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海马体受到了损伤,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出现这类情况的……”医生在我旁边说道,伴杂着些许纸张翻阅的稀碎声。
我艰难地将眼睛张开,隐隐约约地看见时宇思摇着头,张口说了些什么。看见我醒了后,他示意了下医生,便走到我身边来了。
“你可算醒了。”他轻声说道。
“试验又失败了。”
“别想试验的事了,先把自己身体照顾好再说吧。”
“我出什么事了吗?”
他不自主地低下头,“医生说,你这是早期记忆缺失……”
那一次试验,我自愿做了研究载体,但是这项研究对我的脑脑部的记忆功能造成的影响确实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失忆的时间大概是十二岁之前的所有记忆,但自我感觉影响不大。
我是顾辰,在国家时空局做科研工作,这是第137次试验,失败。
疲倦的身躯再也扛不住工作的压力,无力地倚在办公桌的一角。头顶上冰冷的白炽光洒在头上,直来一阵眩晕。我心中冥冥感觉,前方的道路渺茫,望不尽尽头何方。
刹那间,莫名的敲门声击破了这片沉静,我抬着沉重的身子前去开门,是时宇思。时宇思是我工作前线的知心助手,平常也是相依的朋友。
“怎么了,有急事吗?”我缓缓问道。
“和你聊下天。”他异然的样子让我略显惊讶,随后他就拖了把椅子凑了过来,神情也变得肃然不禁,“我其实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是因为什么能让你坚持科研到现在?”
“这个……这个因为热爱嘛……”
“我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必这么敷衍。”他的神情中透露了点焦躁,这是常见的。
可我一时也还真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因为上次试验失败后的早期记忆缺失影响,没有一个良好的记忆媒介我也想不起来。也正因为这个事情,我的家人和朋友大多都极力劝阻我离开这个岗位,找一个轻松点的工作。但我前进了这么多,可不想就此避退,我无法接受逃避的事实,这对不起我所成就的一切。
“给你举个例子吧,如果热爱的事情因为一个难题而放弃,失去了一生中所热爱的,那生活还剩下些什么呢?还会有不期而至的期盼么?还会有推动你生存下去的动力么?”我轻轻叹了口气,“我爸跟我说过,热爱需要一辈子去奉献,不应置之于囚牢,加之以枷锁。”
时宇思急切的目光也变得冷静,仿佛是一把烈火为水所扑灭,但骨子里还遗留着余温。他默默地低下了头,无言中流露了认同的表情。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他问。
“发布我们之前的研究报告,将实验的编号和相关数据记录清楚,联合我们的团队,齐心协力去完成这个论文。”
时宇思走后,办公室又恢复了清静。我无意中看到了桌柜上摆放的一个沙漏。我将它倒置过来,呆呆地看着一粒粒沙子悄然滑下,与时间的滴答声混为一体。
它……真的只能正流而下么?
论文发布到了世界科学交流论坛,命名为——沙漏计划。但是发布不到两天就被强制退回了,理事部给的理由竟是:过于唯心主义。我们项目的原理,就是将人体大脑内的意识体以激发态的形式发射到高维空间,并通过能量的变迁来推动时间维,实现意识体的跃迁。我们从动物体开始实验,经研究发现其致死率为零,但是转移到人体实验时,就产生了不可抹灭的负面影响。
科学论坛理事会成员说我们是高谈阔论,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就算有全面的科学证明,他们也不会改变固执的想法。毕竟,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局,它骗过了无数代人,如今也是。而人们对它的存在早已根深蒂固,我们则是那个铲除时间的“罪人”。
“顾总,项目真的进行不下去了……要不,收手吧。”时宇思头一次如此冷静,他甚至不同于其他正在相互抱怨的科研人员,眼睛宛若一颗正在死去的星星。
“不行,这个时候还是太早了。”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会相信这玩意!”
