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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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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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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悲伤没有捷径

古希腊圣贤曾指出:死是人无法体验的对象,当人还活着的时候,死离我们很遥远;当死来临时,人们已经毫无感觉和思虑了。陶渊明也曾写诗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死者已矣,生者如斯。死亡,通常与死者无关,关乎的只是生者。生者,该以何种力量度过悲伤?

早在1996年,法国电影《小孤星》就以一个四岁小女孩的视角和直觉告诉了我们答案。

一次车祸,四岁的波娜特失去了妈妈。去往葬礼的路上,爸爸悲伤而又懊恼,他试图让女儿明白并接受妈妈死了这个事实。他把女儿放在肩上,让她吐口水发誓“永远不会死去。”又将女儿放在车上看着她说:“妈妈死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女孩满眼泪水,委屈地爬到车顶,她想要躲开爸爸的话题,更想要躲开死亡的残酷,她哭着说:“知道,她乘着魔镜飞走了。”懵懂的她隐隐约约明白,死亡就是妈妈走了,离开了她和爸爸。但她不明白,死亡,将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她也不知道,死亡,将意味着永不相见。

葬礼上,与她年纪相仿的表姐故作成熟的告诉她,妈妈去了天堂,那里很好,妈妈会喜欢的。稚嫩的表弟告诉她,葬礼之后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要在棺木里长眠。她像否定表弟也像安慰自己,轻轻说:“妈妈稍晚就能回来。”

葬礼过后,爸爸需要外出工作,把她委托给了亲戚照顾。成年人的世界里,一场葬礼已是正式告别,生活还要继续,活着的人也要重新开始。然而,正是从葬礼过后,小女孩开始用自己的方式等待妈妈的归来。

她孤单一人坐在草坪上、坐在屋门口,拒绝和表姐、表弟一起玩,因为她相信妈妈会在她一个人的时候来看她。亲戚心疼的安慰她,给她讲耶稣复活的故事,并告诉她,妈妈去了天堂,和上帝在一起。每个人以后都会去到那里,都会和离别的亲人团聚。听了亲戚的话,小女孩开始相信妈妈会像耶稣一样复活。她一遍又一遍念着从表姐那里学来的复活咒语。

“你的妈妈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表弟直言不讳地戳破她的幻想。小女孩不信,她觉得妈妈在天上,身边有七彩的牛羊,妈妈有座城堡,金瓦红墙,她说:“我晚上和妈妈住在那里,白天才在这里……我更喜欢晚上。”表弟反驳她:“为什么我的爷爷,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倔强地说:“你爷爷没有再回来,是因为没有人等他。”

在一个四岁孩子的心里,死亡依然和爱有关。她执拗的坚信,思念和等待会让死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并且能回来看她。这一幕不禁令人想起风靡世界,打动人心的墨西哥电影《寻梦环游记》。死去的亡灵,最怕被亲人遗忘,因为一旦被遗忘,就会永远消失,再也不能在亡灵节那天跟亲人“团聚”。

晚上,妈妈出现在了她的梦里,却依然没有来看她。她又躲到没人的地方,悄悄对妈妈说:“大家都走了,你可以来了,为我而来。”

为了让妈妈高兴,她一个人去采集松果、鲜花和羽毛给妈妈当礼物。在空旷的荒野,小女孩举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一边喊着复活咒语,一边四处张望。妈妈依然没有出现,小女孩倒在草地上伤心的哭了。大人都以为,四岁的孩子不会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她很快就会忘记悲伤,重拾快乐。她们给她讲天堂和上帝,讲耶稣复活的故事,让她以为妈妈并没有消失,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可她们远远低估了孩子对死亡的直觉和悲伤,低估了孩子对妈妈的思念和渴望,也没想到这些给了小女孩更多的期望。

找到她的爸爸又担心又恼怒,他扔掉了她手里的礼物,生气的问她:“你还要等她多久?你疯了吗?”小女孩轻轻摇头,她只是相信自己只要做些什么,妈妈就会重新回来。爸爸用近乎祈求的语气说:“回到我和表姐、表弟的世界,活人的世界!自己骗自己是不会消除悲伤的。”

小女孩被送去寄宿学校。她听别人说妈妈没办法听到她的声音,但是“你可以向上帝祈祷,让上帝把你的妈妈带回来。”于是,她等大家睡着后,悄悄来到“上帝的房间(祈祷室)”,向上帝祈祷。然而,她没有等来妈妈的拥抱。一个小男孩跑过来告诉她,一个人的妈妈死了,是因为小孩太坏,就是因为你太坏了,你妈妈才会离开你。

小女孩终于忍不住哭了,她委屈地辩解:“如果我妈妈还在,你就不会这么说。”

夜深人静时,小女孩喃喃自语:“我想死,我想从此消失,去妈妈那里。”

第二天,她从学校独自跑到墓地,用稚嫩的小手扒着坟上的土,匍伏在冰冷的地面,哭喊道:“妈妈,我来了……”

心揪成了一团。死亡到底是什么?

