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父子子

电影《毁灭之路》，两个父亲，两个儿子。在昆汀暴力美学的盛行下，导演竟能将一部黑帮影片拍得如此克制，甚至日常。

汤姆·汉克斯饰演的男主麦克·沙利文是两个儿子的父亲，同时，他也是黑帮的杀手，与黑帮的老大约翰如父如子。麦克自小没有父亲，被约翰收养长大，视若己出，二人联手弹奏钢琴的画面也足够默契，足够温馨。约翰还有个亲生儿子康纳，这个儿子典型的有胆无脑、有勇无谋、暴躁易怒、又蠢又菜，十分的坑爹。不过，饰演这哥们的丹尼尔·克雷格，后来又演了电影史上最著名的间谍詹姆斯·邦德，也就是大名鼎鼎的007。

电影开场，阵阵海浪声中，是麦克12岁的大儿子迈克尔站在海边的独白：“麦克·沙利文是个很有故事的人，有人说他是个正派的人，有人说他一无是处。1931年冬天，我跟他踏上了六个星期的逃亡之路，这是我们的故事。”大多时候，我爱极了电影里的旁白和独白，既有千帆已过的回望，又有身在其中的凝望。

随后，故事在迈克尔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雪花中拉开了帷幕。渐渐长大的迈克尔开始对父亲有些神秘的职业和工作感到好奇。晚上，他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偷看的漫画书里都是持枪行侠的英雄。于是，在父亲又一次执行任务时他偷偷躲进了车里。那是一个雨夜，瓢泼的大雨中，迈克尔从门洞里窥见了父亲开枪杀人。平日里沉稳而又不乏温情的父亲，杀人时冷酷而又敏捷，无情且又决绝。被惊吓到的迈克尔慌不择路，暴露了行踪，与父亲同行的康纳看到了他，带着一脸的不可思议。面对康纳的担心和质疑，麦克只淡淡说了一句：“他是我的儿子。”麦克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他以为自己这一句话就足够了。只可惜，康纳并不这么想，他担心迈克尔会泄露看见的一切，自作聪明地策划了一起枪杀案，目标是麦克和大儿子迈克尔，死的却是麦克的妻子和小儿子。

麦克带着儿子迈克尔踏上逃亡之路，也踏上了复仇之路。老约翰得知儿子康纳杀了麦克的妻子和小儿子，震惊之余，又痛又怒，又急又惧，他太明白麦克的可怕，也太明白儿子即将面对的结局。他愤怒地用双手捶打着儿子，边打边吼：“我诅咒你出生的那一天，我诅咒它。”然而，打着打着，老约翰紧紧抱住了儿子，开始哭泣。他选择了原谅儿子，并决定保护儿子，即使明白自己可能因为儿子而陷入万劫不复。他是一个父亲，父爱，终究战胜了是非与对错。

约翰开始调动一切势力与力量，一方面将儿子康纳铁桶一样保护起来，一方面试图挽回麦克。在麦克断然拒绝讲和后，约翰找到了记者哈伦，一个犯罪现场摄影师，他很擅长或者说最大的癖好就是在谋杀现场捕捉形态各异的死尸，同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杀手。这个看起来神经兮兮，笑起来一口黄牙，下手冷酷无情的杀手，竟然是裘德·洛饰演的。这哥们的颜值大杀四方，在帅哥辈出的好莱坞号称“裘花”，但比起颜值，他的演技更胜一筹。似乎，越帅的人坏起来越有惊悚的反差感。

接受了约翰雇佣的杀手哈伦，死神一样紧随在麦克父子身后，伺机而动，几次出手，却总是棋差一招。杀机四伏下，电影却开始变得温情。逃亡路上，麦克与儿子渐渐走进彼此。特别是在麦克被杀手哈伦枪伤后，他们躲进了一户农庄，这是电影的伏笔，也是神来之笔。农庄的老太太陪着受伤的麦克坐在屋檐下，看着远处帮忙干农活却不时回头看看父亲的迈克尔，老太太对麦克说：“他非常爱你，你没有注意到。”麦克一愣，没有回答，他紧紧盯着儿子，眼睛渐渐潮湿，嘴角却泛起几分欣慰与释然的笑意。晚上，在壁炉温暖的火光里，父子四目相对，儿子问麦克：“你更偏爱弟弟吗？”麦克深深看着面前的儿子，沉思回答：“不，不会，可能弟弟比较暖心，而你，你的性格太像我了，我不希望你成为我。”是的，麦克一直知道自己是在悬崖上跳舞，知道自己的后果是什么，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子不要走上他的老路，不要像他一样成为以杀人为生的杀手。他希望儿子如寻常人家的孩子，能清白而安稳的活着。

