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是一条深沉的河流,我必须深深地,深深地潜下去。那些早已沉淀在河底的往事,还有往事里的人,才会慢慢浮出水面。然后,漫过心底。
其实,父亲除了常来常往的两个姐妹,也就是我的姑姑,还有一个不常来常往的哥哥。也就是说,父亲弟兄两个,可我经常有意无意的忽略甚至是忘掉这个早已存在,且一直存在的事实。
很多年以前,想来,真的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时的一张全家福早已躲在陈旧的相框里泛了黄,它静静地听着时光流过,默默地看着镜外世界里的人事变迁。如果它能言,那将是怎样的悲欢离合?那时的爷爷奶奶都还健康的活着,偶尔也还会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像孩子般争执着。闭上眼睛,我似乎还能听到爷爷底气十足地咆哮,听到奶奶百般忍让压抑的哭泣。那时的父亲多么年轻,满头微卷的乌发,生动饱满的脸庞。意气风发的父亲正在盘算着如何在后面的枣林里再盖上第二座瓦房。他手指下噼啪作响的算盘珠扰乱了我一头的思绪。那时的我还懵懂无知,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理想是什么,未来也还遥远得看不清摸样。
父亲的确是弟兄两个,伯父是家里的长子,不光他的名字里继承了奶奶娘家的姓氏,他还继承了全家的幸运。少小离家求学的伯父,很是争气的做着别人的梦想。高大,英俊,儒雅的他安定在青岛工作,娶了土生土长在青岛的伯母。相较于在家务农,身材矮小,脾气暴躁的父亲,无疑,他是爷爷奶奶心头的欢喜和骄傲。
其时,伯父对我而言只不过是几封家书,还有一个来去匆匆,面目模糊的身影。一年几封的家书,偶尔寄来的药品,总是被爷爷奶奶津津乐道。而父亲日日在旁的照顾和孝敬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和无足轻重。伯父的家书也总是被爷爷珍藏在镜框后,温习了一遍又一遍。后来上学后,学习了孔子一句:“温故而知新”,不知道当时的爷爷是否也从一遍遍的温习里感知了新的情意。
伯父的探亲,是家里最大的节日。两个姑姑和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亲戚也带着家人赶来相聚,盛况远远超越过年。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家人相聚的热闹令平素里安静,寂寞的老屋顿时热闹非凡。所有的人都像雨后池塘里快乐的青蛙般兴奋着,喧嚣着,吵闹着。可奇怪的是,每每此时,父亲都游离于热闹和快乐之外,异常的落寞和孤单。刚开始光顾着藏礼物的我很是不明白,后来却慢慢发现,每次伯父一回到家,爷爷奶奶的眼里便再也盛不下任何人,尤其是对父亲,格外的疏离和陌生。而且,很多时候,爷爷奶奶,伯父,姑姑们都在背着父亲悄悄地谈论着什么,仿佛,父亲是外人。
被排斥在天伦之外的父亲,备受冷落。有好几次,夜深人散之后,我都听到父亲闷闷不乐的向母亲说着什么,而隐藏不住心事的母亲也总是忿忿的埋怨着爷爷奶奶的偏心。终于有一天,所有的不满和积怨像酝酿已久的火山,而小心翼翼维持的亲情和平静再也压制不住它的澎涌而出。还记得,那一天是八月十五,具体到哪一年我倒是不记得了。只记得,吃完月饼后,姑姑们都没有回家,他们聚在一起像是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对于这些,我当然不会感兴趣,大人们就是这么无聊和斤斤计较。我躺在枣香满园的大枣树下,看着满满的月亮,愉快的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母亲愤怒的吵闹声中醒来,家里已经乱作一团。