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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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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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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

春意渐浓中,上元节如期而至。辛弃疾那首脍炙人口的《青玉案·元夕》又开始在朋友圈流传,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被引用和吟诵千遍依然不改其惊艳。彼时彼刻,学校还没开学,心还沉溺在“年”的气氛中无暇分身,一切恰如诗中所言: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是谁说过:“草蛇灰线,隐于不言,细入无间。”又是谁言:“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是夜,一个电话打破了一年好景,也打破了这个春天。一个陌生的声音通知我明天回家参加葬礼。怔愣半晌,我才明白老家的大娘去世了,明天要举行葬礼。赶紧打电话给姐姐确认消息,两个人在电话里彼此唏嘘良久。十几天前回家拜年,母亲还谈起一直住在女儿家神志糊涂的大娘突然吵着要回自己的家看看,她不住地央求女儿说:“我就回去看一眼。”大娘一生没有生育,对收养的女儿秀英视如己出。大爷离世后,已经不能独自生活的大娘被女儿接到家里颐养天年。那个人去屋空的院子早已荒芜,破败的土墙坍塌了一半,前院的无花果树寂寞地独自开花结果,独自零落成泥。无人打扰的蜜蜂、苍蝇倒是颇为热闹地整日哼哼。大门上的铜锁锈迹斑斑,象征性地拒绝着走过门前的人来人往。忙着过年的秀英姐姐没有理会大娘心血来潮的要求,却不知十几天后,这个要求已经永远无法再实现。

回到家,我家门前已经扎起灵棚,灵棚里摆放着供桌和遗像,供桌后是停放着骨灰盒的灵床。因为大娘没有儿子,身为堂侄的弟弟要为她戴孝送葬。站在灵棚里的一众人都没有往常葬礼那般穿着孝衣,而是每人胸前别了一朵纸绢做成的小白花,诧异间才知道政府年前就下了新的政令,要求简办红白事,革除三天葬礼的传统习俗,改为两天。大娘是执行新式葬礼的第二个人。果然,环顾四周才发现各家墙上都用红漆写着大大的宣传标语:“破丧葬旧俗,树殡改新风”“ 提倡厚养薄葬,弘扬精神美德”。饶是如此,一天下来,我依然觉得整个葬礼更像是一场闹剧,十分得轻慢、潦草和仓促。没有几个人是真心的悲戚,传到耳边的哭声多是敷衍;没有庄重肃穆的丧葬仪式,一应礼节都一带而过地虚言应付。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在亲人或真或假的眼泪里,在村里人看热闹般的嬉笑打闹里匆匆结束,草草谢幕。

因要与大爷合葬,想起大娘晚年的凄凉,我们陪着秀英姐姐一起来到位于自家田地的墓地。田野里,呼吸到的空气开始变得温暖湿润,脚下的土地开始变得松软潮湿,眼前的麦田开始泛起淡淡青色,春天,终究是来了。大爷的旧坟旁早已挖好一个两米长,一米宽,一米半深的墓坑,墓底和周围用红砖垒砌而成,头部的地方凹进去一个小龛,里面放着一个玻璃瓶,不知道装的什么,整个墓地看起来狭小而又寒酸。秀英姐姐看在眼里,嘴上重复了好几遍:“太浅了。”却也无可奈何。村里人的漫不经心,皆因大娘没有儿子送终,人心肤浅凉薄至此,夫复何言?

坟前摆好祭桌和祭品,到场的儿孙子侄们在理事会司仪的指挥下磕头,高哭,女婿则拜祭行礼。一时哭声震野,村里帮忙抬棺埋坟的人则站立在墓地两旁,自顾自地说笑着,不时哄堂大笑一番。哭声夹杂着笑声,如同生连接着死亡。“春阳照孤坟,垅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难分。”站在我旁边说笑的人恰是昨晚给我打电话的人,他怪罪了我一番,说竟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接着又说自从进了红白理事会,这是他经手埋葬的第五十多个人了。人生一世,忙着生,忙着死,忙着悲喜得失,忙着繁衍生息,田里的庄稼长了一茬又一茬,村里的面孔换了一代又一代,村庄依旧在延续,生活依旧在继续。

祭拜完毕,撤去祭品,抬走祭桌,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大娘的骨灰盒和冥衣被褥一起放进墓坑,接着抬过四块长方形的水泥石板盖住了墓坑,也隔绝了生死。水泥石板上的草席还未铺好,有人急呼:“快,在草席上叉个角。”话音未落,旁边一个拿着铁锨的人毫不犹豫地一锨插下去,草席掉了一个角,周围的人开始一起埋土。生前的一切都随着一锨锨黄土被深深埋在地下,埋在岁月深处。不长时间,一座新土堆成的坟,出现在面前,也昭示着又一个死亡的结束。人们一哄而散,坐着来时的车匆忙离去,他们对死亡的仪式早就没了耐性。毕竟,死亡也不过只是一件事而已。回望孤独地立在旷野中的新坟,脑中慢慢响起陶渊明的诗歌:“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回到家,悲戚尚未散尽,白天的心绪依然萦绕于怀。闲谈间,婆婆忽然说起她已经便血两个多月,问我可能是哪里的问题?瞬间,我的心沉到谷底。第二天来到医院,直肠癌,一纸无情的诊断证实了我心里最不好的预感,也将一丝侥幸扯得七零八落。心乱如麻,强颜欢笑地送走婆婆,我试探着将诊断结果发给老公,他久久没有回音。过了许久,他发过来一句小心翼翼的问句:“老婆,怎么办?”接着又一句:“我害怕。”轻叹一口气,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没事,我们一起面对。”然后摁下发送键。

