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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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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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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回旋镖

鲁昭公三年,即公元前539年,对于多事之秋的春秋时代,这一年,看起来还算岁月静好,没有会盟,没有战争,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春秋》记载亦是轻描淡写的寥寥几笔。翻译过来大体就是:小国诸侯藤成公卒;另有小国诸侯小邾娄子来鲁国朝见。其后,便是关于气候的记载:八月,鲁国举行了大规模的求雨活动;冬,鲁国下了一场大雨雹。写完天气,看似不经意的笔锋一转,写下最后一句:“北燕伯款出奔齐。”北燕伯,即燕简公,所谓出奔齐国,就是逃亡齐国。其实,这在春秋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新鲜。各个诸侯国的公子、公孙、卿、士大夫,甚至国君因国内动乱出奔他国者比比皆是,就连周天子也不止一次出奔,逃亡。

说起来,燕简公出奔齐国的理由也不新鲜,据说,燕简公有很多宠信的人,他想罢免燕国的大夫们而立自己宠信之人,燕国的大夫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于是,这一年冬天,他们勾结起来杀了燕简公宠信之人。燕简公一看大事不好,遂逃亡齐国。

单看文字记载,我们也许会嗤之以鼻,这又是一个糊涂君主宠信奸佞小人的自食其果,可拔开历史的迷雾,我们或许会看到故事有另外的版本,历史也有另外的真相。彼时,春秋时代已渐渐进入末期,从东周上朝到各诸侯国内部权力斗争日趋激烈,社会矛盾更是不断激化。不止周天子式微,被诸侯们架空成为吉祥物,各国的诸侯们也好不到那里去,他们的卿大夫们同样不甘寂寞,纷纷上演“陪臣执国命”的大戏,或破家亡身,或化家为国,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这就是史书中一再提及的“政出私门,权去公家”。所以,燕简公也许不是崇信奸佞小人,而只是君权最后的挣扎。

孔子的《春秋》一向“微言大义”,这看似平静的一年其实暗潮涌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记载背后其实还有一段惊心动魄的对话。对话的双方是齐国的晏婴与晋国的叔向。这一段对话也就是《左传》里的名篇“晏婴叔向论齐晋季世”。

故事源于鲁昭公二年,晋侯迎娶了齐国公族的少姜,虽是政治联姻,晋侯对少姜却非常宠爱。但就在当年,少姜竟香消玉殒。葬礼过后,齐侯命晏婴出使晋国,请求晋侯续娶齐国公室女子,以使两国继续婚姻之好。

订婚礼成,晏婴接受了晋国的宴宾之礼。晋国的叔向陪他一起参加宴饮。

归功于课本上“晏子使楚”的故事,对于晏婴,几乎家喻户晓,更是智慧与机智的代名词。而对于叔向,则普遍比较陌生。叔向,复姓羊舌,名肸,字叔向,晋国公族,历事晋悼公、晋平公、晋昭公三世,历任傅、大夫、正卿,执掌晋国国政近五十年,与当世郑国的子产、齐国的晏婴齐名,是春秋朋友圈里很有知名度的政治家。

同是闻名遐迩的政治家,酒逢知己,自然惺惺相惜,于是,留名青史的一段对话就此诞生,且流传后世。

叔向说:“齐国怎么样了?”

晏婴回答说:“此季世也,吾弗知。其为陈氏矣”。古时兄弟排行,以伯(孟)、仲、叔、季为序,季是最小的。“季世”,也就意味着末世。晏婴说齐国已是末世,他不知道该怎么说。齐国恐怕是陈氏的了。

我们先打断一下晏婴的讲话,科普一下齐国的陈氏。公元前672年,陈国公子完政治避难,无奈奔齐。齐国时任国君乃是大名鼎鼎的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齐桓公毫不犹豫地接纳了陈公子完并让他担任了齐国的工正。自此,陈氏正式落户齐国。后来,随着陈氏家族的壮大,被封田邑,又称田氏。公子完的五代孙田无宇得到齐庄公的宠信,一跃成为齐国的四大家族。当然,这绝不是田氏的终极目标,野心勃勃的田无宇开始很有心机的施惠于民,赚取民心。田无宇的儿子田讫趁着齐景公不恤民力,残暴无道,更是将他爹收买民心的理念贯彻到底。晏婴所说的陈氏即彼时的田讫,他的详细情况,我们且听晏婴娓娓道来。

