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千年前,迷路的武陵人误入桃花源,看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们过着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生活,世外桃源就有了具体的模样。
电影《山之外》,带我们来到世界的另一端,罗马尼亚的特拉西瓦尼亚山区。山之上,有一座坚守着传统宗教信仰,独立于时代与世俗之外的东正教修道院。山区周围杳无人烟,只有漫天的风,和随时飘飞的雪花。导演的长镜头里,黑白灰的色调贯彻始终,一尘不染又极度煎熬
影片充满了时代的割裂感和恍惚感,逼仄的教堂里,灰暗的光线,仿佛带着久远的灰尘和远古的记忆。虔诚执念的神父,笃信通过忏悔、祷告和诵读经文就能得到自我救赎的修女们,过着一成不变、一潭死水的生活。修女们每日辛苦劳作,从水井里提水,照明则要靠着蜡烛和煤油灯,让人误以为这是中世纪某一处的世界。可电话的通用、汽车的通行、甚至镜头里一闪而过的咖啡馆,都告诉我们,这分明是信息化的现代社会。这个传说中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的故乡,即便到了2005年,人们依然相信上帝的眷顾,相信某些超自然的力量,相信可以驱魔的宗教仪式。
直到这一天,阿丽娜从德国回到了修道院。
电影的长镜头开始于一个背影,她穿过汹涌的人群和停站的列车,不停张望,一路向前。她就是修道院里的修女维克琪雅。突然,她脚步停住,冲着对面喊了一声:“别过来。”可一个身影擦着奔驰而过的列车跑过来,与她紧紧相拥。列车的轰鸣声中,有细微的哭泣声,慢慢传入耳中。
25岁的姑娘阿丽娜与维克琪雅从小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相亲相爱,相依为命的成长让她们对彼此依赖且朦胧产生了某些暧昧的、不该存在的感情。从孤儿院出来后,她们选择了不同的生活。阿丽娜远走德国,投入了世俗的生活,而维克琪雅则进入了修道院,选择将终生奉献给上帝,在每日的劳作和祷告里获得灵魂的平静和内心的安宁。
阿丽娜要来带走维克琪雅,一起去德国的游轮上做服务生。她拉着维克琪雅的手喃喃自语:“没有你我过得可真艰难。”
坐在公交车上,维克琪雅有意无意地躲避着阿丽娜炽热的眼光,且不知不觉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她们慢慢走上山。此时的画面构图里,一条地平线将山上、山下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山下是鳞次栉比的房屋,有狗吠声远远传来;山上却是一片枯草的寂静与荒凉。阿丽娜提着红色的旅行袋,穿着蓝色的外套,跟着维克琪雅走进了修道院。修道院的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有神父写的三行字:“上帝的殿堂,禁止任何其他宗教信徒入内,神圣不可侵犯”。阿丽娜不知道,自己已经闯进了一片黑白灰禁锢的世界,也闯上了一条不归路。当晚的餐桌上,院长向神父说起用修道院最后的钱给狗买了毛巾、铁链和挂锁,阿丽娜同样不知道,这些东西都将成为囚禁她的工具。
维克琪雅向神父申请离开,并承诺等阿丽娜感觉好了就回修道院。神父一脸郑重地说:“与上帝同行的路上必须持之以恒。”他同时告诉维克琪雅离开后再回来的永远不是同一个人。
已经有了强烈上帝之爱的维克琪雅退缩了,她婉拒了阿丽娜。受挫的阿丽娜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灼、对抗与绝望之中。她变本加厉的质疑着一切,上帝的教义、神父的虔诚、宗教的逻辑和维克琪雅与众人的关系。她发现,要带走维克琪雅,必须面对一个强大的情敌——上帝,以及其在人间的化身——神父。阿丽娜不甘地站在了上帝、神父,还有一群修女的对立面,他们拉扯的不止是维克琪雅,还有宗教与信仰,现实与真相,爱人与生活。电影越往后,冲突越激烈,阿丽娜开始变得疯狂,口不择言、攻击修女,一种惊恐慌乱的气氛,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不露痕迹地注入观众潜意识中。
终于,那根来回拉锯的线断了,阿丽娜死了。
阿丽娜的离经叛道,在神父和修女们看来,她已经彻底被魔鬼附体。于是,她们用毛巾、铁链将阿丽娜绑在木板钉成的十字架上,把她单独囚禁在一个房间里整整三天,任她撕心裂肺的呐喊,任她眼神无望的挣扎,任她大小便流了一身,任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三天里,神父几次为她诵读驱魔的经文,却没有一个人给她食物和水。人群中,一直低头听神父诵读驱魔经的维克琪雅,听着阿丽娜的呐喊,看着阿丽娜的挣扎,她第一次抬起了头,大大的眼睛看向神父,第一次在眼里有了怀疑和愤怒。她对神父念的经文动摇了,她对宗教的信仰也动摇了。随后,她被神父从“救助”阿丽娜的队伍中请了出去。哭泣中醒悟,但镜头中始终只有她的背影。晚上,她开始收拾行李,打开囚禁阿丽娜的门和铁链,轻轻告诉她:“我们离开这儿。”
第二天清晨,阿丽娜平静了,她死了。在修女们乱作一团的惊恐慌乱中,她的尸体被连接着山上、山下的汽车送到了医院。愤怒的女医生诧异于这个逝去的生命如此年轻,诧异于她手腕被缚的累累伤痕,诧异于神父和修女们近乎荒诞的所作所为,她拿起电话报了警。从阿丽娜上山至此,电影仿佛才又进入了现实的世界,进入了现代的社会。
维克琪雅回到修道院换上了阿丽娜杏色的套头毛衣,站在一群黑衣黑裙的修女中,她显得扎眼,格格不入。那一刻,她仿佛成为了另一个阿丽娜。
警察上山调查询问,知道驱魔仪式是非法的神父极力辩解:“我们只是为了帮助她,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警车带走了神父和几个修女,将他们带往山外,那是阿丽娜想把维克琪雅带往的世俗世界。山外,依然是风雪漫天,铲雪的机器轰鸣作响,污雪沾满警车前窗玻璃,嘈杂、浑浊,充斥着整个画面,也充斥着世俗的世界。车子停下,一个警察下车,一会跑回车里通报:“检察官不在,去忙另一个案子去了,一个少年捅死他妈并把照片放到网上。”
救赎的无能为力感,在已然绝望的结尾,再度悲凉的袭来。山上的修道院不是天堂,山外的俗世亦不是乐土。
电影改编自一则2005年的真实新闻。有人说,好的故事不会偏袒某种秩序的遵从者和破坏者中的任何一方,以消灭破坏者,恢复秩序,达到“团圆”为己任。影片中没有一个人物是完全的“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每个个体、每个群体,都在这起悲剧中显得那么无辜,却又联手杀死了这个无辜的生命。当然,影片也没告诉我们最后的审判,结局,就在两个警察的闲谈中戛然而止,让人猝不及防。
故事,像极了一把极薄的刀片划过皮肤,切入人心,根本看不到伤口,当时也不觉疼痛,血,就这么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