童年的记忆里,“死”是一个很忌讳的词,特别是进了腊月和正月,我们更是被大人摁着头叮嘱,不要乱说出口。大人们谈论起死亡,也总是用“老了”或者“走了”来替代。虽说“死”字忌讳,可也并未见得恐惧,而且常见。相较于出生和结婚等人生大事,村里人对身后事尤其重视。他们辛劳一生,混迹村里,死亡就是他们的谢幕演出。只不过,这场戏码的主演是他们的儿孙,观众则是邻里乡亲、亲朋好友,至于他们自己,却只是摆在那里的一个道具。于是,葬礼成为隆重的公众仪式,雪白的孝衣,肃穆的黑纱,摆放的花圈艳丽的有些诡异,漆红的棺木红的有些怵目,伴着唢呐声声,儿孙们都或真或假的哭泣。这是葬礼的重头戏,悲伤和眼泪,与葬礼排场一样,是衡量他们孝心的标准。身为子女,他们似乎都擅长边哭边唱,拉着奇异的哭调,诉说着亲人生前种种好,悲戚着一死万事空。每当此时,村里人几乎全村出动,人人参与。高亢凄清的哀乐一起,仿佛集结号,无论当时他们在干着什么,都会丢下手头的活计,以百米之势跑到灵柩前看热闹。主家酒水如何、礼节是否到位、女眷会不会哭、儿孙的眼泪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前来吊唁之人祭拜之礼是不是娴熟……总之,这不止是一场葬礼,更是一场热闹。通过各种繁琐的葬礼仪式,生者纷纷参与到死亡中来,让死亡成为一个熟悉的、日常的、生命必经的自然过程。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既是私事又是公众仪式的葬礼上,人们学会了计较生前身后名,学会了遵循风俗礼仪,学会了走近死亡,直面死亡,也接受死亡。

第一次面对死亡,是大爷爷的离世,他是爷爷的亲兄弟,也是私塾的先生。一袭黑色长衫,一顶瓜皮黑帽,几缕花白胡须和一张不拘言笑的面孔,是我对他所有的印象。在我刚刚懂事之时他就老去了。彼时不觉得伤心,觉得死亡就像一年四季,是有着年龄秩序的,所有人都排着队出生,也排着队死亡。再长大一些,养了几年的黄狗突然在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发了疯般钻进灶膛,等把它拉出来时它已经死了。我很伤心,看着它躺在院子里,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大张着的嘴灌着雨水,却没有呼吸。我也一动不动,满脸都是水,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第一次,我意识到,死亡意味着失去。再后来,在外地打工的多叔意外触电而亡,死讯传到家里,全家一片哀泣,他的妻子跟人私奔,不知去向,一双儿女就此成为孤儿。彼时,我才明白,原来,死亡并不总是有秩序,也会有意外;死亡也不总是按照年龄排队,有时,它也会插队。

真正的直面死亡,是父亲的去世。看着他叹息一声不再呼吸,我从未意识到,死亡离我如此接近。他走出了时间,也走出了我的生命。我知道,我生命里关于父亲的那一部分戛然而止,不再生长。我和他在今生的缘分,也永远的停留在了那一天。此后余生的每一天,无论怎样想念,都只有回忆。此后,我一头跌进一个叫“失去”的漩涡里,不能自拔。我痛苦、挣扎、思念,试图抹平心里因失去而生生长出的空洞,却无能为力。父亲去世第二年,女儿出生了,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又长出新的枝丫。同时,我也成为女儿生命中的枝丫。也许,这就是生命繁衍的意义,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死亡这个词,从来都不是针对死去的人,它是活着的人必须面对的冰冷。走出悲伤没有捷径,你要感受生命里的一部分慢慢被割裂下来的痛,你要感受心里蚀骨的思念不断啃食自己,你要感受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的绝望淹没自己。无论是成人或是孩子,我们都需要经历一个失去、等待、治愈的过程,在这之后,才是真正的告别。只是,那个生生长出的洞会一直在,永远的空虚着……

那个下午,小女孩终于等来了妈妈,等来了妈妈的拥抱和陪伴。妈妈给她穿上了红色的毛衣,陪她走出墓地,许诺她晚上会在梦里和她玩,让她承诺不再哭泣,不再抱怨,因为她不想要一个悲伤的孩子和健忘的孩子。妈妈说,自己的女儿不会害怕生活,也不会忘记欢笑。妈妈还教会她捕捉“记忆”,告诉她:“每当你想要时,就跳起来捉住一个我的‘记忆’。”女孩恋恋不舍的问妈妈:“你真的爱我吗?”在得到妈妈肯定的回答后,她转身走向跑过来找她的爸爸,也走向新的生活。车子载着她渐渐远离墓地,她回头,轻轻笑着说了一句:“她让我学会快乐。”

至此,她终于完成了与妈妈的告别,也完成了一次关于死亡与爱的成长,在漫长的悲伤之后。

眼泪的存在,不是为了哭泣。死亡的存在,也不是为了悲伤。恰恰是它们,教会我们,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与妈妈相见的这一段,电影拍的亦真亦幻,让人分不清真假。也许妈妈的回来只是她的一个梦,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她走出了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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