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小说)
2013年9月8号,今天是小戈40岁生日。
我在看到日历上的数字的一瞬间想到了小戈。我能想到的小戈依旧是他14岁的样子。他好像一直都没有长大,在我的记忆里。即使后来,很多年以后的后来,我见过中年的小戈,那惊鸿一瞥般的中年男子发福的样子被我下意识用力抹去了。记忆的底片上,始终只有14岁的小戈。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梦,我没有梦到他。这么重要的日子,我竟然没有梦到他。我忽然十分沮丧。
十分沮丧的我,放下所有手头要做的事,独自走到阳台上。九月的天空格外清爽,云彩格外洁白,鸟儿的叫声格外清脆,远方,此时也变得格外遥远。
我躺进摇椅,闭上眼睛。金红的视线里是慢慢走来的往事的身影,依稀有嘈杂的人声。
我需要写点什么了。像我少年时候答应桔子那样。桔子的生日也快到了。还有我的。生日始终是那一天,而我们的年纪却一直在改变。变得年少时的我们不能相信的老了。
那时候我们都不能相信自己会活到30岁。需要多大的耐性啊,在人间去忍受这么枯燥的日复一日。
你长大以后如果当作家了,记得把我写得好一点。这是小戈的话。14岁小戈的话。
我信誓旦旦地答应了他。仿佛我长大真的可以当作家。那个时候,我们长大都要当个什么,作家,画家,科学家,天文学家……
谁都没有想到我会当主妇。主妇已经是比较文雅的词语了。家庭妇女。我不禁皱起眉头。我印象里的家庭妇女没有文化,没有风情,一双粗大的手和一张风霜的脸,唯一就是目光里柴草的烟火味,让人望之生暖。
主妇还用当吗?几乎生下来就会。我好像能听到桔子的讥笑声。
我们谁都不会想到以后。我想对年少的桔子说。人到中年的我目光越来越短浅,我甚至不能看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只是蜷缩在现在这一刻,懒得去眺望。
这多么有悖于我所接受的教育啊。我越来越小心翼翼,越来越迷茫困顿,越来越不知所措。在我即将四十岁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过去被推倒了,未来正在站起来,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我想我正在跨越一道门。
所以我想写下来,那些少年往事,在我还站在门槛这一边的时候。
我知道我们总是试图用文字还原什么,所以,无论世道变得怎样,文字还是如离离原上草,一茬一茬地往外冒。不过,我也知道,任何被文字描述出来的,必然是脱离了事件和人物的原貌。
所以,无论我怎样想真实记录一段过去,我写出来的,只是一段文字编撰的故事。
往事,只是一段故事。对任何人来说。任何人,当然包括小戈,桔子,和我。
人的记忆是多么微妙,各各不同。我们只是记取与自己相关的部分,并随日月的推移,不停地被着色,被美化,被愈加念念不忘。
我的记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廊,昏暗着,有晃动的光亮偶尔从某个角落投射进来。那一霎那的光芒让我看清所有,然后熄灭。剩下的,就是在昏暗里加工那些摇曳的亮点。
我常常会走进那条长廊,哪怕只是在这一头遥遥地张望一下,看着幢幢人影,听着模糊人声,回忆之门就会被打开,流泄出闪闪发光的往事。
确切地说,不是往事多么光鲜,只是因为往事二字,多么灰暗的过去都会让人燃起思念的火焰。
我认识小戈的时候是1987年。那一年我将满14岁。
我总是不能把你当作哥们。这是后来小戈对我说的。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告诉自己,这是个女孩子,跟我不一样的女孩子。
我记得我不动声色地听着小戈说。不动声色是我的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你的城府太深了。很多年后有不止一个男孩子对我这样说。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女孩了。其实我毫无城府,天真且幼稚。我只是羞涩。羞于告诉别人我的内心。如此而已。
我没有告诉过小戈,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直到我遇见他。小戈对于我的划时代意义就是从我的性别意识开始觉醒的那一刻开始。
缘分真的很奇妙。我和小戈,我们同时在相遇的那一刻打开了自己体内的一扇秘密之门。当然,这都是很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的。
我认识小戈的时候,小戈还是个 好孩子。跟我差不多高,瘦瘦的,豆芽一样自地面向上伸着。
你怎么会喜欢豆芽一样的男孩呢?那么难看。我喜欢强壮的男孩,有力量。像你表哥那样。几年之后在高中的教学楼的拐角处,翠翠听说我喜欢小戈时,瞪大她美丽的眼睛,难以置信的模样让我明白,真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的眼睛里,没有比小戈更帅更有魅力的男孩子了。我以为天下女孩子都会喜欢他。
很多年后回头看,少年时候的我,即使心理早熟,却依旧清纯无比。我无法想到力量这种性感的词汇。我只是喜欢小戈。没有原因。只是喜欢。那种纯粹的喜欢来自内心。我一直是那种用心爱着一个人的女孩,我要的也只是心。仿佛小戈没有身体。
即使很多年过去想起当年对小戈的喜欢,我都会感动。我再也没有那样喜欢过一个人。再也没有。
我一直想知道在小戈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那时我还很开朗,会很大声的笑,会像个假小子那样大大咧咧。
你一直都是女孩子。小戈说。即使很放肆地笑的时候,即使疯疯癫癫的时候。你一直都是林妹妹。很多年后小戈这样告诉我。
我想,小戈一定不记得我当初的样子了。我的样子一定也在他的记忆里加工过。我不是生就的林妹妹,那时我应当更接近史湘云,虽然我很想做林妹妹。因为那时,小戈像宝哥哥。
那时的小戈很受女孩欢迎。因为家教的缘故,小戈很有礼貌,对谁都很细致体贴。家境又好,所以小戈总是干干净净的小公子哥儿样子,却没有纨绔子弟的轻狂浮躁。
即使很多年后看小戈,他其实不过是一个普通男孩。但是需要多么与众不同呢,我们喜爱着一个人时,他便是世界上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这就足够了。
小戈是我的少年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男孩,甚至不止年少时候,他是我的内心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男孩,如此很多很多年。
小戈姓陈。那时我叫他陈戈。其实我一直这样叫他,连名带姓。即使我最爱他的那些年,也只是在心里一直叫陈戈陈戈,一直叫到泪流满面,叫到自己绝望。因为,不会有人答应。
几十年了,我想我最爱的是初相识那一年的小戈。他太纯洁了。那样美好的一个男孩子。干净,温柔,体贴。我忽略了他的相貌。
我一直不希望提到小戈是一个很帅的男孩。是想告诉自己,我喜欢的,只是他的好,少年人的好,那种无邪,那种阳光灿烂的样子,像九月的天空,一望无际的澄澈。
小戈家离我家并不远。我们都住在那个小城市的中心地带。父母之间,说起来也许还有过交集,不过,这种交集并没有延续下来。我和小戈,以我们自己的方式,自己的缘分相遇,交集,分开……
分开,这是一个多么忧伤的字眼。在我拥有着和小戈交集的那些日子,并没有想到以后我们会分离,天涯海角的分离,甚至,人间天上的分离。
年少的时候日子是那么缓慢。一日三秋就是说那时候吧。我再也没有体会过那么日月缓慢的感觉。时间曾经好像是一匹马,后来变成一只鸟,再后来,就是一阵风。
唯有那时,时间是一只年老的蜗牛。它爬得那么缓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背着太多年少的忧伤。
我曾经是很爱笑的一个女孩子。没心没肺。这样的时光很短暂。小戈记得这些。小戈说,你一笑起来,声音很大啊,乌云就听到了,吓跑了。然后就阳光灿烂了。
小戈记得这些。我又感动又悲哀。
我的确是那样笑的。用尽力气在笑。大概没有人像我笑得那么认真了。只是因为,我不希望别的人看出,我前一晚在哭。
喜爱一个人又怎么样呢。除非日日生活在一起,否则,也只是以一个影子的模样走进别人的心里去。
我们其实谁都无法走进谁的生命。那个孤独的生命,注定只能孤独承受。这是很多年之后,我对从前种种释怀的那一刻,顿悟到的。而年少时候,我不懂。
年少时候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却有那么多事情一股脑儿地砸向我。
