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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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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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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一场语言的回乡

刘亮程的散文集《大地上的家乡》,写的依然是村庄,依然是家乡。祖籍的家乡,那是父亲的家乡,一座安放灵魂栖息的祠堂,一张写满族谱的大白布,一块井然有序排列着历代先祖的家族墓地。这个家乡是陌生的,却又与他血脉相连,甚至祖坟都空着他的位置,等着他死后的回归与团聚。异乡的家乡,是父亲从家乡逃难落脚的地方,他在那里出生,长大,直到长成一个青年的模样。父亲把他带到世上,自己却匆匆离世,只留给他一个近似家乡的地方。随着时间的脚步,他曾住过很多地方,可那些地方都不是家乡。家乡,是埋着祖先骸骨的土地,是借由梦境可以回去的地方,是人和万物在岁月中纷纷奔赴的归宿。

看刘亮程的散文,需要深吸一口气,然后沉进时光的河流,让流淌在时间里的河水慢慢漫过心田,浸湿一个叫做“乡愁”的词语。

有人说:“每个中国人背后,或远或近地,都站着一个村庄。村庄的生与死、悲与喜、泥淖和障碍、困惑和可能,以及乡村的肌理纹路,律动呼吸和内心隐秘,无一不在理性且感性,庞大且绵密的告诉我们:乡愁深处,不是愁,是疼痛。”

乡愁的疼痛来自割裂,我们与村庄的割裂。

因为,我也是村庄里长大的姑娘。

我曾以为世界就是村庄的模样,汗在流淌,风闯入堂,生活需要修修补补。

我曾以为时间就是缓慢的。人从出生直到死亡,会看见很多次日出,也会遇见很多次黄昏;每个季节,天上的北斗星都会不急不缓转动勺柄;麦子要在秋天播种,冬天冬眠,春天拔节,夏天才会变得金黄,像歌里唱的“风吹麦浪”。我世界里的人似乎也都不在意时间,他们没有钟表,没有闹钟,他们的时间是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墙上的阳光,清晨的鸡鸣。没有人伤春悲秋,也没有人站在河边慨叹“逝者如斯夫”,他们安然的接受每个今天成为昨天,在每个夏天的午睡中醒来,不会怅然日已西斜。他们坦然面对老去,没有人会为脸上多了一条皱纹沮丧,也没有人会为多了几根白发惆怅,老去,只是生命必经的一个节点,就像一日三餐,就像一年四季。他们的一生,村庄永远是圆规中心的支点,无论走出多大的圆,心都还在村里。

村庄里的每一个生物都有它的时间和地方。牛在院子里慢慢吃草,鸡在门前寻寻觅觅,狗子们不知羞耻的恋爱,鸟儿们在树上歌唱,拍打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布谷鸟好像从来没有停下翅膀,它每次都是叫着从天空飞过,然后越来越远。燕子一直忙,忙着从南方来,忙着往南方去,忙着寻找旧巢,忙着养育儿女。麻雀们则悠闲得多,我不知道它们的家在哪里,但是冬天它们照旧出来叽叽嚓嚓,觅食,也不忘快乐。还有在《豳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在姜夔的词里唱过的蟋蟀,每到秋天都殷勤地催促村庄里的女人们赶紧准备冬衣。村庄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遍地的野花和野草,蒲公英撑着小伞,苍耳竖着耳朵,听着时间的节点,一岁一枯荣,我怀疑,它们与时间偷偷拉过钩,定过约。

刘亮程在书里写着:“每个村庄都有一条土路与外面的世界保持着坑坑洼洼的单线联系,其余的路只通向自己。”记忆中,村里的路纵横交错,连接着村里的每一户人家,连接着每一块田地,也连接着村外的世界。我曾以为村庄外的世界依然是村庄,直到有一天,父亲赶着马车带着我们来到了一个叫做县城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和村庄不同,人、生活,都不同。从此以后,对于未来,我们多了很多想象。

“时间,一年年地流过村庄。”时间,流过刘亮程的村庄,也流过所有的村庄。人们在自己的村庄里迎接日出,迎接日落,迎接新生,迎接死亡。后来,也迎接时代。不记得从何时起,村庄里的自行车越来越多,家里有了黑白电视,有了唱歌时会录音的录音机,有了卷发、喇叭裤,和烫着头发,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每个黄昏的太阳,依然落在村庄,可一切好像都不同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时代”。

农耕文明的时代就像落在村庄里的黄昏,那些弯曲道路、土墙房屋,以及鸡鸣狗吠的声音,孩子哭喊的声音,牛马嘶鸣的声音,都被落日照亮,一片辉煌。只是,转眼,已逝。工业文明的朝阳,渐渐升起,重新照亮这片世界,带着无限的新意与梦想。

梦想,一直长着翅膀,所以,村庄里的年轻人纷纷出走了。他们勇敢走出祖辈生活的乡村和生活,急于奔向城市,奔向未知的远方。他们努力在城市扎根,努力让自己与村庄划清界限。终于,他们,还有我们,成了与故乡割裂的一代人。

后来,村庄越来越空旷,越来越安静,再也没有成群的老人倚着墙根晒太阳,再也没有成群的小媳妇大姑娘聚在一起纳鞋底,再也没有放学后扔下书包满村跑的孩子,再也没有黄昏的阳光下袅袅升腾的炊烟,再也没有母亲一声声呼唤着乳名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回音,再也没有一个个扛着农具踏着自己的影子从田里劳作回家的人……曾经承载着的信仰,不再被相信;曾经维护公序良俗、约束道德伦理的乡规民约,不再被打量。土地,大片大片的撂荒,村庄,它的心空了。

我们的心,也空了。于是,我们试图用手中的笔,用键盘上的字母,拼凑起记忆中的村庄,找到那些消逝在时间里的时光,那些消失在时光里的人与物件,那些无论回望多少次都回不去的岁月。于是,故乡成了文字;乡愁,成了文学。

近几十年来,故乡和乡愁成了散文书写的主题。文以载道,也载着乡愁。2022年,“鲁迅文学奖”的散文奖项,除了李舫的历史散文《大春秋》,其余四部获奖散文集莫不是在书写故乡与乡愁。一起来看看他们的获奖评语:江子的《回乡记》书写变革中的山河故土,是面向广阔人间的滴血认亲之作。沈念的《大湖消息》以地理空间熔铸美学境界,以身体力行测量生态人心。陈仓的《月光不是光》是普通人迁徙流变的生活信史,乡愁与热望同在、裂变与奋进交织。庞余亮的《小先生》,接续现代以来贤善与性灵的文脉,是一座爱与美的纸上课堂和操场……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安放自己灵魂的村庄,这个村庄是《诗经》里的在河之洲,是杜甫诗里的茅屋,是陶渊明诗里的田园,是孟浩然《过故人庄》里的田家,是余光中诗里的乡愁……

年少不觉家乡好,年老方知乡愁长。幸好,还有写作。

写作,是一场语言的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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