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什么?是宇宙的隧道,也是宇宙的距离。它是大地上日出日落的昼夜;是月圆月缺的轮回往复;是仰望星空时的北斗勺柄;是四季流转万物有时的枯荣;是沙漏里纷纷扬扬的沙,是滴漏里滴滴答答的水,是日晷缓缓移动的光影……时间,存在于万物之间;万物,亦存在于时间之中。
1601年1月25日,这一天,时间有了具体的形状和声音。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到了紫禁城,他向万历皇帝进献了两座自鸣钟。圆形的钟面上刻着数字,三根长短不一的指针有节奏的转动着,指向环绕周围的数字,那就是时间。人们将无影无形、无声无息的时间禁锢在了方寸之间,定时响起的“铛铛”报时声,亦回荡在古老的紫禁城。再后来,人类发明了手表,不止将时间固定在小小的圆盘之上,还将时间随身戴在了腕间,时时刻刻感受着时间的存在和流逝。
如此看来,人类似乎掌控了时间。事实却是,万物依然困在时间里。余华说:“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所以,生死之间,我们一直走在时间里。
许多年前,我被母亲带到这个世界,带进了时间之内。走进时间,本非所愿,从此,我开始和时间对峙。最初的一个月,我每夜睁着眼睛不肯睡,母亲害怕我的哭闹会打扰劳累一天的父亲,于是抱着我在帐子里一直走,从暮色四合走到半夜,再从半夜走到黎明。母亲眼里的红血丝很快连成了片。村子里的老人给了母亲一个偏方,在村口的大树上贴一张纸符,用毛笔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不知是不是纸符起了作用,还是我对身处时间之中的事实已经妥协,总之,此后母亲终于可以睡安稳觉了。
后来,有了弟弟,我便被送到奶奶家的老屋,跟着奶奶一起过起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奶奶家没有表,可奶奶依然和时间和谐相处。清晨,第一遍鸡鸣,奶奶便点起煤油灯,悉悉索索的披衣而坐,看着窗外,不再睡去。第二遍鸡鸣,她便要叫起去学校早自习的姐姐。天未明,夜未央,窗外依然没有光亮,带着起床气的姐姐总是摔门而出。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奶奶开始起床。待到晨光微熹,奶奶的屋顶已经升起袅袅炊烟,爷爷则挑着水桶去村子西面的水井打水,一趟,两趟……直到院子里大大的水缸倒映出清晨的天空和斑驳的树影。不久,阳光跃出地平线,跳到天空,天光终于大亮。吃过饭,爷爷外出,奶奶将纺车搬到堂屋门口开始纺线,那长长的棉线在奶奶手中不断被拉长,然后缠绕成团,仿佛永远扯不断,永远数不清的日子一样。堂屋门口,有阳光投下的影子缓缓移动,一寸又一寸。我知道,这就是时间。它是奶奶的时间。待到它走到堂屋中间,奶奶便会放下手中的纺线,准备午饭。下午,堂屋门口的阳光跑到了东屋的山墙上,老旧的房子也多了几分光彩。黄昏,日落西山,爷爷的收音机里准时响起评书《杨家将》,人们也三三两两从院子里走到村口的空地上,围坐闲话桑麻。满天的星斗眨着眼睛,我们则寻着北斗七星的勺柄,看它指向何方,人间今夕又是何夕。露水,也是时间,它悄无声息地掺杂在空气中,令夜色渐渐湿重,当人们觉出它的寒意,便三三两两回到各自的院子,进入各自的梦乡。
时间还在奶奶挂在屋梁上的竹篮里,里面放着姑姑们给奶奶买的吃食,点心、蛋糕、糖果、月饼……都是对孩子有着无尽诱惑的美食。奶奶平日里仿佛忘记了里面有美食,只有亲戚带着孩子来到家里时,她才会将竹篮拿下来,将美食分给孩子,偶尔,我们也会分到半块。更多时候,食物会在她的竹篮里慢慢变质、发霉、腐烂,最后扔掉。
在时间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永恒。时间虽然没有手脚,却会带走世间万物,包括人。每年,村子里都会有人离开,他们从这个世界消失,也永远地走出了时间。老人们没听过余华的话,却对死亡抱有一种超然的坦然。他们早早准备着自己的棺材、冥衣,坐在一起聊天,也从不避讳“死亡”二字。他们最为牵挂的事,是身后事是否会办得风光。那是他们一生的终章,也是一生为人的体现。我曾以为死亡只是老年人的事,是按着年龄顺序排队的。直到有一天,远方表哥怀孕的妻子坐着三轮车出了意外,一尸两命。她肚子里的孩子甚至都没来得及走进时间,便又走出了时间。表哥虽未大放悲声,可我就是看到了他眼睛里溢出的悲伤,后来的日子,他眼看着憔悴了下去。我终于明白,死亡,不止是在意料之中,更是在意料之外。从此,对死亡,莫名多了一份恐惧,也更加固执地与时间对峙。
最寂寞的记忆来自每个夏日的午后。人们虚掩大门,全村人默契地集体午休。午间小睡,古人又称之为午枕、午梦、昼寝,是苏舜钦“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的夏意;是蔡确“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的酣睡;是文征明“午睡觉来时自语,悠扬魂梦”的迷茫;是朱淑真“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的眼儿媚……却是我最难熬的寂寞时光。整个村子静地只有知了声声,风都仿佛懒得吹动,树枝也软软地垂着;狗儿们依然忠诚,它们趴在大门下,伸着舌头,低垂着眼眸,就算有人偶尔经过,它们也只是抬抬眼皮,懒得理会。栓在门口木桩上的老黄牛,反刍着吃下的青草,不疾不徐,依然一副沉稳的模样,但分明它们眼神里有着某种悲伤。我固执地坐在大门下,与时间对峙,看着高歌的金蝉、反刍的黄牛、打盹的小狗,看着烈日当空,看着光影慢慢西移。我知道,时间在时时刻刻的流逝,可我宁愿看着它从眼前、从脚下、从生命里不可阻挡地流走,也不愿沉沉地睡去,让它在梦里无知无觉地溜走。童年的午后时光,在记忆里格外漫长,就像无休无止的暑假。总是到了后半晌,太阳已西斜,暑气也将散尽,人们才睡眼朦胧的醒来,慢悠悠的扛着锄头走向自己的田里。
渐渐长大,读到孔子,才知他也曾站在川上与时间对峙,发出怅惘的悲声“逝者如斯夫”。后来,在课堂上读到朱自清的《匆匆》:“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谁能想象我初读时的心有戚戚焉呢?