姑姑们深夜匆匆离去,天不亮,伯父便也动身离去。临走前,伯父来到家里,母亲固执地不肯和伯父说话。伯父和父亲轻语了几句,轻轻抚了一下正在睡觉的我,而后离去。其实,我已经醒了,也知道伯父要离开,却不知该怎样去面对。大人间的是是非非,对于当时年幼的我来说是懵懂的,不解的。只是,我心里隐隐担着心,害怕伯父就此离去再不会回来。果然,以后的好长时间,伯父再没有回过家。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家书和偶尔邮寄的药品。
那一次,伯父是独自一人回来的,也独自一人离去。我们都没有去送他。他转身时孤独的背影,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徘徊。大多时候,伯母和哥哥姐姐们都不和伯父一起回来。他们对于我,更像是一个个符号,而非具体的影像。只是,每次伯父独自回来,都来去匆匆,就是勉勉强强住上几天,也似乎满腹心事,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萦绕在心头。而且,每次离去,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归心似箭。后来听母亲说起此事,原来伯母身体不好,常年疾病缠身。两难的伯父既想多陪陪渐渐年迈的爷爷奶奶,又放心不下有病在身的伯母。伯父与伯母的恩爱,在家里一直是美谈。每次听母亲说这话时,我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她话语里的羡慕和不自觉的一声轻叹里小心隐藏的遗憾。
相较于伯父的真情流露,父亲是个把感情和情绪都隐藏很深的人。他不善言辞,不善表达,一生都过得谨慎,压抑,从不大喜大悲,倾其一生,我只看到父亲流了三次泪。两次是因为爷爷奶奶病故,还有一次是酒后。父亲喜饮酒,那些压抑的心事和情绪也每每只有在酒后才能倾诉和发泄。这一次,是因为父亲去给奶奶送东西,走到门口,却听到奶奶正和其他的几个老太太在说父亲的不是。父亲呆立了一会,一言不发的回了家。母亲见状,询问原因,父亲沉默不语。一次酒后,伤心的父亲忽然说起此事,满面泪水。那是唯一一次,父亲在我们面前泪流满面。
后来的一年冬天,奶奶生病了。脑梗死让奶奶从此再没有离开过拐杖。父亲坐在床边,一直握着奶奶的手,我从未见过如此温情的父亲。我想,那一刻,母子间的恩怨纠葛早已尽释了吧。当然,尽释前嫌的还有伯父,他匆匆赶来,一脸倦容。所有的人都不再提那一夜,不知道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心照不宣的假装没有发生过? 那一次,伯父在家住了好长时间,他虽日日给伯母打电话,却从未提及离开。还记得有一天,太阳晴好,阳光密实。伯父搬了一高一矮的两张凳子,放在门前的太阳下。奶奶坐在高凳子上,已经有了白发的伯父就如孩童般坐在奶奶脚下的矮凳上,细细的,虔诚的,给奶奶剪着指甲。阳光丝丝缕缕照在他们身上,温暖,慵懒而又灿烂。我细眯着眼睛看着他们,阳光下,那一对母子成了我记忆里最美的一幅图画。从那一刻始,伯父对于我再不是一个匆忽的身影,他变得有血有肉,有亲情有温暖。
奶奶老了,自我记事起,她就老了。后来,我还知道人慢慢老了会死去。从此,我就有了隐隐的担心和不可言说的心事。我怕朝夕相处的奶奶有一天也会离我们而去,且一去不回。可,那一天并没有因为我的担忧而停止脚步,或善意的从奶奶身边绕过去。它终于还是来了,来势汹汹。我不知该怎样去收拾我的悲伤,因为它们砰然落地,四散而逃。只是,我愕然的发现,原来父亲和姑姑比我有着更深更重的悲伤,心里竟渐渐有了些许的安慰,因为我的悲伤不再孤单。
