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文字,是文明的象征,文化的载体。汉字,则是唯一流传至今没有中断的表意文字。相传伏羲观天察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演乾坤大道,留天地之象。神农之时,人们结绳记事。黄帝时期,仓颉搜集人们使用的刻画符号,观察鸟兽足迹,天地万象,创造了文字。彼时,天降雨栗,有鬼夜哭。从此,人们窥探到文明的密码,一种叫“汉字”的文字开始在华夏大地流传,且随时代不断流变、传承,殷商甲骨,西周金文,秦国小篆,汉朝隶书……它们联通古今,以不同的字形记载着时光,记载着先人们走过的足迹和迸发的思想光芒,沉淀着华夏文明的厚重,也记录着中国历史的兴衰。
《典籍里的中国》第二季推出了文字史上绕不过去的经典之作《说文解字》。《说文解字》,简称《说文》,由东汉经学家、文字学家许慎编著,是中国最早的系统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语文辞书,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字典之一。《说文解字》开创了部首检字法的先河,根据“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牵条属,共理相贯,杂而不越,据形系联”的原则,以字形为纲,因形立训,将汉字中相同的形旁作为分类的基准,分540个部首排列,按照始“一”终“亥”的顺序,搜集正篆9353个作为字头,收列“重文”(即异体字)1163个,全书解说共用133441字。它内容浩瀚,为汉字构建了一个庞大、严谨而精妙的汉字说解体系,是科学文字学和文献语言学的奠基之作,也是开山之作,在中国语言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许慎,也被后人称作“字圣”。
“五经无双许叔重”,许慎,字叔重,是东汉中叶后的古文经学家。《典籍里的中国》剧组很巧妙地从他的名与字里各取一字,以“慎重”二字作为他一生治学精神的注脚。他的饰演者陈晓身上自有一种清冷、疏离的感觉,或许是眼神,或许是表情,亦或是内心,演起一生专注于著作,游离于人世之外的许慎,倒是相得益彰。这一期的故事,应该是所有典籍故事里情节最为简单平缓的,没有曲曲折折的人生起伏,没有不得已的生离死别,没有天降大任的动心忍性,没有典籍散落的千古憾事,许慎的一生,比起他之前、之后的很多文人学者,真当得起“顺遂”二字了。
《后汉书·许慎传》说许慎“性纯笃,少博学经籍,马融常推敬之,时人为之语曰:《五经》无双许叔重。”公元75年,许慎因品行兼优,德行出众被擢任汝南郡功曹,协助郡守掌管人事、简拔贤能。任职郡功曹,许慎勤于政事,廉洁奉公,研读经典,明悟经义。几年后,他被察举为孝廉,进入京城,任太尉南阁祭酒。东汉时期,古今经文杂行于世,正是我国古文经学派与今文经学派争论激烈的时代,今文经学派为经世致用,常常断章取义,曲解文字。公元83年,白虎观会议之后,汉和帝为明经义,诏当代大儒、侍中贾逵选拔高才生入东观,校注经本,以教世人。身负盛名,文章通达,德才兼备的许慎让一生学识渊博、严谨求是的贾逵从他身上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他问许慎愿不愿意随自己入东观,校经书?许慎思虑片刻,郑重地问贾逵:“国藏典籍,浩如烟海,要校注经本,以教世人,责任重大,不知夫子要做这件事情,想花多久的时间?”贾逵反问他:“你觉得要用多久?”眼里已经隐隐含着泪花的许慎轻轻地说了三个字:“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久?有多长?年少时,不经世事的我们常常轻易就用一辈子去许诺未来,因为,那是我们所能想到的,关于“永远”的最长时间限度。长大后才知道,一辈子,那么久,那么长,也那么重,那是我们的今生今世,那是我们的有生之年,那是我们所有所有的时间。因为懂了,便再也不敢轻易说出“一辈子”。
