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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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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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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夫记

1946年2月的一个清晨,在温州的小巷深处,一个女子敲响了一扇门。她从上海取道杭州、诸暨、丽水,一路颠簸,行程千里,只为一见相别数月的丈夫胡兰成。是的,这个千里寻夫的女子正是张爱玲。

印象里,千里寻夫都是戏台上的故事,就像《孟姜女》里的孟姜女、就像《铡美案》里的秦香莲、就像《琵琶记》里的赵五娘……然而,这次的主角竟是张爱玲。

门,吱呀打开了,与张爱玲的惊喜不同,胡兰成却是片刻的惊惶之后心生不悦。在《今生今世》一书中,胡兰成写到了那年2月的重逢,他说:“夫妻患难相从,千里迢迢特为来看我,此是世人之事,但爱玲也这样,我只觉不宜……”狡辩!言不由衷!他的惊惶是怕国民党的特务追踪而来,他的不悦是不愿张爱玲看到他的落魄,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有了新欢。

论身份,胡兰成是南京汪伪政府的官员,被人冠以“汉奸”之名。张爱玲是名满上海的才女,凭借着细腻深刻的文笔和特立独行的作风,以《沉香屑·第一炉香》出道,恰如京剧演员,一个亮相,已是满堂彩。

论身世,胡兰成出生于浙江乡下的贫寒之家。张爱玲则有着令人侧目的煊赫家世,她的祖父张佩纶、她的外曾祖父李鸿章都是晚清名臣。

原本,他们不该有交集。

缘分,起自1944年。此前,胡兰成在《天地》杂志上看到了张爱玲的小说《封锁》,看到了随小说刊登的照片,顿时惊为天人。他找苏青要来了那个著名的地址:上海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

1944年2月,因与汪精卫政见不合被系四十八天的胡兰成被释,他匆匆赶往上海。随着火车到站,他也抵达了张爱玲的生命中。他前去拜访张爱玲却吃了闭门羹,老妈妈一句“张小姐不见人”将他挡在了门外。不死心的他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从门缝塞了进去。他说,想要见的人是一定要见的。他又说,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第二天下午,张爱玲去拜访了他。酒逢知己,路遇知音,他们,一见倾心。

第一次到张爱玲的公寓,竟让胡兰成感到了不安。在他笔下,张爱玲客厅的陈设与家居是种现代的新鲜明亮,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他忽然想起了刘备去孙尚香闺房时的胆怯,说张爱玲的房里也如孙夫人般有兵气。想来,张爱玲的家世、名气、才华、作风,甚至孤傲,都让他有了一种征服欲。所以,接下来,他写道:“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我向来与人也不比,也不斗,如今却见了张爱玲要比斗起来。”

当然,万花丛中走过的情场浪子胡兰成赢了。张爱玲将刊登在《天地》杂志上的照片送给了他,背面写着人人皆知的名句:“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每每看到此句都禁不住一声叹息,那样惊才绝艳、才气逼人的才女,那样惊艳了时光与世人的女子,在爱情面前依然匍匐到了尘埃里。

1944年8月,他们结婚了。没有仪式,只有一纸婚书,上面手书:胡兰成和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时年,张爱玲23岁,胡兰成38岁。据说,前一句是张爱玲所写,后一句为胡兰成所撰。记得儿时看了许多戏剧,戏里的女子所悲所喜、所求所愿莫不是为了一件事:终身大事。聪明、理智、清醒如张爱玲,精明、刻薄、清冷如张爱玲,竟也相信“终身”二字,竟也相信眼前人就是心上人,竟也相信他“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许诺。彼时彼刻,张爱玲应是幸福的吧,因为胡兰成于她而言,是恋人亦是知音。廖一梅曾说过:“在我们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胡兰成是懂得张爱玲的,懂得她的精明算计,懂得她的凉薄无情,懂得她的特立独行,懂得她的孤傲自许,更懂得她的才情过人。所以,他才写了“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送给她!他将她看得透彻,她却没有看清他!

琴瑟和鸣的日子,在时局的动荡中被打破了。1944年11月,胡兰成前往武汉接管《大楚报》。临别,他深情款款地对张爱玲说:“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找得见。”言犹在耳,他已经在汉阳的医院里遇到了17岁的护士周训德。当然,这是他的另一番风光霁月。他将这段经历写成了50万字的手稿《武汉记》,并把它寄给了张爱玲,还问她可曾见了?张爱玲回答:“看不下去。”胡兰成一呆,此时他才意识到张爱玲吃醋了。初识张爱玲时,他亦曾洋洋得意的说:“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三观被震碎外,他的自以为是、自说自话也足可见一斑。

好景不长,1945年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9月,胡兰成惜别护士小周,踏上了四处逃亡的生活。辗转几处后,当年冬天,在逃亡温州的路上,他与故交好友斯君家的庶母、寡妇范秀美结为了“夫妻之好”。于是,这个生得很美、大胡兰成一岁的寡妇成了他的新欢。新欢在侧,红袖添香,他自然不悦张爱玲的到来。

张爱玲在温州一家旅馆住了下来。胡兰成惟在白天去陪她,因怕警察要来查夜。有时,范秀美也同去。对范秀美,张爱玲是谅解的,她说,一个是亡命者,一个是不复年轻的妇人,都需要抓住好的时光。说穿了,范秀美终究不过是胡兰成逃亡路上一时的安慰,真正让张爱玲介怀和惦记的情敌是护士小周。

