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定,风息。窗外马路上来往的车辆渐稀。
手机铃声惊醒般短促轻鸣一声,是表哥发来的一则短信:“昨夜梦中姥姥让我好好照顾你。”不多的几个字,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初识字般,努力理解每一个字的意义。不长的短信,引起心里一场兵荒马乱,久久不能平息的动荡。一个晚上,失语般,我沉默不语。
我从来都不是姥姥最疼爱的孩子。别说唯一,那太奢侈,就算是之一,我以为都不会有我。她儿女众多,子孙满堂,就算是重孙都有了几个,她的爱分不过来,她的心念不过来。可她却在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夜晚入了表哥的梦,把我托付给他。既然牵挂,为什么不入我的梦来看我呢?是因为我的思念不够,还是因为我几乎已经把她遗忘?
我从未见过姥爷,他很早之前就去世了,久远的母亲都已模糊了他的容颜。可他的去世却一直被人记得,因为他的死有点离奇。几乎像故事。
姥姥不是他的第一个妻子,他的第一个妻子嫁给他短短两年便已离世,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后来,姥爷续弦娶了姥姥。只是,据说他的心早已随着早逝的妻子远去了另一个世界,所以,对姥姥,他百般挑剔,百般冷淡,百般不喜。41岁那年,他去村里的砖窑,那时,村里大多的人家都烧砖窑,他进到里面,突然从窑顶掉落下来一条大蛇,恰恰又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不久,他一病不起,匆匆离世。村子里的人都说他被死去妻子的魂魄缠绕走了。不知,他的死,是解脱,是向往,还是归宿?有一丝不舍吗?有没有一点牵挂?据说他死的前一阵子,不满周岁的小姨经常莫名嚎啕大哭,事后,好多人说是小姨的哭克死了他。
此后,三十几岁的姥姥带着四个孩子开始了漫漫四十几年的寡居生活。所幸,舅舅是长子,早早娶妻生子,一肩担负起了一家人的生活。妗子是一个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贤惠女人,她干小瘦弱,脸上有星星点点的麻子,听说是小时候生天花留下的痕迹。也因此,妗子从不赶集串店,她谦卑地守着属于自己的那方小天地,谦卑地对任何人好脾气。舅舅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脾气和身材一样高大。母亲常常说起出嫁前的往事,她说舅舅有时喝了酒会打妗子,可妗子从不反抗,也从不言语,照旧孝敬姥姥,疼爱小姑,拉扯孩子,从无半点怨恨和怨言。
从姥爷去世,到母亲出嫁,中间十几年的光景,我无法想象她们是怎样走过期间的岁月。母亲也很少谈起,只是说如果没有舅舅的坚持,没有妗子的贤惠,就没有她们的后来。
舅舅操持着把大姨、母亲还有小姨三个妹妹嫁出去以后,又为三个儿子盖房娶妻,为两个女儿置办嫁妆,等我记事时,姥姥已经子孙满堂。表哥是唯一一个在姥姥家长大的外孙,大姨家的生活对于养一个孩子捉襟见肘,所以,姥姥把表哥带到自己身边养着。舅舅、妗子也如疼爱自己的孩子般从未嫌弃,也因此,长大后,表哥对姥姥家的人都怀着一股浓浓的深情。姐姐为了上学也曾在姥姥家暂住过一年,姥姥和妗子也疼爱有加。姐姐对姥姥的感情,也始终比我深厚一层。后来,嫁去东北的小姨寡居,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娘家。不久,小姨再嫁,姥姥担心表妹们受委屈,于是把她们留在身边,不肯让小姨带着。表妹们断断续续在姥姥家待了两年,才陆陆续续地回到小姨身边,她们和姥姥也亲密。而舅舅家的表哥表姐都是姥姥一手带大,她疼爱孙子孙女颇有名声。所以,我始终觉得,在姥姥的心里,我从未有立足之地。
那时,姥姥的村庄里有戏班,舅舅家的大表哥就是戏班里拉二胡的,他长得很英俊。有时,我会随着村里大的孩子到姥姥的村里去看戏,看戏台上的悲欢离合,听戏词里的人情冷暖。大表哥有时会在戏台上拉二胡,有时候不在。我每次看完戏都会随着村里的孩子回家,我从来不会去姥姥家。寻常的日子里,我偶尔也会在姥姥家住下,可从来不会长久。但是姥姥家的房子、院子、院子里的树和猪圈、姥姥家的胡同和台阶,屋后的土堆和杂草,新房门前的土路,房后的场地,邻近的树林,邻居家的人,我却无比清晰,就像一幅生动形象的地图,每一个点都不会遗漏,每一处都标得清清楚楚,不知是记忆欺骗了我,还是我忽略了记忆?就算是现在,我手中有一支笔,还是会把一切的角落和细节画出来,如果能穿越时光,回到那时,就算黑夜,我也不会迷路。明明,我以为时间已经模糊了记忆;明明,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从未停留,从未留恋,甚至从未想念。