儿子接受了父亲的答案，道声晚安后，走过父亲身边时紧紧抱住了父亲的脖颈。这一刻，父子之间所有的隔阂与误解如冰雪消融，他们对彼此敞开了心扉，也走进了彼此的内心。这一刻，在枪声不绝，仓惶不安的逃亡途中分外珍贵和温馨。

中国古语有云：“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头。”父与子，至亲、至爱，一直是文学作品里欲说还休，说之不尽的故事与主题。父亲，在每个年幼的儿子心里都曾巍峨如高山，是只可仰望的身影，是无所不能的神，是无所替代的英雄。可每个男孩都会长大，都会目睹父亲在现实与生活中的卑微与平庸，都会目睹父亲头顶的光环褪去。直到有一天，儿子也成为一个父亲，他才能真正理解并懂得父亲，看到平静水面之下的波涛汹涌，学会与父亲平视。有人说，母亲永远是女儿的宿命，父亲又何尝不是儿子的宿命呢？所以，在教堂里，麦克才会对约翰说：“我可以下地狱，迈克尔不行，他要上天堂。”

《毁灭之路》，虽是黑帮电影，虽有枪战杀戮，可电影画面一直干净，就连麦克枪杀约翰和他一众手下，也没让人觉得血腥暴力。那也是一个下雨天，子弹打出的火焰不断闪烁，约翰身边的人陆续倒下，没有鲜血飞溅，也没有枪声、雨声，只有音乐，悲怆的音乐萦绕着整个画面，也萦绕在每一个观影者的耳边。约翰站在雨中，静静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没有逃跑，也没有躲闪。麦克从雨中走出，约翰慢慢转身，雨水绕着帽檐滴落，透过雨幕，二人直面相对，约翰异常冷静，从容典雅，麦克的眼里则充满了泪水与挣扎。“很庆幸死在你的手上”，这是约翰对麦克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在自己抱紧儿子选择了父亲这个角色之时，结局就已注定。

结局早已注定的还有麦克。麦克毫不犹豫地杀死了已经无人保护的康纳，带着儿子来到了海边。电影一直沉郁的色彩变得明亮，迈克尔和小狗在海边奔跑嬉戏，一切看似宁静美好，一切看似都结束了。多希望电影到这里戛然而止，多希望迈克尔再站在海边独白一句：“这就是我们的故事。”可惜，这远远不是结局。麦克来到海边的房子里，临窗看着海滩上的儿子，心事重重，表情复杂。突然，枪声响起，麦克倒在了窗边。原来，记者杀手哈伦追来了。他一脸伤痕，一脸恨意，支起相架，开始拍摄倒地的麦克。哈伦一定没学过中国的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知道在他身后，有一个人举着枪向他慢慢靠近，那是迈克尔。但，毕竟是12岁的孩子，毕竟没长出杀人的利齿，迈克尔举枪对着哈伦，看着他步步逼近，却始终没有勇气扣动扳机，只能步步后退。扣人心悬的紧张时刻，又是突然的枪响，杀手哈伦直直地倒在了地上。是麦克，他拼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举起了枪，只为儿子手上不会沾染别人的鲜血，只为儿子不要成为另一个自己。

这不是一个黑帮复仇的惊悚故事，而是关于两个父亲舍身护子的故事。麦克和约翰，不止是两个犯案累累，手上多条人命的黑帮分子，还是爱子如命，护子心切的父亲，一个必须杀死另一个父亲以保全儿子的命，一个则必须杀死另一个父亲的儿子才能保住自己的儿子。对峙的挣扎，抉择的痛苦，宁愿自己下地狱也要让儿子上天堂的执念……毁灭，恰恰是破除“毁灭之路”诅咒的密码。有人说，如果结尾你落泪了，说明你已经感受到了这股情感的力量。

迈克尔又一次站在海边，依然是背影，依然是独白：“那时我看见，父亲唯一的恐惧，就是儿子步上他的后尘。那是我最后一次拿枪。那六个星期的逃亡，我经历了整个人生。当别人问我，麦克·沙利文是不是一个好人，或者他是不是无恶不作的时候，我的答案永远一样，他是我的父亲。”那是一个孩子对父亲的追忆，也是一个孩子对父亲的肯定。

最后的最后，迈克尔回到了父亲养伤的农庄，这个喜欢圣经历史的孩子，终于如父亲所愿，过上了平凡安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