“不需要他们相信,想让他们理解就如对牛弹琴。”
“论文失效了,国家给我们投入的资金已经不足以支撑起整个团队,又何况机械的保养,还有科研的研创经费更是雪上加霜。”
我转头看见其他的成员各自争执,议论纷纷。有人劝说坚持,有人想要离开,整个团队陷入了择别的深潭。作为团队的领导者,我如被万千冰峰压过胸肩,他们每一句的纷争宛如利剑穿刺心脏,一种无力感与责任的负罪感盘缠着我,不知所措。我的脑海中涌现了三个字——收手吧。
我拍了两下掌,让他们先安顿下来。“项目虽然降至冰点,但我们还有一线希望……”看到有人想驳斥我,就摆了摆手势,以示意他们不用插话,“现在开始,有人想留下的留下,想走的就离开,我不会强求,还是要感谢你们的一直坚守与陪伴,谢谢。”我深鞠一躬。
说罢,他们都愣着,相互看着彼此,这种寂静沉默了两分钟之久。直到又一个人离开,后来接连又有五六个走了,最后只剩下了五个人。
事后,我自己一个人走在茫茫城市的街道上。被光污染的天空见不着明亮的繁星,唯有寥寥几个点缀在灰白色的黑夜中,向外脉冲着自己的光辉,微微闪烁于人间烟火之中。黄色的灯光与来往的车灯交相辉映,照亮了沉浮与道路的尘埃,交织于万家灯火之下。
平凡,平凡。
泪水终究没过眼眶,在脸颊边低语,在心中沉吟。
调整了两天,实验室又恢复了工作。在上级的指示下,我们的实验用地再一步缩小。满桌子的草稿,与胡乱的线条,穿梭于纸面与空间,仿佛汇织于大脑,冗杂而混沌。时间如流沙,黄昏渐近,相同的场景略显乏味。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这次是时宇思去开门。那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黝黑的皮肤显得褶皱,一眼望去,有种莫名的亲和感。
“老爷子,这里是实验室,不是接待厅,您有什么需求么?”时宇思心不在焉地说道。
老人瞪了眼他,“时……”他哽咽了一下,“时间不早了。”老人的眼神看似扑朔迷离,又似沉思,又似迷惘。
“您是几个意思啊?这里是实验重地,不是旅游胜地。”时宇思变得急躁。
我推了推宇思的右肩,“抱歉,失礼了。老人家,我们进来说吧。时宇思,还不去倒杯茶给人家,什么叫待客之道,不用我过多赘述吧。”时宇思闷了一口气,不懈地去端了杯茶来。
老人拖着沙哑的声音说:“谢谢你啊,年轻人。”
我淡笑了一下,“不再年轻啦,哈哈……敢问您贵姓?”
“姓方,叫我老方吧。”
“此行前来有何目的?”
“关于你们发布论文的事。”
时宇思像是被电击了似的,那不削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
“什么??”时宇思办了个椅子凑了过来。
“你们的论文我看过了,你们的思路很创新,但我还是想劝你们一句,你们对它凝视得越深,你们越是摆脱不了它对你的牵制。”老方在他的旧皮包里面掏出了一个沙漏,轻轻地放在桌上。“你们研究的仅于表面。”
老方把沙漏倒置了过来,柔缓的细沙顺着瓶壁滑下。“所谓表层,是因为你们还未看见真相。”当沙子快要下落完时,沙漏的中间出现了回转的漩涡。“一片平静的大海,那只是我们主观臆断的表面平静,而大海的深处确是无尽的深渊与死亡,这就是大海的真相。你们相信真相吗?”