张爱玲给了胡兰成一道选择题:要她?还是要小周?胡兰成的答案是三个字:“我不肯。”他不肯做选择,亦不肯放弃小周。他的解释是:“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将自己的不专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且如此深情无辜,不知张爱玲听来是怎样的黯然。她叹了口气,说:“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是啊,这个男人是她生命里最盛大的一场花事,在时光里竞相开放,也在时光里纷纷扬扬的凋零了。只是,这场花事太短,短到不过短短两年;这场花事又太长,长到在她心里开了一辈子。

张爱玲在《张爱玲自选集·序》里说:“人生有飞扬,我飞扬不起来;人生有热闹,可是我热闹不起来;我可以逃离一切,但我逃离不了这生命的苍凉。”她时时洞见芸芸众生“可笑”背后的“可怜”,生活中却冷漠寡情;她通达人情世故,却又我行我素;她年少成名,却又晚景凄凉;她的一生,同时承受了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张爱玲极失望的离开了温州,这个令她千里奔赴的地方;离开了胡兰成,这个让她想要患难与共的人。离开的前一天,张爱玲来到了胡兰成和范秀美在温州租住的房子,一直待到深夜才依依离去。几十年后,这座房子出现在张爱玲的遗作《小团圆》里:“屋角一张小木床,挂着蚊帐,旁边一张两屉小桌子,收拾得很干净。”终其一生,张爱玲还是没能忘掉,也没能释怀。

离去的那天,天有大雨。数日后,胡兰成接到了张爱玲从上海的来信,她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第一次在《今生今世》里读到此处,心,黯然了良久。

不久,胡兰成取道上海,在张爱玲公寓的沙发上住了一夜。曾经沧海难为水,签下终身之约的两个人终究成了陌路。第二天,胡兰成离开上海回到了温州,他没有想到,此次见面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数月后,他收到了张爱玲寄来的诀别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再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随信寄来的还有三十万钱的支票。那是张爱玲《太太万岁》和《不了情》的剧本费。在胡兰成避难乡间的日子,张爱玲不止一次寄钱,寄外国香烟,寄胡须刀片。后来,胡兰成依旧是每写一文都要寄予张爱玲,所有书信,无一例外都被原址退回。

1950年,胡兰成到上海寄居于朋友家,他又去那栋熟悉的公寓寻张爱玲,已然人去楼空。在紧闭的门洞前,他怅然良久,后来在《我身在忘川》一文里,他无不伤感地写道:“我想象不出那一屋的华贵随你到了哪里,那一层金黄的阳光如今移居到了哪儿,还有那随风翻飞的蓝色窗帘遗落在何处。离开的时候第一次没走楼梯,我在这昏黄的公寓楼梯间里隔着电梯的铁栅栏,一层层地降落,仿佛没有尽头,又恍惚如梦,我仿佛是横越三世来见你的,而你却不在。”

胡兰成曾将张爱玲比作元稹《会真记》里的崔莺莺,说她们一样的亮烈难犯,而又柔肠欲绝。他没想到曾经爱他爱到尘埃里还能欢喜的开出花来的张爱玲,有着这样的冷酷与决绝。他以为她永远是他窗前的明月,只要抬头,就能望见。他以为她会永远待在原地,等待他偶尔的眷顾与惺惺作态的表白。

胡兰成终究还是低估了张爱玲的心高气傲。他曾说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希腊神话里临水照花的人可是那喀索斯,凝望着自己的倒影变成水仙花的美少年。他代表着孤傲、敏感、自恋、卓尔不群。那个和那喀索斯一样孤傲自恋、孤芳自赏的张爱玲,又岂会真的为了爱情,永远匍匐在尘埃里呢?

中国的戏剧舞台,是一个格外安全稳定的世界,它忠奸分明,善恶有报,才子佳人,花好月圆,虽有波折,结局却大多圆满。张爱玲是喜欢戏剧的,她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一文里就自称是个对于京戏感到浓厚兴趣的外行。还洋洋洒洒对话剧《秋海棠》、程派的《红鬃烈马》、梅派的《玉堂春》、马派的《乌龙院》、平剧《新纺棉花》等剧做了不失俏皮的评述。既如此,她应该知道戏剧里除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故事,还有难得圆满的悲剧故事,比如孟姜女、比如秦香莲、比如赵五娘。或许,张爱玲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千里寻夫”的剧中人,没想到自己的结局,也没能例外。后来,另一个女作家三毛将这段传奇之恋写成了小说,取名《滚滚红尘》。

有生之年的岁月里,张爱玲一直谈胡色变,一直讳莫如深,生前对这段众说纷纭的民国之恋更是不着一字。然而,在她的遗作,自传小说《小团圆》和《异乡记》里,那段被各种传说包裹成谜的感情,那段千里寻夫的往事,一一跃然纸上。小说里那些如刀锋般的文字,切割着小说里的人,切割着看小说的人,也切割着写小说的人。那个男人,她放了手,却没放下爱。

1951年,张爱玲向夏衍申请赴港读书,明知她此去定是黄鹤不复返,爱才的夏衍还是批准了她的申请。1952年7月,张爱玲赴港,仅仅做了两个月的学生,她就离开香港前往日本东京。有猜测说,她是去找在日本的胡兰成。无论猜测是真是假,终究无果。1953年,她返回了香港。1955年11月,张爱玲离港赴美,从此在美国定居。1995年9月,张爱玲被发现一个人孤独地死在了洛杉矶的一座公寓里,被发现时,她已经过世了7天。

生活像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张爱玲喜欢用“繁华而又苍凉”形容人生,形容上海,这又何尝不是她一生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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