“国君抛弃他的百姓,使他们归附陈氏。齐国原来有豆、区、釜、钟四种量器。四升为一豆,各自以四进位,一直升到釜,十釜就是一钟。陈氏的豆、区、釜三种量器,都加大了四分之一,钟的容量就更大了。陈氏用私家的大量器借出粮食,而用公家的小量器收回。”简单来说,就是田讫将齐国的量制由四进制改为五进制,百姓借粮时,他就用五进制,还粮时他又用四进制。大斗借出,小斗收回,百姓自然就得到了他的好处。“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鱼盐蜃蛤,弗加于海。”此外,山上的木材运到市场,价格不比山里高;鱼盐蛤蜊等海产品,价格也不比海边高。让利于民,田讫可谓面面俱到了。

对照组的齐景公呢,表现又如何?

晏婴说:“民三其力,二人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冻馁。”齐国百姓把劳动收入分成三分,两分归公家,一分用来维持自己的衣食。国君聚敛的财物就算腐烂生虫,也不肯救助百姓,从而使老人们挨冻受饿。这都不算啥,更有咄咄怪事:“国之诸市,屦贱踊贵。”齐国都城的市场上,鞋价便宜而假腿昂贵。因为齐景公抓了很多百姓为他建造宫殿,百姓稍有反抗,他就下令砍掉他们的手脚。

电影《无间道》里有一句话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结果自然是“百姓疾病痛苦,陈氏厚加赐予安抚。百姓拥戴陈氏如同父母一样,归附陈氏就像流水一样。想要陈氏不得到百姓拥戴,哪里能避得开?陈氏远祖箕伯、直柄、虞遂、伯戏,他们随著胡公和大姬,恐怕已经在齐国接受祭祀了。”

《左传》开篇即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晏婴这句话的分量与忧虑了。

晏婴开诚布公,叔向自然毫无隐瞒。他说:“是的。就是我们的公室,现在也到了末世了。兵车没有战马和人驾驭,国卿不率军队;国君的战车左右没有好人才,步兵队伍没有好长官。百姓疲病,但公室更加奢侈。道路上饿死的人随处可见,而宠姬家的财物多得装不下。百姓听到国君的命令,就像逃避仇敌一样。栾、却、胥、原、狐、续、庆、伯这八个大家族的后人已经沦为低等的吏役。政事由私家决定,百姓无所依从。”

插播一句,彼时,晋国君权式微,公室衰败,韩、赵、魏、范、中行、智氏六卿手握大权。吴国季札出使晋国时就曾当着韩宣子、赵文子、 魏献子的面说:“晋国的归宿将在你们三家身上。”看看后来的“三家分晋”,真是一语成谶了。叔向所言已经没落到皂隶之行的“奕、邵、肯、原、狐、续、庆、伯”八大家族,当年可多是追随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流亡在外十九年的肱股之臣,忠诚之士。看至此,不得不让人叹息一声“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晋国国君又如何呢?叔向说:“国君一天比一天不肯悔改,用行乐来掩盖忧愁。公室的衰微,还能有几天?《谗鼎之》说:‘天不亮就起来致力于政绩显赫,子孙后代还是会懒散懈怠。’何况国君一天天不悔改,国家能够长久吗?”

晏子说:“您打算怎么办?”

叔向说:“晋国的公族全完了。我听说,公室快要衰微时,它的宗族就像树的枝叶一样首先落下来,公室跟着就衰亡了。我的一宗有十一族,只有羊舌氏一支还在。我又没有好儿子,公室没有法度,能够得到善终就是万幸,难道还会指望得到后代的祭祀吗?”

一场对话,至此戛然而止。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慷慨陈词,没有惊人之语,却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公元前453年,晋国赵、魏、韩三家联合起来灭掉智氏,将国君领地瓜分。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正式昭封赵、魏、韩三家为诸侯,晋国就此成为历史名词,史称“三家分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更是将这一年作为了春秋与战国的分界点。

公元前391年,齐国相田和将齐康公放逐到海边,田氏一家完全掌控了齐国实权。公元前386年,周安王正式册命田和为齐侯,田氏取代姜氏成为齐国国君,史称“田氏代齐”。

一百多年后的历史结局,就如那一场对话的回旋镖,正中靶心,完美印证了晏婴和叔向的预料。只是,历史如此,宿命如此,谁又能奈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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