葬礼上,伯父有多么悲伤,我竟一点都不记得了,或者说已经模糊了。其时,年近六十的伯父已渐显老态,风湿病更是令他坐卧难安。几日无休止的跪拜对于伯父已不止是悲痛,更是酷刑。面对伯父的痛苦,面对世俗的目光,我不知父亲内心经过了怎样的挣扎。第二天,乡亲面前,父亲一语掷地。于是,伯父免去了灵棚里几日的跪拜,也免去了一切世俗需要面对的礼节。父亲一个人担起了所有的丧葬事宜,一个人承担起了所有的质疑与责难,也一个人承担起了所有的眼泪。我不知道当我们在灵棚里痛哭流涕时,坐在家里的伯父心里究竟会感谢父亲的体贴和大度,还是会黯然神伤于自己的游离。他不再是归家的游子,而是远来的客人。
不久,爷爷过世。从此,伯父更是杳无归期。家书也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不会飞回来。这方生他养他的水土,或许依然令他魂牵梦绕,可这个地方,再没有了他想念的人,再没有了萦怀的牵挂。偶尔的一个电话,寥寥的几句问候,沉默的间隙里,让人更觉得是敷衍。
很多年以后。在小说或电影里,我们常常会看到这一句话。一句话,几个字,一笔划掉了那么多无关痛痒的日子,让人无端觉得有种前世今生的沧桑感和距离感。真的是很多年以后,我也已为人母,在更深的体会到亲情以后,我直面了父亲的生病和离世,伤痛彻骨之寒。是的,我第一次直接面对了死亡和悲伤,才明白奶奶去世时,我们跟人世与死亡之间 ,因为隔了父亲,从未感觉到压力和危险。如今,再没有为我们隔开人世与死亡之间的距离了,这个发现令我莫名的绝望。
伯父没有来参加父亲的葬礼。当时的伯父早已心力交瘁,伯母几次昏迷,几次抢救,多年的疾病缠身早已耗尽她所有的健康。伯父带着伯母在北京与青岛之间绝望地来回奔波。后来母亲曾说起,就在父亲离世的前一夜,他曾和母亲商量着去青岛看病,顺带看望病重的伯母,还有身心俱疲的伯父。可是,父亲不知道,他再也没有了机会和时间。几个小时后,他就将和人生作别,就将和他尘世间的妻儿及所有的牵挂作别,包括他曾至亲的哥哥。他们今生再没有机会互看一眼,再没有机会道声别。不知父亲昏迷前可曾有期盼?也不知伯父心里究竟有多少遗憾?父亲还不知道,就在他离世不到一个月的一天,伯母也悄然离世。我们也没有去赶赴葬礼,悲伤的我们已经承担不起更多的悲伤。
伯母的葬礼后,伯父随即打回了一个电话。母亲接的。一根电话线的两头,两个心碎的老人,互相垂泪,互相安慰,也互道珍重。最后,两头沉默,泣不成声。这一刻,他们同为天涯断肠人;这一刻,他们为着共同的亲人泪流。此后数月,伯父再无音讯。母亲挂念伯父的健康,叨念着让弟弟打个电话,可生性腼腆,不善言辞的弟弟始终没有拿起话筒。悲痛就像一根针,深深地刺进我们的心里,我们不敢去碰触,不敢去提及,因为,一提,一碰,悲痛就会倾泻而出,将我们淹没。伯父更是如此吧,两个至亲的人,两根悲伤的针,白发的他又该怎样去承受?
又是数月后的几天,姐姐打电话告诉我伯父回来了,要见我们。匆匆驱车前往,进到饭店,敲开了预先说好的门牌号。见到我们进门,伯父站起来,紧走几步,一手一个抓着我和姐姐,老泪纵横。这一刻,他的泪是为父亲而流。这一刻,我感知到了我们血脉相连。
再没有了牵挂的伯父安安心心的住了下来,第一次,我觉得他是属于这方水土的人。随后,他在母亲家,两个姑姑家里都分别住了几天。离开前,伯父说,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和时间再回来,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是否能经得起这千里的奔波。所以,他要一次住够,看够。
原来,渐已年迈的他是在和我们做最后的道别,虽没有说再见,可这里的一切或许今生真的将不能够再见。深情如伯父,一定会埋骨青岛与伯母为伴。这里的亲人,这里的光阴,无处安放,也就只能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