我曾经很羡慕孤儿。非常羡慕。人要是没有父母多好啊。像孙悟空那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我也曾经以为自己是孤儿。我的意识里没有父母的概念,一直到将近十岁的时候。有一天一个自称是我妈妈的女人拉着我去一个陌生的家看一个陌生的男人,指着他说那是我爸爸。
爸爸,多陌生的一个称呼,多陌生的一个老男人。
我一直本能地惧怕男人。也许就是因为,在我的人世观念形成之初,没有父亲出现过。男人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危险的,他们透着一种沉重而恐怖的气息,逼迫我远离。
父亲的出现只是更加证明了我的嗅觉敏锐。
有谁的家庭没有过争吵吗?经历世事之后,我知道,人间处处是幸福的假面。揭开那层光鲜的保护膜,人心都是千疮百孔。
14岁时,我不知道这些。
我的世界是那么小,小到我以为天下所有悲伤的事都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应当是那种早慧的小孩,很小便会体味人心冷暖。很多长辈夸我懂事,却没有人知道,懂事乖巧的表象下,我独自承受了多少被无限放大过的委屈,才伪装出那么善解人意。
父亲和母亲的不和我是在12岁那年察觉的。那时他们结束两地分居团聚不到两年。两年的朝夕相处,足够暴露出自身的种种不足。他们之间十几年天各一方相思残留的温情很快被消耗殆尽。取代的是绵绵不绝的冷热战争。
他们两个该是我最亲近的人,却因为不曾从小耳鬓厮磨过而如同路人。苦恼的是,这两个路人突然永远围绕在身边,并且不停争吵。我无法捂住耳朵,便只能哭。只能偷偷地哭。
我是世界上最悲惨的那个小孩。我看《悲惨世界》的时候知道了这个词。我忽略了故事的内容,记住了悲惨这个词语,像记住了一个亲人。
我不知道父亲母亲之间怎么会有那么多值得争吵的事。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反对父亲吸烟。那时母亲已经人到中年。人到中年的母亲为人处事依旧简单而偏执。母亲一直试图改变父亲,或者希望父亲为她而改变。在母亲看来,改变意味着爱。爱的力量应当无穷大,改变就是抬手放手那么容易。无论多么习惯的事,也无论多么依赖的事。
大概母亲已经意识到父亲对她的爱浅淡而稀薄,母亲便愈加激烈地要求着,索取着,证明着。
父亲却没有改变。
应当说父亲是努力过的。他几乎不在家里吸烟。不过,并不说明他听从母亲停止了吸烟。我不知道是父亲不愿意不主动改变还是不能够。我也见过父亲嚼过戒烟糖,喝过戒烟茶,还吃过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戒烟中药。如此看,父亲似乎努力过。
我后来问过母亲,他们结婚之前她是否知道爸爸抽烟。知道。母亲点头。明明知道却跟他结婚,那为什么还不能忍受呢?我以为他会戒掉。母亲说。
为一个人改变,何其难。爱情的力量没有那么大,尤其已经走进婚姻的爱情,在生活粗砺的摩擦中日复一日地枯萎下去,它只会让人努力挣扎着维持自我以示反抗,或者以示活着。这种状态下奢求对方为自己改变,不啻于天方夜谭,无心也无力。
父亲带回家的烟味让母亲感到窒息。母亲的嗅觉极其灵敏,即使父亲用风油精,清凉油这些重气味的精油掩盖口腔和身体的气味,母亲还是会迅速觉察出真相。
母亲那么敏感,大概是女人天生的直觉,也因为太看重父亲了,为此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开放着,承受来自父亲的微小的气息和动作。
父亲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跟母亲撒谎说他没有抽烟。而母亲调查研究的结果表明,父亲偷偷地吸烟了。
这个时候,就不止是父亲不爱母亲不肯改变的情感问题了,而是更为严重的人品问题,父亲撒谎。撒谎就是欺骗。婚姻里的欺骗不亚于精神背叛。
还有比背叛更伤人心的事情吗?
这是我替母亲推导的结论。
我没有跟母亲深入谈论过这个问题。虽然我很想知道母亲彼时彼刻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那些年那么歇里斯底地跟父亲闹。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想即使今天母亲回顾当初大概也不能给自己一个清晰的解释吧。往事已经淡如云烟。谁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当初它们是千万根刺,扎着轻易就会疼的心。这好像论证着一个真理:谁都不是谁,即使现在的自己和曾经的自己。
如今我可以理解母亲。可以理解所有当初不能理解的事情。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有因缘来去。只不过没有人有时间有耐心去认真厘清细究其中的丝麻交错。生活排山倒海地前进着,被翻卷其中,狂乱而茫然地活着,是绝大多数人的状态。
如当年的父母,如现在的你我。
那段时间一直是母亲尖利的争吵声。父亲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沉默可以跟很多词语连在一起,比如宽容,比如大度,比如承受,比如坚韧。沉默也可以论证着相反的态度,比如冷淡,比如漠然,比如无所谓,甚至比如轻视。
沉默的父亲让母亲更加抓狂,没有对手的吵架是多么孤独无趣的事,如同机关枪激烈地扫射出去,前面却空无一物。那种寂寞和失落无以言喻。
无以言喻的寂寞和失落之后紧跟着的就是绝望了吧。离婚——!这是母亲对于父亲沉默的拼死抗争。
身在官场却以艺术家自诩的父亲是虚荣而懦弱的。那时候离婚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我相信离婚的念头在父亲的头脑里盘旋的频率不会低于母亲。只是权衡前后左右,离婚只会劳民伤财。
永远记得我跟哥哥跪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请求母亲不要抛弃我们,保证我们会听话,做一个好孩子。
只是,身为孩子的我们有什么错呢?
几十年过去,我依然记得那一幕。母亲坐在那里,神情冰冷,脸上有依稀的泪痕。父亲则在角落里坐着,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的姨妈满面泪水,呵斥着一旁无所适从站立的哥哥和我,你们两个还不给你妈妈跪下,求你妈妈不要离婚。难道你们想当没有妈的孩子吗?!姨妈声色俱厉的样子让我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是哥哥和我造成的。
我记得我是多么不愿意跪下。我能感到的只有屈辱。那种强烈的屈辱让我在很多年后明白我是多么倔犟自私的一个小孩。
我一直觉得下跪是中华文化的糟粕。那种深入人心深入血液的人上人,人下人的观念造就了这么扭曲的文化。年少的我是那么本能地反抗着那些束缚在我身上的条条框框,直至反抗变成自戕。
不是我的膝下也有黄金,而是我觉得没有事值得我跪下哀求。那几年之后,母亲曾摸着我的后脑勺神情轻蔑地说我有坚硬的反骨。我想说,其实我最硬的那块骨头起初长在腿骨间,它那么挺直,不会弯曲。他们折断了它。
只是那天我还是跪了下去。
我想我总是欠着母亲一跪的。她给了我生命。
13岁的女孩。很多年后我的目光时常流连于那种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女孩,看着她们,想着当年的自己。谁会知道呢,这些看上去懵懂无知的孩子,内心里隐藏着怎样的薄凉世事。
那天我跪在面无表情的母亲面前,请求她留下,不要离婚。咬紧的嘴唇里却是无人会听到的话:离就离吧,我厌倦了生活在这样一个天天争吵的家。
我想我心里对于父母那么冷漠,都是因为生命之初我们的分离。我是从那时决定,以后我要么不生小孩,要么生下就一刻也不分离。
一刻也不分离。多么理想的亲情之爱。是那时孤单的我深切需要的吧。我想我一定深切地渴望过同自己的父母那种从身体到情感到命运的粘连。而我的人生一开始的状态便是离析,是人跟人之间清清楚楚的界限。
无论有什么借口,也无论我后来都能理解,即使分离是所有人世缘分的最终结局,我依然会心疼那些与父母早早剥离开的小孩。如同被风强行吹开的蒲公英,那漫天飞去,无边无际的流浪和别离都会让我突然悲不自胜。
我太懂得那种孤单无助无依无靠的感觉了。
对那时的我来说,生无可恋,死无可惧。
如果父母以为了孩子为借口在一起,却天天吵架,对孩子来说就是将其活生生投入地狱。我没有奢求过天堂,让我回到人间吧,就像漂流在陌生人群中,即使没有温柔的关爱,却也没有这样致命的伤害。
我没有求着让母亲生下我。我也没有求着母亲抚养我。为什么,要我为着父母的婚姻承受痛苦?