除去平日里母亲回娘家偶然带着我们,每年的正月初三是我们必去的日子。似乎从我记事起,每年的初三是风雨无阻的相聚日。那好像是一场筹备了一年的盛筵,散发出来的是一年的等待与期盼。所以,记忆里,就算是雪滑难行,我们推着自行车也要前往。短短几里路的路程,早已被快乐鼓满。唯一没有按时前往的一年是因为要给奶奶守孝。风俗规定家里老人去世,当年要过了正月初五才能走亲戚。过了初五,早已意兴阑珊。
每年的正月初三,姥姥家都人满为患,因为每一家都几乎倾巢出动。女席设在姥姥家的旧宅,男席则在后面的新宅。那是为表哥们娶妻的新房。我们这些孩子则散居在各个地方,只在中午妗子熬好大铁锅的白菜豆腐汤时,我们才齐聚一处,各自端着碗大快朵颐。因为人多,有时迟了,都会抢不到碗筷。
我每年从大年初一就开始悄悄期盼。期盼着那一天的热闹,期盼着那一天各色的相聚,期盼着那一天能见到大姨家的表哥。那是唯一吸引我去姥姥家的秘密。表哥,似乎从我记事起就在我的记忆里,我毫无意外地秘密地喜欢着他,就像每个小姑娘深埋心底的心事。平日里,我们难得一见,每年正月初三的相见也就格外期盼。哪怕,人群里看一眼他的身影,我都觉得一年的等待都值得。每次临行前我都磨磨蹭蹭,希望母亲稍微晚点去,我喜欢等着我们的人群中有他的笑容,喜欢他温暖的大手拂过我头发的感觉。虽然一年的等待能等得,片刻的等待却变得亟不可待。我不在乎那一天忙乱不堪,不在乎中午妗子为找不到给我们盛饭的碗而苦恼,不在乎她们七嘴八舌无聊的八卦,不在乎姥姥把私藏的糖果悄悄放到谁的手里,我都不在乎。我唯一担心的只有这种相聚会持续多少年。我期望着一切都不会变,我期望着姥姥会永远活着。那时,我还不知道世间永远没有永远。一切都会改变。那时,我还不懂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都将,曲终,人散。
那样的盛宴,一直持续着,表哥上大学,我们渐渐长大,表哥结婚。结婚第一年,表哥一如既往地赶到,唯一不同的是臂弯里挽着表嫂,他的笑容依然温暖,眼睛里却再看不见我们的影子。可姥姥还在,正月初三的相聚还在,只是,毕竟还是不同了。后面的记忆,不知为什么有点杂乱,我努力了许久,还是理不出时间的脉络,理不出心绪的经脉,理不出变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正月初三的聚会开始凋零。不知是谁开始有事不去,后来,大姨、母亲还有小姨都开始在家等着已经出嫁的我们回娘家。我们结婚生子后不约而同地不再去姥姥家。已经八十多岁渐渐年迈的姥姥开始生病,肺心病,喘起气来像风箱,腿肿得穿不上袜子。每次都是舅舅家的大表哥把姥姥送到医院医治,都说姥姥没有白疼孙子。我们偶尔去探视,却很少守在她身边,为她做点什么。我们忙着自己的生活,忙着自己的悲喜,姥姥成了我们生活边缘的人。又是一年正月初三,我们没有去姥姥家。二月的一天早晨,正在值夜班的我接到姐姐的电话,姥姥去世了。我握着电话没有言语,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盛筵终于到了结尾。表哥打电话叫上我一起走,路上,我们沉默无语,长长的路远不及我们心里的路长。到了已经没有了姥姥的姥姥家,人,前所未有的多。隔了几年的时光,我们重又聚到了一起,却是为姥姥最后的送行。看着已显老态的舅舅穿着孝衣,高声地哭着,我的泪如决堤的洪水,泛滥成灾。
活在我们生命中的人,注定会有一天离去,可你永远不知道是谁先走,永远不会知道在什么时候走。第二年的二月,只隔了短短一年的时光,妗子因心脏病在我的中午班上离去。我那么无助地看着她渐渐灰白的脸,看着她渐渐没有了气息。自小长在她身边的表哥坐在病床旁一语不发。那一刻,他的心痛,他的不舍,明明白白刻在他眼睛里隐现的泪光里。
姥姥、妗子相继去世后,家里冷清得能听见风从窗前刮过。除了从母亲口里隐约听到舅舅的寂寞与冷清,我很少见他。那些年,混混沌沌地走过,记忆也模糊不清。几年后,舅舅在一次给人看树时被砍树用的楔子砸中额头,送到医院时已昏迷不醒。舅舅不单是母亲的长兄亲人,更是养大母亲的父兄恩人。母亲难过得落泪不已,一直和我们絮叨着舅舅一生的坚持和不易,絮叨着舅舅对她的恩情,絮叨着她们兄妹相依为命的日子,我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她的那种悲伤。
所幸,舅舅并没有撒手而去,只是遗留下反复发作的癫痫和让他再不能起来的脑梗塞。其实,舅舅后来的日子和遭遇让人觉得第一次的幸存也许不是幸运,而是不幸的开始。久病床前无孝子,表哥表嫂们的做法再一次为它留下了佐证。后来,舅舅偏瘫的一侧身体让他开始卧床不起。从前那个身材高大、一发脾气暴跳如雷,一瞪眼睛令儿子们胆战心惊的人,如今成了一个只能在床上呼喝的可怜虫。母亲和大姨不忍她们曾经顶天立地支撑起一家人的哥哥变成这副模样,她们轮流去看望舅舅。舅舅每每见到她们都如孩子般哭号。令人不忍闻,不忍听,不忍看。据说,舅舅去世时,屋里难闻得进不去人,舅舅放在胸前的手已与胸前的皮肤长在了一起,为他穿冥衣的人都不忍。
舅舅死后,我再也没有踏过那一片地。那个地方,那些人,永远地都成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