“你知道真相?”时宇思不懈的问。
老方笑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们的这个项目为什么要叫‘沙漏计划’吗?”我拿起沙漏,又将它倒置过来,“因为我们希望时间可以带着我们回到过去。”
“愚蠢!你回到过去有什么用呢?”老方的声音变得严厉,但很快又渐渐平和了下来,“抱歉,情绪有点过激了。请告诉我你们的宗旨是什么。”
“实验宗旨:我们可以回到过去,但不能改变历史。”时宇思一字不落的说了出来。
“既然无法改变历史,那回到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了信仰。”我说。
“你……”老方叹了口气,“我还是劝你们不要深入了。”
实验室里又是一片沉静,唯有沙漏里的沙子是运动的,唯有沙漏是有声的。
老方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你们真要进行,我也不劝阻,但还是请你们清楚一个点——一方是遇见,一边是离别。”他掇了掇口袋,拿出了一张白纸,里面写着他的联系方式,递给了我和宇思,“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
我们给老方送别。他那沉重的身影显得渺小而软弱,直至暮色四合,他才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
“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时宇思不理解地问道。
“是有点,但是他所说的都是大实话啊。”
在回实验室的路上,我一直在揣摩着什么是遇见,又什么是离别。刹那间,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回想起了那个消失在我记忆中的母亲,她离开我的时候,我才八岁……
我……我的坚持……是为了……为了再见到她一面。
当时无知的我,只会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想着自己能不能回到过去,去拯救她……拯救一个伟大而平凡的灵魂,拯救一个没有母爱的童年,救赎过去的自己。
“你害怕么?”时宇思突然问道。
“有时间去害怕,还不如直面真相。”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任务在肩,我想我知道方向了。”
“切,你还是这么固执。”他笑了一下。
“第138次试验,时间定向运输至公元2020年,其余数据正常,跃迁机量子充能完毕,待命。”辅助实验员说道。
时宇思从控制中心跑了过来,“顾辰!你要进行试验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你这不也来了嘛。”我穿戴着设备,瞅了眼他。
“要不这次试验由我来作为载体吧!”他气喘吁吁地说。
“不用,我不希望你们因此影响现在的生活。”
“你已经有了一次失忆印记了,如果试验失败了,后果无法猜测!”
“这是最佳的时机,不容错失,即使风险极大。”
“顾辰!你能不能不要逞英雄啊,你的背后还有生活,你的家人,儿女,他们真的会接受这些后果吗?你真的有感受过他们吗?”
我愣了一下,有些话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来。“热爱需要奉献……”
“奉献?献什么?生命?你是真忘了老方给你的警戒了吗?”
“够了!我知道你想为我分担,但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完成。”
“你究竟是图什么啊?!”他带了哭腔吼了出来。
我笑了一下,“傻孩子,我又没死,又不是不会再回来。”
“这只能是你最后一次试验。”他泛红了双眼。
我点了点头。随后,就走进了试验区,戴上生命检测器,辅助人员帮我穿戴好了跃迁设备,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隔了一面玻璃的时宇思,被泪水润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这台机器。他心中有怨恨,恨自己所造就的一切,引向了他不情愿的终点。
“我们可以回到过去,但不能改变历史。”
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在我耳边播放,直到我开始了时空之旅。我只有一个沙漏的时间,但也足以让我再见她一面。
时宇思找到了老方,相约在一个咖啡厅里。
“真相到底是什么?”时宇思冷静地说道。
“真相就在你眼前,你相信真相吗?”
“真相是什么?”
“意识体是不会湮灭的。”老方笑着说,“意识体如果缺失了载体,它就会自己去寻找一个新的载体,这就是真相。”
“您的意思是,他不会死,而是附着在了另一个新的载体上?这没有理论依据啊……”时宇思抓挠着头发,“又是我害了他……”
“别那么想。”老方喝了口咖啡,“他有和你说过知识产权的事吧。”
“他说,要把这个项目继承给热爱它的人,不需要别人理解,因为人们只觉得玄乎。”
“看得真开。”
“老方,那如果他的意识体进入了一个新的载体,那他还会记得我吗?