妈妈不要离婚。不要扔下我们……我大概是从那时候学会说谎,学会伪装,学会用词语和表情来保护自己抵抗身外的世界。有多少话语是从我们的心里真实流露出来的呢?没有遮掩,没有扭曲,没有粉饰。
我是那么哀恸的样子,以至于感动了母亲。而其实,那天我哭的,只是自己,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儿,深陷人间地狱,她跟自己的母亲之间隔着千万重山。
那天的母亲或许内心里被看上去悲痛欲绝的我打动,却始终冷若冰霜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儿子女儿跪着哭,不曾伸出半个指头抚摸我们的悲伤。
也许母亲如此只是在做样子给父亲看。只是她不知道,她的冰冷让我多么绝望。那是我懂事后第一次在自己的母亲面前痛哭,也是最后一次。
许多年后,当我陷在自己的婚姻里万般绝望的时候,也曾心灰意懒地说到离婚。我平日极尽温顺的年仅10岁的儿子第一个撕心裂肺地反对,妈妈,不要离婚,你会把我的一生都毁了!
那一刻我忽然哑然,忽然忘记了自己身处的疼痛。
看着肝肠寸断大哭的儿子,我想起13岁时跪在母亲面前的自己,想起我曾怨恨过的面若冰霜坐在双膝跪地的我的面前母亲无动于衷的表情,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
母亲那时也是在绝望的谷底吧。在绝望谷底的母亲没有心力去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即使是自己的儿女。
年少的我从没有认真地从母亲的角度看一看她所处的人生,体味一下她所承受的苦痛。我只是一味地抱怨她的冷淡和无情。不是我多么自私,是不能。
对于滚滚红尘,我们感受最原始最直接的只有自己的内心。那个狭窄幽深逼仄的内心世界决定了每个人只能最深刻体会到自己的痛苦。深陷于痛苦里,痛苦就变成一道烟幕,轻易隔开了世界和自身。在疼痛的烟幕里自艾自怜,觉得世界都是对自己的亏欠,进而失去对身外世界的观察领悟和慈悲之心就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了吧。
当然,总有人可以超越。或者希翼超越。那是一条漫长的成长之路,13岁时的我刚刚踏上那条路,除了前路茫茫,我什么都看不到。
有时候我想,或许真正的,每一个人念及自己的担负,都值得一场失声痛哭。
我曾经就是那么顾影自怜。好像我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值得同情的人。
那时候所谓世界,不过一丈见方。天地都是遥远的,只有那个灯光昏暗的屋子里,用不同的表情诠释各自内心痛苦的几个相关的人。
红尘那么浩淼辽阔有什么用呢?我们的脚步其实迈不出一个小小的亲情之屋。
没有人知道我的世界是怎样的。没有人知道那个可以笑到地动山摇的女孩是怎样痛哭的。
除了洛之。
那时候我们住在老家。母亲喜欢平房,老家几百平米的院落是母亲的梦想,为此父亲放弃了多次分房住楼的机会。想来父亲对母亲是迁就的。
洛之是我的邻居。也是我和小戈的同班同学。一个阴郁内向的男孩。
如果没有小戈的出现,也许我会喜欢洛之。实际上我也是有几分喜欢他的,只是这种喜欢远没有达到刻骨铭心的地步。
洛之是个很漂亮的男孩。是的,漂亮。齿白唇红,眉清目秀。那样漂亮的一个小男孩我喜欢他竟然不如喜欢小戈,想来我不是好色之徒。
我喜欢小戈的温暖。喜欢小戈眯起细细眼睛温柔地笑。喜欢小戈九月阳光般的透着羞涩的清新。这些都是最初小戈给我的美好印象,即使后来小戈慢慢变得不再是小戈,我依然喜欢。
这就是真的喜欢吧。爱他美好的样子,也爱他堕落的样子。只因为他是小戈。独一无二我曾经喜欢着的小戈。
洛之的阴郁同样来自于他的父母。不过,是另一种不幸。洛之的母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去世。我见过洛之的母亲,依稀还能记得她的样子,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言谈举止娴静温婉。她看着洛之的眼神每每让我想来泫然。那时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
怎么会有这样温柔的母亲。我常常偷偷打量着洛之的母亲,心里希望母亲也能这样看我。多么温暖啊,那目光仿佛是一双最柔软温和的手掌,轻轻捧着洛之。如今想那目光里,应当也会有我那时所无法体会的哀伤。
母亲去世后洛之一下子长大了的感觉。他不再笑,不过我也没有看到他哭。一定是有哭过吧,我想起他的母亲都会十分难过。那个柔弱地倚在门边等待洛之放学的女人,永远地消失了。
永远。这个词语已经被古往今来的情人们的口水洗得发白,失去了它本来的分量。
永远有多远呢?很多的永远没有固定期限。只有生死两分离的永远是无限远。
十岁的洛之感受一定更深刻吧。那之后,我从来没有听洛之谈起过自己的母亲。即使我跟他同桌过,即使我拐弯抹角地暗示过,即使他父亲的再婚事件闹得尽人皆知过。
绝口不提,是一种多深的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要说懂得。
我不懂洛之的痛,不代表洛之不懂得我。
长大之后的洛之告诉我,他是从他们家的阳台上看到我跪在地上痛苦流涕的那一刻喜欢上我的。
我从来不知道他喜欢过我。他看上去像一个没有情感的人,一脸寒霜,骄傲而冷漠。
是因为那样痛哭有一种悲伤美吗?我没有问洛之。只是冲他微笑着,掩饰自己内心最私隐的秘密被人窥去的慌乱无助和苍凉凄楚。
一个对家庭没有任何留恋的小孩,必然会自己去满世界寻找属于自己的依靠。我想我就是在那种情况下依赖上小戈的好。
小戈来自幸福的家庭。他是那种没有阴影的小孩,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忧伤。小戈的笑一点都不像我那么放肆狂野,不羁张扬。他总是像玉一样温润,细腻熨帖,柔和而美好。不过,这都是最初的小戈。
当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只能笼统地说小戈对我很好,让我感觉他对我不同于其他女孩的好。不过,让我举个例子,我却又为难了。二十几年过去,我无法一一叙述当年的往事。不是忘记了,而是回忆有时候像深不见底的深渊,我以为我是平行着沿时光长廊走回去,实际上那却是一种痛苦的坠落。
回不去了——这样的忧伤很容易让人在一瞬间情感失重,有一脚踏空,直下深渊的凄惶。
我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这回事。无论古往今来的小说把它描绘得多么美妙,我都不相信。不过,说来奇怪,这么多年,我始终记得见到小戈的第一眼。他站在我身旁,穿着白衬衣,洁净的脸庞对着我,一脸灿烂温暖的笑,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
真的很久了。我们认识已经26年了。初遇那一天还是那么近,仿佛伸出手去,我便可以抚摸到小戈面庞上的阳光。
一页一页翻看当年为小戈写的日记,里面点点滴滴地记录着我被小戈感动过的那些事。一个微笑,一记眼神,一句关心的话语,一把递过来的糖,甚至一张看我不开心时安慰我的小纸条。每一件事情写出来只是一滴情感的水珠,如此一滴一滴地在我心里积攒着,直到有一天满溢。
那流淌出来的甜蜜告诉我,我喜欢小戈。
我想隐藏起那些点滴的小事,让他们碎片一样镶嵌在我的生命里,像遥远的星子点缀着夜空,不为什么,只为温暖凝视的眼睛。