中午回家,老公一直刻意回避着有关婆婆的谈话,不敢打听疾病的详情和可能的结果与答案,生怕听到的太多,消化不良。他强自镇静地在厨房忙活,做好了摆上桌却没人吃得下。下午带着女儿来到影院,看着影幕上不同的画面变换,却不知道演的什么故事。黑暗中,手机屏幕闪动,是老公一连串的问号:“老婆,咱妈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得做手术吗?从哪里切开?是不是很疼?这是什么天杀的生活?”我无言,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眼睛涩涩地疼。十一年前,他一路陪着我为父亲求医,住院,手术,放疗,又一路陪着我送走父亲,陪着我慢慢走出失去至亲的伤痛。可他始终是个旁观者,不能理解我每次回家见到母亲时心如刀绞的悲戚,不能理解我每次提起父亲时泪眼婆娑的伤心。这个世界本就如此,从来没有感同身受,陪伴,已是最好的安慰。他的惊慌失措,他的无所适从,甚至他的恐惧害怕我都经历过,如今,他不过是走一遍我曾走过的路。我们与父母,没有永远,走得再久,终究还是要一一别离,念及此,心里不觉更加悲凉难抑。

婆婆住院,开始手术前的各种检查,我和老公奔波在医院的各个角落,等待着一项又一项结果,期望伴着失望,希望伴着绝望。意外,从来不是一个褒义词,人生中总有数不清的意外潜伏在你的必经之路,让你猝不及防,让你穷于应付,让你心力交瘁。奔波一周,总算预约好知名教授,预定好手术日期,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努力的方向发展。

手术日期越来越近,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对被瞒着病情的婆婆解释造瘘的问题,公公忽然打来电话,说婆婆忽然言语不清,手脚失灵。挂掉电话,心,一直往下沉。CT、磁共振确认了婆婆的脑梗塞。预期的手术,开始遥遥无期。闻讯而来的老公倒是镇静,没有了最初的慌乱,他一言不发地办着各种手续,抽空回家准备好用品,开始了为期两周的陪床生活。我上班,接送孩子,送饭,跑医院。生活,一时像突然失灵的指南针,失了方向。焦头烂额之余不禁苦笑,原来,进入中年不过是一场变故的时间,从少不更事到多事之秋,生活从不手软。

婆婆出院后,积极锻炼着走路,她不知道其实更大的危险和伤痛还在前面。老公拿着厚厚一沓影像片子,到处预约,辗转求医,询问什么时候可以为婆婆手术。那块肿瘤不止长在婆婆身上,也长在了他的心里。自小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甘苦,不懂生活为何物的他有一晚站在镜前细细打量自己一番,回头对我说:“老婆,我现在知道什么叫人到中年了。”

生活渐渐回归正常,平日里无数个平淡到乏味的日常,此刻显得尤为珍贵。忙里偷得半日闲,周末赶回老家看望母亲。和老公走在我自小长大的徒骇河边,举目四望,对面的河边有浇灌麦田的机器轰鸣声,与林间此起彼伏的叽喳鸟鸣声交缠在一起;河边的麦田里,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影,虽没有耕牛犁田,庄稼却都已苏醒。春天,确乎已经触手可及。走到桥边,有电动渔船想要下水捕鱼,老公禁不住自言自语:“三月不打鱼,四月不打鸟,这个时候电鱼怎么没人管呢?”一向被我讥笑不学无术的他,此刻却令我刮目相看。三月,万物生长,繁衍生息,自古便有禁止渔猎的法令。古诗亦云:“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史记》载 “网开一面”的故事,想来商汤不只是为了收买人心,而是对生命的敬畏;《论语》曰:“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想来孔夫子也不尽是教化民众,而是对生命的敬重;《吕氏春秋》说:“是月也,命祀山林川泽,牺牲无用牝,禁止伐木;无覆巢,无杀孩虫、胎夭、飞鸟,无麛无卵。”想来非是国君多管闲事,而是对生命的尊敬。天地之间,世间万物,最贵者,莫过于生命。

当晚,正打扫荒废已久的家中卫生,准备大干一番,门铃响过,进门的女儿久别重逢般扑进我怀里,我忽然发现她已经和我比肩。她面色苍白,一脸神秘,凑近我的耳朵悄悄地说:“妈妈,我好像长大了。”霎时,我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哎,这个动荡不安,心绪不宁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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