“一个意识体只能碎片化的进入载体,至于能不能想起你们之间的经历,还需要媒介。”
“这种感觉……就如一次完全性失忆?”时宇思愀然大悟。
老方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窗外的喧嚣,看向永不停息的人流,看向那浓稠且深不见底的咖啡。“你为什么坚持?”他默默问道。
时宇思沉默了一会,“因为我害怕失去。我被别人抛弃了半辈子,现在才找到一个真正体会我的人。顾辰当时还是个教授,他看上我的时候,我的人生才有转机。”他再也遮掩不了自己的强忍,“我是因为有他,所以坚持。他是我的信仰,到现在连一口感谢都没能说出……”
“谢谢你。”老方说道。
时宇思不知道怎么回应,愣了几秒。
“谢谢你分享给我。”老方笑道。
我的大脑直来一阵眩晕,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是一个深夜,我还躺在床上,环顾四周,偶然发现贴在墙上的照片。那照片里的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孩,旁边那个男人是……父亲?所以那个女人是——我的母亲。
我才意识到这不应是场梦,自己的身高矮了一大截,我忙乱地去寻找更多的媒介,尝试让自己回想起什么。隐约之中,我听到方外的嘈杂声。我轻轻地推开房门,沿着声音摸到了客厅。
我并未回想起来这是我曾经居住的地方,直到我看见了我的父亲。
“去的时候要注意保护好自己啊,可别让孩子担心了。”父亲边整理行李边说道。
“知道啦,不会有事的。你好好照顾好小辰子。”母亲说道。
那和蔼轻柔的声音在我的耳畔久久萦绕,宛如一梭针线穿织起了我对过往的回忆——我全想起来了!
“妈!你能不能不要走!”我急切地喊道。
“怎么还没睡觉呀,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去探亲,要忙活一天呢。“父亲拉着我回房间去。
我用力拽开了他的手,跑到母亲面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来自心底的温度。“妈!你能不能留下来啊,陪我们过年嘛。”我的泪水止不住的涕下,“为什么过年还要去上班啊,陪我玩嘛……”
“傻孩子,妈又不是不回来。妈去一趟武汉,过两周就回来了,回来给你带好吃的,陪你玩好吗?”
“我不要你走……呜呜……”
她摸了摸我的头,“孩子,你以后会懂的!你知道妈妈要去做什么吗?妈妈要变成超人,去打败怪兽,去帮助别人!”她还笑了下,就像圣母一样的慈祥。
我已经麻木了,只能不停的哭泣,不知道如何是好。可是只是想她能留下,来弥补我的伤口。
父亲将我抱了起来,“哟呵,已经这么重了,小辰子也长大了哦。妈妈要去拯救世界,爸爸也会陪着你的哦。”
母亲擦拭了下我的眼泪,“小辰子不哭了啊,这么大人了,不丢脸嘛。”她起身准备离开,“妈妈的车快到了,你今晚好好睡觉哦,别给爸爸添麻烦。记得给我打电话!”
被泪水打湿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离我而去。那最后的背影,与冰冷的灯光交织。阴影之下是万千生命,抬头确实星辰无数。望着渐行渐远的她,肩负着时代的使命出征……我的脑海中回想起了:我们可以回到过去,但不能改变历史。
躺在床上的我早已哭干了双眼,我感觉我的身体扁的缥缈,直到我离开了幼时的躯体。心想,应该到时间了,是时候回去了。
但我的意识体仍继续向着时间维推进。我无法控制我的意识体,只能感受那种由心的余痛,那种相遇即离别的无可奈何,那种生与死轮转的生灵之悲……飘忽然间,我看到了我的出生,看见母亲还在我身边时的快乐;又看见我生病时匆忙的他们,背着我跑去诊所……那些碎片的记忆闪烁在眼前,直到看见母亲的骨灰盒已运回家乡,入土为安。我想呐喊,想撕扯着声带呐喊……可是,我喊不出,连泪也无。
“老方,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啊?”时宇思不解的问道。
老方笑了一下,只是在自己旧皮包里面找出了个沙漏,将它平放在桌面上。“你现在相信真相吗?”
“我相信。”
“那么,给你时间思考一下。”他把沙漏倒置过来,那细沙再次缓缓下落。“思考你所认为的真相。”
时宇思呆呆地坐在他的面前,满脑子都是沙漏,哪有什么为真相。
过了一会,老方盯着沙漏不紧不慢地说:“有些东西,不去亲自尝试,怎么知道真相呢?”
时间的流淌随着沙粒的跌落,就快将近漏剩一半时,老方瞬间捏住了沙漏,把他横放过来,用力地排在桌子上。沙漏像极了一个中心对称的图案,稳稳地矗立在桌面上——那个一个无比熟悉的符号!
时宇思还没反应过来。
“傻孩子,我就是顾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