我需要它们的温暖。一直都需要。
我说过我是在认识小戈之后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性别的。而我真正成为女性的那一天,它的到来还是让我措手不及。
其实在之前我也听过要好的女同学说起那件事。但是那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始终是不知道的。想起来,我终究是个小孩。即使心理老成,生理却相对迟缓地多。
我是同年级的孩子里年龄偏小的,所以大家纷纷有了自己的小秘密的时候,我还是一脸无知。这种该母亲告诉我的事情,母亲从没有跟我说起过。
第一次的时候,大约是初三那年秋天。之前我的身体没有察觉任何异样,直到我在厕所里看到自己的裤子上一大片黑红血迹。隐隐的,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记得那天我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裤子。那片血迹是那么难看。那时的学校厕所是开放式的,没有任何私人空间。我蹲在那里,盯着自己裤子上的血迹晕眩,抬起迷惑的眼睛正好碰上一个外班女孩,她笑盈盈地看着我,仿佛我的心情她都了解。
她的笑安慰了我,让我没有特别惶恐和不安。
我不记得那天是我怎么遮掩那些血迹而回到家的。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做饭。我对母亲说,妈妈,我裤子弄上血了。
我多么期待母亲可以安慰我一下,多么希望看到她有一些柔和而恰当的表情。却没有。母亲没有笑,没有任何言语。她只是冷淡地上下看了我一眼,那是怎样的一眼,让我忽然觉得那些血是肮脏的,流血的我是肮脏的。
你成人了。母亲毫无表情地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停下手里的事情,走进卧室拿出一卷手纸,撕下一段,草草地折了一折递给我,垫上吧。
没有。再也没有什么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回忆那一幕,仍然会止不住泪盈于睫。
记得《荆棘鸟》里描写梅吉的第一次时那些恐惧和担心。每一个女孩子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世界从那一刻变得再不一样。那本是多么自然的事,可是年少的孩子不知道,这种突然的变故会让人慌乱,不安,羞涩,迷茫。
那时的我多么需要母亲的引导,告诉我生命是这样的,那些从我体内流出来的血,洁净而自然,像种子钻出地面,花枝爆出蓓蕾。
很多年,我一直揣测,母亲究竟经历着怎样的心情,她究竟怎样看待自己的女儿,她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她自己给予的生命?她可会知道我那时多么需要她的微笑,她的经验,她的抚慰。
我多么需要她的爱。
曾经有很多很多个不眠之夜,我一直追问自己,为什么我的母亲是这样的?为什么我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事情?
没有答案。
岁月慢慢流逝,我的人生渐渐丰满,再回首从前,我只懂得了一件事:接受。
接受所有迎面而来的:幸,或是不幸。
还是13岁那年,一个下午,我偶然打开茶几的抽斗,看到里面有几张折叠的信纸,便好奇拿出来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斗大的两个字:遗书。
是母亲的遗书。磕磕绊绊地看了几眼,我就大叫哥哥。那时父亲母亲上班,只有哥哥和我在家里。
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同样慌了神。什么都顾不得想我们就冲去母亲的单位。见人就哭着问,有没有看见我妈妈,有没有看见我妈妈……
那天母亲是怎么回来的不记得了。隐约听大人们说事情起因是母亲和单位的领导不合。母亲性格耿直,不擅处理复杂关系。
事情最后以父亲出面找人帮母亲办了提前退休为结束。
至于那封遗书,母亲始终没有跟我和哥哥解释什么,也没有任何安抚。想来她已经风平浪静了。
而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后遗症是,每次看到母亲的字就会不自觉地心颤,胃绞痛。
恐惧是一片巨大的阴影,它深藏在我的内心深处,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从角落里缓缓移出来,遮住我的心灵像沉重的阴霾瞬间遮住天空。
那以后我便懂得了,我会被以各种方式被母亲放弃,离婚,或者死亡,或者……
生命原来可以这样轻易就被放弃掉。
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多么悲哀的懂得,又是多么危险的懂得。
其实往事里应当也有很多愉快的时刻。那些时候,多半是母亲心情舒畅的时候。我记得最开心的是跟父母一起玩牌。玩一种叫24点的智力游戏。我们四个人,父亲母亲哥哥和我,各出一张牌,运用加减乘除各种运算,看谁可以最先得出24。
母亲数学极好。父亲数学却极差,不知道是不是艺术家思维的缘故,两位数以上的加减父亲都会常常算错。也可能是粗心,也可能懒得花费时间去算计。
那些个时候,我们在一起就很融洽,像一个真正的家。
若是母亲赢了,她便像个小孩,笑得很开心很快乐。很开心很快乐的母亲,会散发出一种女性的温柔和美丽,让我由衷地想靠近。
母亲的性格其实一直像个小孩子,简单而天真,执着而任性。
我一直认为执着的人是有魅力的人,他们会从骨子里透出一种迷人的气质,那种倔犟不容易屈服的品质像一种凌厉的光芒,从人的灵魂深处执拗地透射出来,摄人心魄。
我想年轻时的父亲就是被母亲这种美貌加执着的气质打动了吧,所以才会对母亲一见钟情。而我对一见钟情的怀疑和否定,最初的经验也是从自己的父母而来。
我曾经看过他们相识初期的往来信件。父亲的温柔缠绵可以理解,而文字里那个同样婉转甜蜜的母亲却是陌生的。
看着看着我便会惘然。那些美好圆融的当初怎么会就走到一地碎片的后来呢?
后来——一个欲语还休的词汇。它被从喉咙里挤出的时候,心情恍恍如时光仿佛已经飞越了沧海桑田。
母亲年轻时高傲而冷淡。高傲冷淡的人让人感觉仿佛什么都不屑,不在乎,很容易激发人的征服欲望。
而其实,那种不在乎不过是因为不关乎心,因为她还不想抓住什么。
等到父亲意识到母亲想抓住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时母亲想抓住的,只有父亲。
母亲是那么热爱父亲,以致于性格中的偏执部分被强烈地激发,命运由此被更改就是接踵而来的一步步必经之路了。
我常常想,爱,尤其是夫妻之爱,究竟需要怎样的分寸,怎样的空间?当身体融为一体的时候,是否必然意味着灵魂的融为一体?
灵魂究竟是怎样的?他需要被另一颗灵魂完全包裹住,还是彼此严密对合,还是仅仅只是一种松散的维系,有充分的自由去继续探寻自我?
我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灵魂千差万别,每一个灵魂后面都拖着长长的往事,这些往事决定了人的思想意识,行为态度,决定了对爱的领悟,对自由的理解,对自己人生方向的把持。
爱和自由是矛盾的吗?我想这是一个事物的两端。在一个端点上它们是亲密融合的,如水乳。在另一个端点上它们则是漠然排斥,如是非。
爱,需要智慧吗?