许慎对着贾逵轻轻吐出了三个字“一辈子”,这是他最重的承诺,对老师、对自己、对世人。深受触动的贾逵郑重加了一句:“好,我的一辈子再加上你的一辈子。”他们对望着彼此,了然一笑,眼神里是志同道合的惺惺相惜,他们毫不犹豫把余生都许诺给了时间,许诺给了文字,许诺一生只做一件事。自此,许慎师从贾逵受学。在东观校书过程中,他就像遨游书海的鱼儿,涉猎的典籍广而精深。他废寝忘食,常常不觉天黑,常常不觉天明,也常常向贾逵考证。许慎认为各家对《五经》的解说混乱而褒贬不一,于是作《五经异义》。许慎还认为,先有文字,而后才有五经,文字是经艺之本,王政之始。为此,他不遗余力抨击那些“玩其所习,蔽所希闻”的俗儒,驳斥那些“竞说字解经,喧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的鄙夫,立志要写一部《说文解字》。
许慎渊博的学识和求是的精神使他的志向变为现实。长期的学习和研究使许慎搜集到大量的小篆、古文、籀文资料,在研究古文经的基础上,根据六书条例,他开始撰写中国,也是世界上第一部字典——《说文解字》。而他的好友马文,成了他一辈子最好的陪伴,陪着他思悟,陪着他笑谈,陪着他在一盏昏黄的灯下由深夜到黎明,也陪着他在时光里两鬓渐生华发。由于许慎治学刻苦,公元100年,许慎完成了《说文解字》的初稿。那一天,恰好是一年的岁首。当贾逵带着马文,提着食篮,在漫雪的清晨中踏进东观后,许慎为老师也为世人送上了最好的贺岁之礼,《说文解字》的初稿。
《说文解字·叙》曰:“其于所不知,盖阙如也。”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宁让它缺着,也不自以为是,强作解人。许慎秉承一生的严谨与慎重足可见一斑,正如他所说:“为世人说文解字,是对先贤智慧的一次集中整合,我唯有慎之又慎,重之又重。”《说文解字》初稿虽已草成,但为了详加校对、印证和增补,使其更加完善,许慎一直都没有定稿。
公元101年,《说文解字》初稿完成第二年,贾夫子猝然离世,年七十二岁。他用余生陪伴许慎校书、著述,为他传道、授业、答疑、解惑,为他指引着前行的方向,真正做到了对许慎“一辈子”的承诺。贾逵离世数年后,安帝继位,东汉政权出现了动荡的局势,《后汉书》载:“自安帝览政,薄于艺文,博士倚席不讲,朋徒相视怠散,学舍頽敝,鞠为园蔬,牧儿荛竖,至于薪刈其下。”昔日人才济济的东观,曾经诵经论道的盛况亦成为前尘旧梦。内忧外患中,学者们无心治学,纷纷选择另投他途,明哲保身。可这个世界总有例外,在东观的儒生们向许慎辞行之时,许慎一番慷慨陈词,说解“典”字之言,打动了他们初入东观校经注书的初心,他们选择了留下。朝局动荡中,许慎和他的同行者们依然坚持校书、教学,让东观郎朗的读书声长久地回荡在东汉的天空中。
书生意气啊!每次看到古代那些文人书生,都不禁令人慨然叹之。他们饱读诗书,受圣人教诲;他们胸怀兼济天下的理想,追求大道,追求真理,追求生前身后名;他们热情纯粹,闲时谈风月,捐躯赴国难,身上有一种世人看不懂的傻气,和天真的迂腐。世人所谓“书生意气”,往往是个贬义词,是只懂“书”,不懂“事”的意思。只懂书,不懂事,很容易犯傻,因为这样的人常常“认死理”。一个人,一旦只认“死理”,往往就不大认得“活理”,不懂得人情世故了。可是,不要嘲笑书生意气。相对于洞若观火,通达世情,永远懂得明哲保身之人,那些不为利害所动,不为世故所淫,不为世俗所左右,依然故我地保持着书生意气的人,我们更应该多一份敬重,那是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能对“书生意气”持有一份敬重,那就一定是一个健康的社会,强大的国家,昌盛的民族。
因为眼疾,许慎和好友马文踏上了遍访通儒,找寻历代先王石刻碑文的山水之途,他们看到了李斯的亲笔小篆,观览了世间万象与古迹文字,并将收获增补进书中。
公元119年,全国四十二处地震,灾情极为严重。皇帝下诏三府,选属下有能力的官员,出补令长,安抚百姓,稳定民心。许慎朴实忠厚,又“能惠利牧养”,故被选受诏到沛国洨县任县令。致力儒学,淡于仕官的许慎选择了称病回到故乡。他终其一生所惦念的始终都是竭尽全力把《说文解字》一书审定告罄。此后,他专心审定《说文解字》。三年后,即公元121年,历经三十余年,《说文解字》终于定稿。许慎让其子许冲将《说文解字》书稿献于了朝廷。余生,许慎就在家乡及附近村庄授经教书。
公元149年,许慎因病去世。他用尽一生心血撰著的《说文解字》一书,成为历代学者研究汉字演变发展所不可缺少的钥匙,也因此,后人常说:“读遍天下书,不读《说文解字》,尤不读也。”
一生只做一件事,不止是诺言,更是许慎一生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