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红颜

公元前44年3月15日，罗马的凯撒大帝被元老院众元老杀害，死前，他选择了自己的外甥屋大维作为继承人。不负凯撒遗志，被元老院和罗马人尊称为“奥古斯都”的屋大维不动声色地完成了罗马由共和国到帝国的转变。此后的几个世纪里， 罗马帝国傲视群雄，睥睨四方，成为西方世界名副其实的中心，书写了一段灿烂、辉煌的西方历史。

彼时，与罗马并立于世界东方中心的大汉王朝，历经文景之治后正在走向它命运的巅峰，书写着中国最为雄浑壮阔的历史篇章。统治它的霸主正是西汉赫赫有名的汉武大帝。

汉武帝一生雄才大略，功绩卓然，堪称千古一帝。他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丝绸之路；他不拘一格降人才，任用卫青、霍去病抗击匈奴；他开疆拓土，收复河套地区、夺取河西走廊、封狼居胥，将中国的版图扩大了两倍；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颁布招贤令，建立太学；他加强中央集权，开辟察举制，推行“推恩令”，将他父亲汉景帝视为心腹大患的诸侯之患兵不血刃，化于无形。他的丰功伟绩足以让他出现在毛主席的诗词里，且与秦始皇并称“秦皇汉武”。

历史早已证明汉武帝不啻为一代雄主，是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有为之君，是伟大的政治家、战略家。当然，他还有一个身份——浪漫的诗人。贯穿他一生的除了丰功伟绩，还有倾世红颜。他与生命中的几位红颜共同演绎了一段段关于政治与爱情、真心与假意，深情与薄情的故事，留给后人无限慨叹的同时，也为后人贡献了诸多耳熟能详的成语。

金屋藏娇虽已没落成男人们家外有室的代称，它的出处却源自一段真情与假意难辨，权谋与算计并存的政治联盟。成语的女主角就是汉武帝的第一任皇后——陈阿娇。她的母亲鼎鼎大名，是汉文帝的女儿，也就是汉武帝的姑姑，馆陶公主。汉武帝的母亲王美人为了他的太子之位与馆陶公主结盟，定下儿女亲家，汉武帝也向馆陶公主许诺：“若得阿娇作妇，当金屋贮之。”只是，誓言犹在，欢情已薄，短短十年后，阿娇以“惑于巫祝”的罪名被废，居于长门宫。漫长历史上，因欲加之罪获罪的又何止是她一人一事？不甘遭受冷落的陈阿娇花费千金买来司马相如一篇《长门赋》，没看错，就是和卓文君琴挑私奔的当世才子司马相如。阿娇让宫女吟唱《长门赋》，却再也唤不回已经走远的人心和爱情，徒留给世人一声“千金买赋”的叹息和此后寂寞长宫的郁郁而终。后世的辛弃疾亦忍不住写下：“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陈阿娇落幕，卫子夫登台。卫子夫本是汉武帝姐姐平阳公主府中的一名歌女，一次宴会，一场演出，四目相遇，一见钟情。汉武帝将她带回宫中，开启了她一生的传奇。而后的十年间，史书用了“尊宠日隆”四个字形容汉武帝对她的宠爱。她也从区区一名讴者摇身一变，母仪天下，位居未央宫皇后宝座38年。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女人，深谙朱颜辞镜，色衰爱弛，也深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于是，以贤良大度的德行和宠辱不惊的心态赢得了大汉贤后的美称，也赢得了汉武帝的尊重。她的儿子刘据被立为太子；她的弟弟卫青、她的外甥霍去病都是大汉抵御匈奴的传奇英雄。如果时间就此停止，如果历史不再继续，她的一生或许应该用圆满形容。可惜，红颜注定多薄命，君王注定多薄情，再多的隐忍，再多的礼让，终究还是要走向她的宿命。一场巫蛊之祸，令几万人丧生，令她的儿子太子刘据自杀，令汉武帝一生被人诟病，也令她以死明志，身死宫中。班固在《汉书》里用“子夫既兴，扇而不终”八个字为她的一生作了注脚。

卫子夫黯然离去，李夫人闪亮登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一首《佳人曲》被李延年唱起，对，李延年，不是杜甫诗作《江南逢李龟年》里的李龟年。汉武帝遇到了一生挚爱，倾国倾城的一代佳人——李夫人。从此，君王不知日与夜，三千宠爱在一身。可惜，佳人早逝，徒叹奈何，只留给世人许多温暖而又惆怅的故事。“玉搔头”的传说让人看到了帝王在江山社稷以外，宏图霸业之下的柔情似水和寻常夫妻间的烟火气息。“以被掩面”的故事告诉我们这个身居深宫，备受宠爱的女子聪明而又清醒，着实当得起兰心蕙质。她懂得以色侍人者，能有几时好；懂得最是无情帝王家，她用自己的智慧、胆识和隐忍护佑了儿子一生的富贵与安宁，她的儿子刘髆备受父亲青睐，被封昌邑王。为怀念她，汉武帝连作《秋风辞》和《李夫人赋》，诗句间极尽怀念与哀伤之情；而“遗芳梦室”的记载让人唏嘘之余忍不住感叹一句：相见不如怀念。