我曾经以为爱是自然生发,由心而出,顺如流水,随心漫溢。如今却觉得,人心深壑,美好的情感在于经营,双方扬长抑短,张弛有度,从而达到举案齐眉,比翼齐飞。
可惜,我们所接受的教育有着太多弊端,充斥着太多虚伪,太多华而不实的说教,远离生活本质,更远离人性需求。从这种教育环境中走出一个个情感残疾,心灵缺陷的人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在乎是好的,而失去自己的站立位置,全力倾靠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感情,那种以爱为名的占有和操控,一定是容易让人窒息的。
我想,母亲对父亲的爱就曾是如此吧。
无论母亲对父亲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我始终相信母亲是爱父亲的。那种传统专制的爱,类似于小孩子对自己的心爱的玩具的爱,霸道而强烈。她不能容忍别人染指,更不能容忍玩具自己的出走和远离。
不再提离婚,并且早早退休在家休养的母亲,并没有从此风和日丽。
母亲喜欢从父亲的一言一行里捕风捉影,是那种侦察兵程度的心细如发,以及城池如临大敌的草木皆兵。
很多年后我想,母亲或许才是真正的完美主义者吧。母亲其实是非常在意婚姻的。她对婚姻爱情的态度十分的理想主义,理想到完全忽略了现实的诸多因素。
母亲对父亲全心全意,便也希望父亲对自己全心全意。在爱情观念上,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不过,婚姻是另外一回事。婚姻是很多有着千丝万缕的人参与到爱情外围的社会单位,那些通过血缘或者姻亲关系涌进的外部因素分散着爱情的专注力,更考验着爱情的承受力。
说到父母的婚姻,不能不提一个人:我的祖母。
从小便失去父爱的母亲或许渴望从父亲那里得到更多更细腻更深厚的爱的补偿,而父亲在这一点上,注定无法满足母亲。
父亲是个孝子。很多年都是。我这样说,是因为后来父亲为了母亲不得不背上不孝子的罪名。
我一直也想不明白中国长期以来恶劣的婆媳关系为什么会这么经久不衰地延续下来。
不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吗?不是爱人如己吗?为什么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就不能和平共处呢?为什么就会走到彼此水火不相容,甚至视对方为仇敌的地步呢?
母亲无疑是善良的,并且很有同情心。她会很热情地帮助陌生人,很慷慨地给乞讨者食物,钱财。印象里有一次母亲邀请过一个乞讨的老人到家里吃饭,吃完饭给老人十块钱,并且让哥哥骑车送老人到车站。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十块钱不是一笔小数字。
母亲也是孝顺的。她工作后一直给外婆家用,一直到外婆九十几岁去世。我记得给外婆的家用比例占到母亲工资的四分之一。母亲这样做,原因之一是她爱外婆,外婆自己辛苦一生将他们兄妹几个拉扯大。原因之二是外婆帮助母亲照顾了小时候的我和哥哥。想来母亲是知恩图报的。
只是这样善良,孝顺,看上去识大体,懂大义的母亲对自己丈夫的家人却吝啬到不肯施给一个笑容,至少我能看到的事实是这样。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不仅如此,父亲同自己的弟妹分家析产,因为母亲参与的缘故,导致父亲跟自己的弟弟关系生疏,更跟自己一手供养大的妹妹20年形同陌路,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父亲临去世前。
并且母亲极不喜欢祖母。即使年老的祖母在我看来像一个很和蔼可亲的暮年老人。母亲的理由是祖母没有帮她照看过哥哥和我。
我想,或许从母亲的角度来讲,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不过,身处婚姻里的人,是不能够只考虑自己的利益和立场的。其实婚姻也并不需要有多大的全局观,只要考虑两个人,自己和对方。
爱屋及乌应当不难。母亲是希望父亲孝顺外婆的,父亲也的确对外婆很尊敬和孝顺。但是母亲自己却不能做到孝顺父亲的母亲,甚至母亲不能容忍父亲孝顺他自己的母亲。在这一点上,诚实地说,我是觉得母亲很有双重标准的。归根结底,婚姻中的母亲,她的爱的确是狭隘而自私的。
这是我有了自己的婚姻之后的想法。当然年少时候考虑不到这些。那时母亲和父亲为祖母吵架,我甚至是偏向着母亲的。我觉得父亲不该为了祖母让母亲不开心,从而影响自己的家庭幸福。
而这种想法的渊源自然是来自母亲的灌输。
阴暗地猜测母亲的内心,或许她是希望祖母早逝的,这样父亲就不必再分心给祖母。这是种多么自私到邪恶的想法啊。我想懂得冷暖后,每一个人都会知道,这个世上,最爱你的无条件爱着你的不可替代地爱着你的,只有父母。
一个女人,一个聪明的女人,一个想要幸福的女人,永远不要跟自己丈夫的母亲争夺爱。
那时的母亲显然不懂得这一点。
很多事情父亲都妥协了。但是在对待祖母的问题上,父亲没有让步,至少没有让步到足以让母亲满意。
那时祖父已经去世。祖母一个人住在老屋,前后三套房子,并且还有厢房,十几间房屋的老屋,只住着祖母一个人。那时祖母已经年近80岁。
父亲提出冬天让祖母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方便照顾。母亲起初不同意。后来勉强答应试试看。只是很短的时间就证明,母亲绝对不能跟祖母住在一起。
母亲不能容忍父亲在她眼皮底下对祖母嘘寒问暖,不能容忍父亲对祖母的温柔体贴和细致照顾。
母亲不能容忍祖母身上的那种老年人的味道。不能容忍跟祖母在同一张桌上用餐。
母亲甚至不能容忍祖母脸上的微笑。那种笑在母亲眼里别具深意。在母亲看来,那是一种挑衅的微笑,一种胜利者的微笑,一种可以轻易打败母亲的微笑。
其实那时祖母已经是一个看上去温和宽厚斯文有礼的老人,见人憨憨地笑,有几分慈祥。当然这是我的主观感受。对于祖母,我只是觉得她没有从小把我带大的外婆那么亲密罢了。我对祖母没有太多反感。或许这只是一种本能,因为我体内的血液有一部分来自她。
祖母是大家闺秀出身,识文断字。我不能想象她会对母亲怎样飞扬跋扈。当然,我也知道凡事不能看外表。只是少年时候我真的十分好奇,母亲为什么就容不下祖母这样一个老人。
何况这位老人是自己丈夫的母亲,是自己子女的祖母。
尝试同住失败,祖母搬回自己的老屋。父亲对母亲的期望也彻底破灭。
我想父亲当初是不想调回家乡的。祖母年纪渐老是一个促成因素。父亲一定是残存着一点希望,希望可以一家人在一起欢乐融融,共享天伦。
后来知道,为了结束两地分居,父亲是降级调回来的,并且不是他喜爱擅长的工作。父亲从那时起开始在事业上一路走下坡路,再也没有心力重振辉煌。
加上母亲接二连三的事情,父亲对人生大概也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思吧。
我也尝试着从父亲的角度理解这件事。我想,一个男人想孝顺侍奉自己年老的母亲善终应当不是该受指责的事情。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每一个人的父母都有老去的一天。就像我们每一个人,即使风光无限,活力四射,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那些风光和活力,总有一天时间会把我们带到衰老和疾病面前,总有一天我们需要别人的支持才能站立,行走,甚至有一天,我们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翻身,大小便。
这是自然规律。无情的自然规律。没有人可以逃脱。
当我们依靠着一双手长大,难道当这双手反过来需要我们的扶助时,你可以甩手走开吗?
我想,无论爱或不爱,这世间有比爱更沉重更不能拒绝更不可推卸的事情:那就是责任。
没错,可以有养老院,也可以寄养父母像我们小时候被寄养在别人家里那样,或者还有别的方法解决这件事。
不过,那种想亲自照顾自己的父母亲的想法错了吗?如同我们想亲手带大自己的孩子。尤其对自己的父母有着深厚情义的人,他们想承欢老人膝下,让自己辛劳一生的父母安享晚年,这种想法错了吗?
这是我从少年时候就开始思考的一个问题。
父亲的要求错了吗?如果父亲没有错,错的是谁?母亲吗?母亲必然有她的委屈,她的借口和理由。她和祖母没有血缘关系。她们没有良好的互动关系。她们之间没有任何情分。她难道不可以拒绝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吗?
当然可以。
可是,她们是真正意义上的陌生人吗?婚姻的意义在于什么呢?仅仅为了爱情,为了繁衍,为了解决两个人的性需求,为了自己的快活和幸福吗?
