下。它们虽是群居社会,却没有阶级鄙视链的高低贵贱。读过的、未读的,或者读了几页就束之高阁的书挤在一起,和谐共处。名著、名家、名作,或者只是喜欢的,没那么有名的作家和作品并列一排,比肩而立。文言的、白话的,或者文言带白话注释的杂居一处,荣辱不惊。带着塑封的新书、纸页泛黄的旧书,或者徐娘半老不旧不新的书亦是安然自立。虽说旧书多了岁月的沉淀,多了时间的包浆,如老学者般令人敬重;虽说新书容颜如玉,让人多了几分探索的新奇,充满期待;半新不旧的书却也是真正的富贵气象。就像《红楼梦》黛玉初进贾府时看到王夫人屋里的那些半旧的物什,不是新贵急吼吼的炫富,而是透着一个老牌贵族的底气与从容。环顾四视,它们诞生在不同的时代,来自不同的出版社,书写着不同的故事,带着不同的使命,或跋山涉水而来,或漂洋过海相聚,初心却不过是记录历史,教授知识,传播思想,表达情感,教化民众,用以照亮愚昧的黑暗,对抗时间的遗忘,拂去心灵的蒙尘。

既是书房,自然和文人息息相关。高尔基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一度鼓励、激励了我们的少年时代。而“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则是旧时文人的座右铭。十年寒窗,一朝登第,是多少读书人的终极梦想;“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更是文人苦读,以求科举的典型写照。既有大志,自然而然,书房也就成了他们梦想中治国、平天下的进阶修炼场。东周苏秦“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和日后腰佩六国相印的风光传颂至今。明代归有光一篇《项脊轩志》也可谓是千千万万寒门士子的缩影。文载他在书房苦读,其母每每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足可见“可怜天下父母心”古今皆同。其妻亦曾为他红袖添香,可终究是伊人已逝,徒有枇杷树,亭亭如盖矣。当然,书房苦读,不止悲情,亦有趣闻。曾国藩年少夜读书的故事便是其中一例。据传,曾公幼时才思不敏,天赋不高,故而长夜书房苦读,一篇文章重复许多遍都没有背下来。一个潜伏在他家屋檐下等待夜深人静伺机偷窃的贼,等得不耐烦了,跳出来大怒道:“你这种水平读什么书”然后将那文章背诵一遍,扬长而去。故事真假暂且不论,听来倒是颇有趣味,也可以趁机教育正读书的孩子们,勤能补拙。

既是书房,自然也和风雅惺惺相惜。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其典故便是从书房中来。其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间,岂不为六一乎。”其风雅若此,吾辈读之自是暗暗惭愧。明末散文家张岱肥马轻裘,风流半生,年过五十,突遭国破家亡。他避迹山居,纵使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其风雅亦是不减,他用近乎调侃的笔调写下生活窘迫下依旧风雅的傲娇:“吾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陋屋缺砚,却成为他书写残梦的地方,《陶庵梦忆》《西湖寻梦》莫不写于此。与张岱有同工之妙,且颇有点凡尔赛的还是刘禹锡的《陋室铭》。轻描淡写一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纵使书房无琴,无棋,无红袖添香,亦是风雅自生,何况还有素琴可调,金经可阅。近代闻名于世的书房当属梁启超的“饮冰室”。“饮冰”一词源于《庄子·人世间》:“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原意是比喻自己受命从政、为国忧心的焦虑。想当年,梁启超变法维新,临危受命,面对国家内忧外患的交煎,其内心焦灼可想而知。如何解其“内热”?唯有“饮冰”方能得解。所以,梁启超为其书房命名“饮冰室”,自号“饮冰室主人”,借以表达自己受命从政,为国忧心的拳拳爱国之意。其后,戊戌变法失败,他悲愤难抑,写下“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的名言,向世人宣言自己终将不屈的救国之志。其文集更是以《饮冰室文集》为名。书房托志若此,又夫复何求?

