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越少，事越大

晋桓、庄之族偪，献公患之。士蒍曰：“去富子，则群公子可谋也已。”公曰：“尔试其事。”士蒍与群公子谋，谮富子而去之。

此段文字见载于《左传》。众所周知，史书有个特点，字越少，事越大。这段仅仅43字的文字，背后却是晋国一场惨绝人寰的宗族灭绝惨剧。

先给大家科普一下晋国的历史吧。想当年，周武王灭商，分封八百诸侯，是何等的波澜壮阔。不料，武王英年早逝，未成年的成王继位，叔叔周公旦辅政。《史记》载：周公东征灭唐。周成王与弟弟叔虞游戏，削桐叶为珪以与叔虞，曰：“以此封若。”史佚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请求周成王择日立叔虞。成王说：“我不过是与他游戏而已。”史佚说：“皇帝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于是，被道德绑架的周成王封弟弟叔虞於唐，后改国号为晋。这就是春秋历史上称霸百年的晋国，后来因与秦国联姻，还诞生了成语“秦晋之好”。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世上任何事都不会单独存在或偶然发生，《左传》所载故事的背景源于晋国一场小宗代替大宗的历史事件，史称“曲沃代翼”。

公元前745年，周平王二十六年，晋昭侯将其叔父姬成师分封到了曲沃，史称“曲沃桓叔”。当时，晋国上下一片震动，诸侯们更是一片哗然。大家反应何以如此强烈，那还得科普一下周朝奉行的宗法制度：嫡长子继承制。这可是宗法制度最基本的一项原则。按照周朝的宗法制度，从王室到诸侯，再到卿士大夫，宗族分为大宗和小宗。嫡长子为大宗，是贵族权力和财产的绝对继承者，且对宗族成员具有统治权；除嫡长子之外的诸子，则被称为小宗，虽同为宗族成员，却没有继承权。这便是嫡长子继承制，也是我们常常听到的“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因此，大宗的地位、权利、力量一向都是碾压式的存在。可晋昭侯分封给叔父的曲沃城远远超过了晋国都成翼城的面积。这不仅破坏了游戏规则，破坏了等级制度，对大宗的统治更是造成了威胁。由此，就很容易理解大家的惊诧莫名了。可惜，身在问题之中的晋昭侯看不到问题，等待他的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

曲沃桓叔不仅获封的土地面积大，他政治经验又丰富，还深得民心，史书说：“晋国之众皆附焉。”不得不说，晋昭侯是典型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很快，曲沃成了晋国的第二个政治中心。其时，早有远见卓识之人断言：“晋之乱其在曲沃矣。大于本而得民心，不乱待何。”一语，石破天惊；一语，也终成谶。

果然，此后长达六十余年里，从曲沃桓叔到曲沃庄伯，再到曲沃武公，曲沃小宗不断向大宗挑战，军事打击、政治瓦解、外交孤立、培植晋国内部反对大宗的势力，并以“捍卫天子威信”为旗号，不断蚕食大宗晋侯的领导权。期间，晋昭侯、晋孝侯、晋哀侯、晋小子侯，四位晋国国君全部死于非命。公元前678年，曲沃武公终于发起最后总攻，取代晋侯缗成为晋国国君。随后，武公贿赂周天子，周釐王承认了曲沃武公的合法地位，正式册封他为“晋武公”。至此，晋国小宗正式取代大宗，史称“曲沃代翼”。

革命取得了成功，胜利果实该怎样分配呢？这是个问题。晋武公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留给了自己的儿子晋献公。年轻的晋献公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功臣贵勋，面对着他的曾祖曲沃桓叔、祖父曲沃庄伯及其他父辈子侄们，犯了嘀咕。他太知道自己的国君之位从何而来，他也不敢保证曲沃桓、庄之族的公子们不会效仿曲沃武公，再来一次“曲沃代翼”。

处理功臣贵勋，从来都是一项宏大且危险系数极高的系统工程，搞不好会两败俱伤。后世有如明太祖朱元璋般一不做二不休统统杀掉的，有如宋太祖赵匡胤般大打感情牌杯酒释兵权的，也有如唐太宗李世民般握于鼓掌间收放自如的，更有如汉光武帝刘秀般势均力敌共享荣华的，只是，当时的晋献公没有先例可以参照。

就在晋献公犯难之时，晋国的大夫士蒍勇敢的站了出来。士蒍，原为唐尧后裔，周公旦东征灭唐后，将他们阖族迁移到宗周附近建立了杜国。周宣王时，时任杜伯被天子所杀，他的儿子杜隰跑到晋国担任了士师，也就是现在的法官。就此，士氏一族在晋国扎下了根，且世袭士师一职。

作为法律工作者，士蒍果然深谙人心。他采取了分化的手段，各个击破，利用人性的弱点，在公族中散布谣言，离间曲沃桓、庄之族组成的共同体。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人性，永远抵不过诱惑。于是，曲沃桓、庄之族中最有权势、最有威望，也是最为出色的富子成为祭奠人性的第一个祭品。公元前671年，士蒍与群公子合谋驱杀了富子。第二年，又如法炮制，杀死了游氏二公子。第三年，游氏阖族被消灭。至此，曲沃桓、庄之族的核心人物被除掉了，剩下的乌合之众再也翻不起浪花。

眼见时机已到的晋献公毫不手软，果断出手。公元前669年，士蒍以国君的名义将曲沃桓、庄之族的群公子安置到了都城翼城东南的聚邑。那是一个萧杀的冬天，北风穿越晋国平原，将一切生机冰封。晋献公的车马、旌旗浩浩荡荡进入聚邑，群公子欢呼迎接，他们以为晋献公带来的将是分封土地，将是数不清的荣华富贵。直到他们一个接一个躺倒在血泊中，来不及闭上的眼睛看到了一场惨绝人寰的灭族屠杀，他们才在心里升起一丝悔意。只可惜，历史太过残酷，他们再也没有了后悔的机会。他们，在历史上没能留下名字，这一场灭族的屠杀，也只是在《左传》中留下了短短的43个汉字。

千里江山，万里伏笔。曲沃桓、庄之族被灭后，晋献公废除了公族大夫制度，大量任用士蒍、荀息、里克、郤芮、郭偃等异姓人才为卿大夫。彼时的晋献公一定不知道，自己为后来的“三家分晋”埋下了祸根。晋献公后期，晋国发生骊姬之乱，太子申生被杀，公子重耳逃亡。十九年后，公子重耳强势归来，继位国君，也继齐桓公之后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自此，晋国开启了百年的称霸之路，强盛一时。晋文公更进一步，规定除太子外，其他宗族兄弟子侄必须迁出晋国，晋国公族渐渐势微，《左传》称：“晋无公族。”后来，晋文公首创“三军六卿制度”，六卿的势力渐渐成为晋国政权的主要力量。

公元前453年，晋国的赵、魏、韩三族瓜分了智氏及晋国的领地，晋国灭亡。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正式分封赵、魏、韩为诸侯，史称“三家分晋”，历史，就此进入战国时代。

当然，那已是另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