如果婚姻就是为了用一种亲情代替另一种亲情,甚至割裂那种与生俱来的亲情,我想很多人结婚后都会后悔。
因为你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你热爱的那个人。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站着很多人,你喜欢的,不喜欢的。有一些人你不喜欢可以不来往,而他的父母,你必须面对,无论那是怎样的人。除非他自己本身就不在乎自己的父母。
我曾经对自己的先生说,无论我的母亲是怎样的人,无论她对我怎样,也无论她对你怎样,请你尊敬她,不要嫌弃她,尽可能地爱她。
不为别的,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身心合一交付的人。我需要你做到这些。我对你的期望高于对自己父母的期望。如此而已。
我的要求过分吗?我不觉得。
荣耀,卑微,甚至耻辱,那些与生俱来的,都是我的,我只能也必须坦然对之。
当然,这是经过很多年很多事以后我才懂得的道理。
那时父亲对母亲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妈已经80岁了。她还能活几年?你就不能忍一忍吗?这样说时,父亲无可奈何的声音里透着哀求。
不能!凭什么让我忍她?!她没有积下这个德!母亲的回答干脆而决绝。
父亲是从那时起开始迷恋上酒。不过父亲也不贪杯,但是每天必喝,中午和晚上。
还记得父亲喝酒的样子,每次一杯,用酒精炉烫一下,白酒的香气就开始缭绕地发散开来。父亲喝酒不需要多好的下酒菜,一碟五香花生米就够了。
父亲总是低垂着眼睑,一口一口地抿着,到最后一饮而尽。
记忆里饭桌上的氛围总是像父亲喝酒时的脸色,阴郁沉重,让人透不过气来。
想来父亲把所有的话都放进酒里了。
我始终不知道父亲那时究竟有没有外遇。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父亲有着艺术家的特质,对于美有着不同于寻常之人的鉴别和欣赏能力。
一个对女人有着欣赏能力的男人是危险的。美丽的女人对他们来说像一枚枚炸弹,从眼睛而入,埋在血液里,随时会有被引爆的可能。
何况父亲本身英俊挺拔,有一定职位,又有着艺术的浪漫气质和才华。善解人意的男子眉梢间都是风情,更不要提已经懂得风月无边的妙处。
我看过父亲的一些照片,记得有一张他站在两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中间。父亲笑得那么灿烂,我从没有在家中见过这么阳光的父亲。
父亲给我的感觉一直是阴郁的,沉闷而威严。我曾经以为父亲不会笑。原来父亲笑起来这么可亲。那个灿然大笑的男人和终日阴沉着脸的男人,哪一个是更真实的父亲呢?
时至今日,少年时候让我迷惑的事情,依旧让我迷惑。
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是现实,还是梦境?是灵魂,还是肉身?是泛泛的表象,还是深里的内层?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在父亲读书笔记的扉页上看到普希金的这首诗。
这也是我最早背下来的一首外国诗歌: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我想,婚姻中的两个人,日日耳鬓厮磨,于时间的长河,慢慢淘洗去所有神秘美丽的装饰,在完全赤裸的精神世界里,一招一式地交手,我们才会看清彼此间真正的距离,看清原来彼此并不像以为的那样完美交合,而是参差错落,甚至毫不搭界。
还来得及吗?时间可不可以匆匆倒流回去。我们可不可以从错误里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对婚姻中的男女来说,尤其为人父母者,这是一个多奢侈的梦。
究竟是父亲的甜言蜜语无法一一兑现先欺骗了母亲,还是母亲外表的美貌和内在性格的偏执的极端不融洽让父亲觉得了被欺骗?
我无从得知。
只能说,每一个人都在下意识地欺骗。那种不自觉地自我遮掩和粉饰其实就是一种欺骗。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只有小孩子。他们哭,他们笑,他们从容不迫无所顾忌地流露自己。
而我们慢慢长大,慢慢学会了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在向世俗的条条框框俯首妥协的同时失去了那个真实自然的自己。
我们很好。我们很快乐。我们很幸福。我们很坚强。人世是这么祥和一片。
有谁会把愁苦和软弱轻易放在脸上?你可以说这不是欺骗。好吧。伪装。我们把自己伪装在幸福的套子里,用表面的浮华取暖。
而事实,生活的表情很多时候是哀戚的。
我一直在想,表面看上去很般配和谐的父亲母亲,他们的问题究竟在哪里。
母亲数理化知识很强,这是母亲一直引以为傲的地方。只是这些知识在我看来过于机械,僵硬,连带着人的思维也易流于简单,呆板,固化。
而人类心灵的角落需要的是柔韧绵密的抚摸,尤其充满艺术气质的父亲,更需要一个细腻体贴温柔的妻子。美貌和高傲落到生活里,是那么中看不中用的一件华丽外衣,处处透露着冷硬的格格不入。
母亲不关心政治,不爱好父亲热衷的艺术,母亲甚至不喜欢读风花雪月的文字,不喜欢读任何小资小调类的文字,在母亲看来那都是无病呻吟。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一种气质的缺失,那种委婉迂回散发着绕梁清香的女人的味道。
我一直迷恋那种柔美的女性,如果再拥有一种温润的母性光泽,在我眼里,就是极致的女人了。像洛之的母亲。
或许母亲本身也不屑于散发那种味道。母亲的性格刚性有余,韧性不足。这也是后来诸多悲剧发生的根源。
拥有自己的婚姻之后,我想当年母亲对父亲的严格到扭曲的控制无非是希望自己的婚姻没有任何瑕疵。即使在那种性观念相对保守的年代,母亲知道,依然有诱惑存在。那时的母亲已经年过四十,而四十几岁的父亲却是男人正魅力顶峰的时候。
母亲的眼睛容不得半点沙子,甚至半点细微的灰尘。
可是,这样的完美可能存在吗?
我承认,我是一个抱残守缺的人。我从不相信人间有完美。或者有过,但是非常非常短暂。短暂到我们来不及意识到它存在,它便消逝了。
而女人总是敏感的。
尤其是缺乏爱的女人,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饥饿感会让人嗅觉极度发达,像水母,分裂出千万条触须,敏感地触摸到貌似圆润的生活表面下那些细碎欲裂的纹路。
我想那时的母亲是缺乏爱的。
3岁失父的母亲心灵里有个角落始终没有长大。母亲简单天真,从不遮掩,凡事率性而为,没有顾忌。而父亲善于遮蔽。我想,在婚姻里,一个沉默的人,看似宽宏大量,实际意味着放弃努力,意味着坚持自我,意味着不在乎结局。
相对于母亲的事事呱噪,父亲的事事沉默对婚姻则更具有杀伤力。
父亲的忽略,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母亲都不能接受。母亲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向父亲索要关注。
那时候母亲从不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许母亲也试图控制了,但母亲的自我情绪控制能力几乎是零。稍稍不顺母亲的意,她便会立刻暴跳如雷,顷刻间浑身上下都是伤人的武器。
记忆中暴怒的母亲怒目圆睁,嘴角眉梢,脸颊的肌肉,甚至呼出的气息都是千把飞刀,刀刀致命。
我们没有人能让母亲安静下来。
那时候的我便会极端恐惧。心中有千万颗泪滴在飞坠,身下有千万只脚在飞跑。我想逃。逃得越远越好。可是我一动也不能动。站在那里,看着母亲发泄。
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呢?那时的我。
我想我应当已经学会深藏起所有的恐惧和痛苦了吧。像一个一无所惧的小孩。
母亲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发泄完了,好了,走开休息去了。
而我还在无边无际的风暴里旋转着。
我也常常会在夜里被母亲的吵架声惊醒。即使隔着房间,也会听到母亲愤怒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尖利刺耳:
我知道,我死了你就高兴了。你就跟你妈去过吧!
你跟这个好,跟那个好。你管过我想什么吗?!