随着身边红颜一个个逝去，汉武帝也走到了自己的晚年。世间唯有时间最公平，任何人都会在它的滚滚永逝中老去，无论你是帝王还是将相，亦或是最平凡的普通人。晚年的汉武帝最宠爱钩弋夫人，这也是个有着传奇故事的女子。传说她天生握拳不能伸展，汉武帝过河间，望气者言此有奇女，于是召见她并将其手展开，展开后她掌中握有一玉钩，因此被称为：钩弋夫人。只是，汉武帝暮年多疑，立了钩弋夫人八岁的儿子刘弗陵为太子，却又怕子少母壮，女主乱政，于是上演了历史上“立子杀母”的残忍一幕。君王之爱，可窥一斑，与他的帝业相较，所有人都不过是可以随时利用和牺牲的棋子。他的做法，作为一代帝王，无可厚非，作为人夫，却让人齿冷。不过班固的《汉书》倒是为汉武帝圆了一笔，指称钩弋夫人是因遭到斥责，抑郁而终。

公元前87年，汉武帝走完了他波澜壮阔，多姿多彩的一生。那些气吞万里如虎的金戈铁马，那些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威武雄壮，那些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情万丈，那些不灭匈奴何以为家的铁血丹心，那些惊鸿一瞥，倾国倾城的女子，那些红袖添香，轻歌曼舞的时光，慢慢变成了历史。然后，历史变成故事，最后，故事都成了传说。

故事到此结束了吗？不，才刚刚开始……

汉武帝驾崩，辅政大臣霍光追封李夫人为“孝武皇后”，陪葬茂陵，祔皇帝庙，与汉武帝永远地相伴于地下，也与汉武帝永享子孙祭祀。霍光一番安排，也不枉汉武帝对李夫人朝思暮想的念念不忘。钩弋夫人的儿子——太子刘弗陵即皇帝位，是为汉昭帝。汉代祔庙的规矩是一帝一后，他只能追封自己的母亲钩弋夫人为太后，另立庙祭祀。是的，汉昭帝的太后，而不是汉武帝的皇后。而后，汉昭帝召开盐铁会议、减轻赋税，用仁政慢慢修复着父亲穷兵黩武带来的国家颓废和人民怨气，扭转了西汉衰退之势，使得百姓充实，四夷宾服，掀开了“昭宣中兴”的大幕。可惜，天嫉英才，没能生下子嗣的汉昭帝刘弗陵二十一岁便因病匆匆离世。

皇位由谁继承？权力如何交接？怎样选择才更有利于自己和家族的利益？独揽大权的霍光再三权衡利弊，选择了昌邑王刘贺继承皇位。昌邑王？是不是似曾相识？是不是听着耳熟？是的，昌邑王刘贺就是刘髆的儿子，李夫人的孙子。命运的天平似乎开始向李夫人倾斜。却没想到，好景不长，短短的27天过后，刘贺因“荒淫迷惑，失皇帝礼仪，乱汉制度”被废，贬回昌邑，削掉王爵，史称“汉废帝刘贺”。《汉书》称刘贺受玺27日，做了1127件荒唐事。《汉书》，又是《汉书》，数学好的同学可以扳着手指算算平均下来是不是不眠不休也要每个小时做两件荒唐事，可见史书有时也荒唐。还是苏东坡的评价更为中肯，他说：“此其有谋明也。”说白了，被立被废都不过是背后的权力斗争。刘贺被废回到封地，郁郁寡欢，后被汉宣帝赐为“海昏侯”。海昏侯？是不是大吃一惊？对，刘贺就是2011年江西南昌发现的海昏侯大墓的主人。墓中出土了一万余件文物，亮晃晃、金灿灿的马蹄金亮瞎了世人的眼睛。想当年，这可都是汉武帝御赐给儿子刘髆的，足可见对其厚爱，对李夫人深情。

刘贺翻篇，霍光继续寻找继承人。他看中并立了长在民间的皇孙刘病已，是为汉宣帝，也就是被称为中宗的一代明君，中兴之主刘询。他的爷爷就是死于巫蛊事件的太子刘据，而卫子夫就是他的曾祖母，也就是他的老奶奶。他自小流落民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继承大统。只是，风水轮流转，形势比人强，绕了长长久久的一圈，皇位又回到了卫子夫的曾孙手里。只能说，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汉宣帝追封自己的曾祖母卫子夫谥号为“思”，史称“思后”。因汉宣帝继承的是汉昭帝的皇位，名义上相当于过继，所以他只能追封自己的父母、祖父母为诸侯王及王后，他的曾祖母卫子夫的“思后”也只能是诸侯王后，不能陪葬茂陵，不能祔皇帝庙。不过，她也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拥有独立谥号的皇后，并以此载入史册。福兮？祸兮？幸焉？悲焉？

至此，汉武帝与几位红颜的爱恨纠葛，恩怨纠缠才终于缓缓落下帷幕。四个女人，不同的时期，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结局，贯穿了汉武帝的一生，她们的子孙更是左右了大汉王朝的命运与走向。我特别想俗气地问一句：谁笑到了最后？

历史的走向，从来恢弘，忽略了绝大多数人的生死悲欢，也掩埋了无数的红颜。人性的光明与黑暗，人心的邪恶与良善，人生的得失与悲欢，历史的如椽大笔又怎能一笔一划写得清，描得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