既是书房,自然少不了对书桌的芳心暗许。何况,书桌有时不单单是书桌,更是教书育人的一种象征。1937年,卢沟桥事变,日本悍然侵华。国破家亡之际,士子们仰天长叹:“偌大的中国,竟放不下一张书桌。”11月起,北大、清华和南开的师生们纷纷南渡,在云南昆明成立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从北到南,他们上演了东晋之后又一个大时代背景下的“衣冠南渡”,在乱世的烽火硝烟中,他们赫赫然立起一张足以延续中国文脉的大书桌。八年时间,许多蜚声文坛的大家学者都曾驻足在此,几位声震后世的“两弹一星”的功勋亦曾求学于此,更有许许多多热血男儿为抗日救国血洒长空。这一张大大的书桌,真可谓空前绝后,不亦壮哉!

如今的我们,烦恼的问题是家里放不下一张书桌。房屋几间,各有用处,纵使强行留下一间做书房,也必是最小且不朝阳的那一间。没办法,寻常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妥协着,无奈着,还依然梦想着。想当年,几番独立运动后终于从婆婆家搬出来,上楼之前,在我强烈、激烈且不容商量的要求下,老公同意把最小的一间房给我做书房。装修师傅费了两天功夫给我打造了一面横贯南北,顶天立地的书架,成为书房里的另一面墙。搬家时,我把流落各地的书籍一一搬上书架,挨挨挤挤的一隙之地成为它们最终的归宿。而我,拥有一个书房的梦想也终于落了地,成了真。此后,买书的欲望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可遏制地泛滥。一箱箱书籍贴着各种快递的名字被送到我手里。那个一再警告我不要再买书的男人,也一再地把书给我扛回家。当然,除去新买的书,我书架上那些明显带着岁月痕迹的书都来自于朋友的馈赠。泛着暗黄颜色的扉页上,新华书店的图章虽已褪尽颜色,却记载着它的来处。一九六几年出版的字样细数着流年似水。随着一箱箱书进门,一个个书橱也被我搬回家,不动声色地渐渐占领卧室的领地。再后来,网上悄悄开始流行去客厅化装修,我蠢蠢欲动了几个月,终于大动干戈把客厅改成了书房,中央独立的实木书桌,东西对视的长长书架,宣告着我“革命”的成功。

既是书房,自然与纸墨笔砚互诉衷肠。书房除了读书,自然还要写字。就在光阴的流转与变幻间,一次次地笔墨饱蘸,无数的锦绣文章,无数的鸿雁传书,就此来到世间。且歌且吟,千古流传。当然,也有不必在书房就已写就的文章。触景生情发乎中,情到深处情转浓时,墙壁、大门无不可以挥毫泼墨,以抒胸臆。黄鹤楼上崔颢一首《黄鹤楼》让李白长叹一声,掷笔而去;慈恩寺墙壁上吴道子妙笔生花的佛像,令王维绝倒,亦令苏轼赞叹:“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后来,东坡深夜醉酒而归,仆人鼾声如雷,叩门不应,敲门不醒,他挥笔在门上写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令家人虚惊一场。

既是书房,自然和罗曼蒂克情愫暗生。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年爱情都不约而同地发生在同一个地方,那就是学校的书房——图书馆。往往是两只同时伸向一本书的手,不经意间触碰又迅速缩回,抬眼对视的两双眼睛里,除了诧异、惊慌,还有莫名的欢喜。随后的故事,大约就是和浪漫甜蜜同行了。又或者,在某一次借回的书里悄然夹着明眸皓齿的借书证或写满心事的小纸条,一番猜测、探寻后也许就是一段意想不到的情有独钟,也许只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暗恋行动。日本作家岩井俊二的一部《情书》,可是打动了一代又一代年轻的心。

时光倏忽而过,在大张旗鼓过“世界读书日”的如今,书房渐渐成为名人巨商附庸风雅的摆设,也成为普罗大众渐渐遗忘的角落。有机构公布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调查:中国人均书房面积仅0.65㎡。而第十八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公布:2020年中国成年国民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为4.70本。圆桌派群书环绕的拍摄现场,曾有一名嘉宾不见外地问主持人窦文涛:“这些书都是假的吧?”窦文涛尴尬一笑,打着哈哈蒙混过去。

可这个世界,也总有一些人,在这个被速食文化裹挟的时代里,甘于寂寞,把自己藏匿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把脸埋在书页遮挡的后面,而当他们放下书,走出书房,举手投足间自信从容的神采让你确信,他们是懂美学的牛顿,是懂孙子兵法的甘地,是自己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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