我把心挖出来吧。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吧!——母亲的声音歇里斯底。然后就听到捶鼓一样的捶胸声……
我钻进被子里,用力捂住耳朵,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
那是些怎样的噩梦一样的夜晚啊。我开始整宿整宿的失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是这样质问过无数次。
我不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
母亲的病态其实很早就出现了。只是我们都忽略了。
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病征或多或少地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存在,只不过母亲极端的性格促使这些潜在的疾病因子得到淋漓尽致的爆发。
有人的心理是完全健康的吗?当我们从人心的漫漫泥沼爬过。
人到中年,我越来越觉得,心智的健康强壮胜过所有,包括健全的肉体,包括丰富的学识,包括所谓的成功。
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只野兽。我们的一生就是与它搏斗。
当它被豢养驯服的时候,我们是安静的。而当它被诱惑,被激怒的时候,它就会冲出肉身的笼子,破坏,践踏,甚至毁灭人世的森林。
有多少人一生那只野兽都被好好看管着,它安睡着,不曾跨出藩篱半步?
那一定是一个极其幸运的人。
一个没有健全心智的人是悲哀的,危险的,是真正的残疾,生活的隐患,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像炸弹一样把你的命运炸得面目全非。
可惜我们缺少对心理疾病的重视,即使现在经济发达时代,心理健康仍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甚至很多心理疾病患者被家人极力掩藏,遮盖,像遮盖一桩丑闻,或者亲人心理和精神的不健康带给我们的耻辱胜过丑闻。
阳光可以晒遍裸露的一切,但是阳光晒不到心灵。
有那么多在阴暗处滋生的念头在吞噬着我们,像墨绿潮湿的苔藓,覆盖了我们最初的面目,天使的面目。
你闻到过一些心灵的味道吗?弥散着墨黑的腥臭和腐朽。
我闻过。那种来自表象被蒸腾后的真实,幻觉一样的真实。
我想我已经铺垫得足够多了。
是的,我叙述这么多父母的故事,无非是想为14岁那年的我自己辩解:那年中考,我落榜了。
我不是特别聪明的小孩,当然也不至于笨到哪里去。我曾经也是非常好的学生,有着非常好的成绩。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关心成绩的呢?大概是从懂得父母不和开始的吧。
我想人生对小孩子来说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前途也是。
为什么要在万里无云春光大好的时候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枯燥的讲解呢?如果说取得好成绩是为了从父母那里得到夸奖,那么当我意识到父母并不是那么在意我的成绩,他们只是在意自己的心情,那些好成绩只是他们炫耀的资本,而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关心我是否快乐的时候,有一些表面的东西便轻易脱落。
我承认这是一种很推卸责任的说法。好吧,坦白说我不是那种很奋发,很自觉,很有荣辱观的小孩。我那时尝到的人情冷暖仅仅限于父母亲,而相对良好的生活条件注定了我不知人间还有生存疾苦。
经济上的无忧无虑造成了我精神层面的单纯浅薄,我除了不喜欢回家喜欢呆在学校之外没有任何学习的动力,我无法像那些早早懂得生活压力的农家孩子一心刻苦学习,一心要出人头地。我没有过这种念头。
其实那时我已经感到家庭条件对于小孩子前途的影响。
比如洛之,他的成绩非常好,可以上高中,进攻大学。不过因为家境贫寒洛之选择了师范学校。那时师范是很多农人孩子的选择。读书省钱,并且可以早早工作赚钱。
我还有一位学习成绩非常好的女同学,当得知她报考了技校的时候,我非常惊讶。她告诉我,她的家庭条件不允许她上高中考大学,她的家里只能供哥哥一个高中生。
我是那时开始知道,原来钱那么重要,原来人和人生而是那么不同,有很多非常优秀的孩子,被生活残酷地埋没了。
不过,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洛之没有任何悬念地进了当地最好的师范学校。我在读职业学校和插班读重点高中两者间徘徊。小戈不知去向。
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小戈去了哪所学校。升学考试后再没有见到他,也并没有怎样想念。
想来那时,我只是喜欢小戈。浅淡的喜欢不在乎失去。
我应当感谢母亲。在父亲希望我进职业学校,草草一生的时候,母亲坚持让我上高中。
我本来还想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呢。这是在知道我落榜后,我偷听到的母亲的谈话,母亲的语气里充满遗憾。
无论母亲出于什么心理,母亲做出的这个决定满足了我当时的虚荣心。的确是虚荣心。那时候大学生是一群头顶耀眼光环的人。我也希望自己能够耀眼,即使不知道为什么想耀眼。
我想我们的教育造成的结果是人人对知识的崇拜,对光环的崇拜。我们的教育里缺少对品德的崇拜,对勇气和胆识的崇拜,以及对朴素人性之美的崇拜。
耀眼就必定是幸福的吗?现在看未必。不过,那时候在我心里它们的定义是等同的。
父亲一直希望我继承他的衣钵学习绘画,我却兴趣缺缺。我对艺术止于欣赏,完全没有自己去创造的动力。
我应当是那种很懂得自己内心需要的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偏执的,只不过我用平静乖巧的外表遮盖了它。
我不喜欢的事情,必然做不好。就好象我喜欢的人,无论在别人眼里多不好,我都喜欢一样。
那时我觉得父亲是在草率地处理我。而母亲的态度让我觉得了被爱,我开始想亲近她,努力讨好她。不过我很快发现自己是一厢情愿的。
在母亲眼里,连高中都考不上是多么耻辱的事情,她那么聪明美丽,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不漂亮并且愚笨的女儿。
母亲看我的眼光是鄙薄而嫌恶的。是的,就是这种眼光,鄙薄而嫌恶。它会把我逼进土里去。
很多年后,有一次跟母亲闲聊,那次我跟母亲刚刚有过一些观点的争执。
母亲淡淡地说,以前就听人说过,如果自己生的孩子不听父母的话,不孝顺,没有出息,还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掐死他。
孩子就该听父母的话吗?不论对错。我问母亲。忍住内心里翻涌的波澜。
当然,父母的话都是对的。圣经上说了,不听话的孩子可以用石头砸死他。母亲恨恨地说。
圣经上说的。我的心飘摇着。有很多年很多年,面对母亲,我都是这样飘摇着的,仿佛母亲是一阵风,我永远无法靠近。
圣经上说过很多很多话,正面的,反面的。圣经上还说要爱一切世人,尤其要爱那些迷途的人,爱,会让他们归来。
有多少迷途的人,他们依然在被爱?
父母对子女的到底该是怎样的呢?我们到底能从生活的表象下剥离出多少真正的爱的成分呢?
那种无论你成为什么,无论你在世人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我都会爱你,真挚无私地爱你———我们承受的父母之爱能够达到这样的深度和高度吗?
我不觉得。
那是一个漫长的暑假。我用卖冰棍和去工厂做事打发它。
记得第一次卖冰棍,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死活张不开口。集市上那么多人大声叫卖,那种司空见惯看似平常的事,原来自己做起来这么难。
集市上很多附近农人黑红粗糙的面孔,我想他们的生活很多都很辛苦,可是他们看上去却有着泥土一般蓬勃向上的活力,以及淳朴到浑厚强壮的乐观。
我一直热爱风霜的脸,尤其是农人的脸孔,那种文化人所不具备的朴素自然,那种带着些许蒙昧却流淌着原始美感的热烈奔放,让我觉得那才是生命,不屈不挠的生命,不矫揉造作,不无病呻吟,简单纯正,率直坦然,像温润含烟的璞玉。我喜欢他们身上那种泥土的味道,就像喜欢天空和海洋的蓝。
有时候我会很强烈地觉得世界是他们的,是那些植根在泥土里的人,他们扎实茁壮地活着,而我们只是轻飘飘的过客,眼高手低,自己却浑然不觉。
那个夏天我还去过一个父亲朋友的小工厂做事。全是女工,厂房很小,做一种塑料装饰品。有毒气味,没有任何防护,不过谁也没有抱怨。有钱赚还有什么好抱怨呢?我能看到那些女工脸上的满足。
幸福是什么呢?