再后来,爱上了读书,奶奶家的煤油灯便开始经常亮起在漆黑的夜里。彼时,囊中羞涩,一本书会在班里轮转,眼巴巴终于盼到自己手里,我是一刻也不肯等待的,于是,常常彻夜无眠。奶奶从不干涉,只是偶尔会提醒一句:“该睡了。”我嘴里应着,手里却不肯将书放下。慢慢地,我发现了对抗时间最好的武器,就是夜晚。村里的夜那么长又那么静,除了进入梦乡还有一种造梦的方法,那便是读书。在不同的文字里,我发现了一个个睿智的、悲悯的、思考的,甚至是痛苦的灵魂,我试着去阅读,去理解,去共鸣。有时,最怕书里一句“许多年以后”。原来,时间也可以被文字随意挥洒,许多人事也可以一笔带过,那短短几个字,已是许多人的一生。
母亲远没有奶奶的好脾气,我搬回家里后爱上了家里的黑白电视。每夜,我都雕塑般坐在电视前,看着那些我们世界之外的故事和悲喜。我不敢开灯,把电视音量调到低到只能耳闻,就怕母亲突然响起的吼声。可即便如此,母亲醒来看着依然闪烁的屏幕,依然暴怒。我小心翼翼地承受着母亲的抱怨和怒吼,固执地不肯离开原地,固执地要等着电视里所有的频道都变成一片嘶嘶作响的雪花,才肯依依不舍地睡去。躺在床上,那些故事里的人物和爱恨纠葛,依然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旋转,那些背景音乐依然在耳边回响、盘旋,绕梁不去。
许多年以后,我上了班,因为是护士,夜班也就成了日常。医院,好像一扇双面开关的门,人们推门走进时间,也推门走出时间。那许许多多个值班的夜晚,我眼看着一些人走出时间,却无能为力。看着墙上的钟表,看着指针不停地转动,我恍然觉得每个人其实都像一个钟表,被拧紧了弦,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向前走,将日历上的数字走成日子,走成纪年,走成岁月,直到有一天走出时间。
后来开始写作,夜晚,成了文字的狂欢。无数的念头和思绪在我的脑子里孕育、成熟,然后汹涌澎湃,想找一个倾诉的出口。我在深夜敲打着键盘,让它们变成文字,组成句子,连成段落,写成文章。从此,它们成为我与时间对峙的秘密武器,让我觉得时间并没有流逝,而是留在了文字里。
刘亮程曾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一个族群,他们的空间距离都用时间来衡量,单位不是公里、英里或者米,而是分、秒和小时。他们似乎把时间摊平在路上,拉长、铺满。只是,再瑰丽的想象也只能是想象,路可以离开、归来,可以重返往复,时间却不能重来,过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而我们,也永远回不到过去。
苏东坡是极通透豁达之人,他曾看透时间的秘密,然后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没有东坡先生的睿智,看不破时间的秘密。一脚踏进时间的洪流,我就开始与时间对峙,用清醒对抗它的流逝。有人好奇地问我,是否对时间有焦虑,不,不是焦虑,我分明把时间当成了敌人。
后来,偶尔看到《十三邀》里,许知远对话费翔。说起自己很小的时候不喜欢睡觉,费翔说,其实是我不舍得睡。他的话一下子击中了我,击中了那个幼时固执地要等家里的电视没了节目,变成全是雪花才甘心去睡的我,击中了中午宁肯一个人发呆看着太阳一点点向西也不愿一觉醒来看见太阳西斜的我,击中了长大后看书看到凌晨依然不愿释卷,写字要写到凌晨三点的我,所有与时间的对峙,所有的不愿去睡,其实就是这句:我不舍得睡。我怕光阴流逝,怕时间浪费,怕人生来不及。固执地与时间对峙了那么久,那一刻,我忽然对时间释然了。从此,与它对坐,然后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