像那些农人和这些女工,他们是那么认真努力地生活着,从土地和城市的缝隙里刨撅生命,仿佛很辛苦,但他们的笑一样的阳光灿烂,甚至有一种透明的质地,那种来自生命本源的光泽。
他们的家里不会有争吵吧。做他们的家人会很幸福吧。那时我总是这样想,心中充满羡慕和渴望。
那个假期我喜欢看到把赚来的钱交到母亲手上时母亲脸上浮起的笑意。即便转瞬即逝。
即便那个夏天在那个炎热的工厂里,我的两条腿被蚊子亲密得寸土不留,到处都是几乎化脓的叮包。那些女同事会关切地让我抹些药物。而母亲却丝毫没有看到。
母亲在很多事情上无疑是粗心的。而那时的我敏感到不可理喻,又倔犟到让母亲没有喜欢我的念头。母亲或许也对我有过期望。荣耀或者依靠,我都没有给过她。我想,这就注定了母亲一直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无怨不成母女。
我们没有分担过彼此的人生。多遗憾,我没有和自己的母亲分担过人生。
高中开学。母亲不愿意陪我去学校,她觉得丢脸。是父亲陪我去学校报名的。
因为分数不够,我需要交300块钱做资助费,以旁听生身份入读。如果考试成绩达到班级平均水平,便可以转成正式生,免缴费用。后来知道,每个班只有45名正式生名额,留下20个名额给旁听生,收取费用。
在80年代末,实施市场经济之前,这也算是相当进步的做法了吧。
所以后来,国家如何推行教育产业化,如何从那些渴望知识的民众手里剥取他们的毕生积累时,我毫不吃惊。市场经济是人心所向,是钱字当头的人性万江入海的大势所趋,无关姓资姓社。
当一个国家一心从教育里收敛钱财的时候,整体的堕落就根植在那些付出钱财接受教育的未谙世事的孩子的心中了。
钱太重要了——这是我们被种下的观点。
你还有资格指责有一天它开出邪恶的花儿吗?
钱是这么重要。它决定了你的人生之路。
我在看到川流的报名人群时想到了我的那些初中同学。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些没有能力考上,也没有能力支付旁听费用的十几岁孩子?
那时300元相当于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不是小数字。
记得我站在父亲身旁,看着父亲和当时的校长聊天。他们是熟人。父亲的脸上挂着尴尬的笑。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羞愧。
很多年后我想,我很感谢我的父母,他们从没有用任何旁门左道为我和哥哥谋求过什么。即使他们可以。
那时我的舅舅是教育局副局长,也是那所学校的前任校长。我记得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你考不上怕什么呢?找你舅舅好了。
后来听说,有学生改过分数,有学生找关系免交了旁听费用,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在黑暗里可以交换。
有人的地方就有缝隙。有缝隙就会滋生杂草,苔藓,甚至任何丑陋的东西。
没有。我的父母没有这样做。他们教会我面对结果,承担代价。
我无法形容在学校看到小戈那一瞬的心情。
尤其当小戈从别的班级转到我所在的班级时,我坐在教室里看着他,面色平静,心中却绽放着璀璨焰火。
我很久没有那么快乐了。快乐得忘记了父母的争吵,自己的落榜。
汪洋里的一根稻草。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我想我的心在那一瞬间牢牢地抓住了它。如此很多年,再也没有让小戈从我心中离开过。
那时候我太想看到熟悉的面孔了。其实学校里也有很多以前熟悉的同学,不过他们都没有给我像小戈那样强烈的喜悦和依赖之感。
只能说,冥冥之中,人与人之间自有缘分吧。
我想初入高中的我一定是想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的,做个乖孩子,认真学习,争取学年结束考过班级平均成绩,这对我应当不是太难。
可惜愿望总是好的。而现实是跌跌撞撞的。我迈出去的步履那么摇晃,像一片秋叶,总是轻易就被风吹偏。
在学校,你几乎可以轻易分辨出哪些是农家的孩子,哪些是城市的孩子。
正式生里多半是远离城市农人家的孩子。他们吃住都在学校。你能相信吗?那些刚入高中的孩子就开始一心苦读,每天从早上6点多钟爬起来,一直学习到晚上10半熄灯。
仿佛明天就是高考。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是信的。
他们的脸上写着沉重的生活,写着背负的重望。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们的目的那么明确,步履那么坚定。他们对于人生的理解和诠释都让那时的我可望而不可及。即使我刚刚遭受过一次落榜这样沉重的打击。
后来知道,旁听生里绝大多数都是附近城市的孩子,家中有钱或者有权,只是让孩子到学校来混张高中文凭。我们那个时候,高中文凭都是文化人的一个身份证。据说,那时那个人口大省中考的升学率只有8分之一。
人生啊。那些十四五岁就开始进入成人社会的孩子。现在想想都觉得心疼。
有人,除去他们的亲人,有人真的关心过这些孩子们吗?
人究竟是被谁放牧的羊群?走着走着,就被丢弃在路边,任其自生自灭。
优胜劣汰。多么残忍的一个词语。血腥而毫无怜悯。
我是在高一的时候认识桔子的。
更确切地说,我早就认识她了。我们初中在同一个学校。桔子早恋的新闻曾经风靡一时。
那时候早恋就像是禁品,那种越禁越有诱惑力的毒品。大胆的孩子总会不顾一切地去尝试。
桔子就是一个大胆的女孩。
桔子的初恋对象我知道。初中时很帅的一个男孩。什么都好,唯一学习不好。在年级最差的班级,我们叫他们零蛋班。
这种特殊的班级完全是根据成绩人为划分的。这个班级的学生没有资格参加中考,因此不会影响学校的升学率。
歧视,以知识的名义赤裸裸歧视,没有人提出过抗议。
我想那时候我也是以好孩子的身份歧视他们的。我不知道,一年以后,我会沦落到跟他们一样的地步,被以知识的名义歧视。
孩子的观点从哪里来的呢?无非是大人的灌输,是在俗世中的耳濡目染。
按照那时候的观点,学习不好的孩子是没出息的小孩。再有些叛逆的行为和言辞,就是名正言顺的坏孩子了。而恰恰某些方面,这些坏小孩却是最真实的一帮孩子。
他们会在生理课堂上率真直接地问老师:什么叫月经?为什么我们男生没有?
听说他们把教生理课的女老师问得面色通红。
那时我们这些好学生一边害羞地道听途说着他们的故事,一边做出鄙夷不屑地笑,口中骂着他们真流氓啊,一边心里又暗暗佩服他们的勇气。反正我是这样的。
真实的人在我眼里是有魅力的。我一直这样觉得。为什么不可以问呢?如果我们不知道。老师不是传道授业解惑吗?不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吗?
他们只是刚刚开始发育的孩子。他们不懂。他们不故作懂。他们好奇。他们求知。他们提问。他们想得到答案。
为什么他们会被认为是捣乱的坏孩子呢?
他们也确实是被我们这些所谓正经的学生绕道走侧目而视的一群孩子。
现在想,我们那个时候人心多么扭曲啊。仿佛我们都没有性别。我们都是天生的圣人。我们可以无师自通地解开对自身以及异性身体的种种疑惑。
而事实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解开那些人生初成长的疑惑的。这些本该母亲告诉我的事情,我的母亲没有跟我说过。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谈论过任何关于身体,关于发育,关于性的话题。母亲的态度让我觉得我所有关于这些方面的问题都是不洁的,是羞耻的。
我是怎样慢慢懂得这些的呢?我都快忘记了。
直到我最近几年读到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作品《家庭制造》的时候,忽然唤醒了我很多沉睡的记忆。我想起我的身体最初开始发育的往事。
当很多人觉得伊恩写的败坏伦常的故事恶心变态的时候,我却觉得,他是真实有勇气的。他在向粗心的父母们传递着一种讯息,一种被忽略的危险的讯息。
是的。正是我的哥哥让我有了身体的意识和觉悟。
那应当是在我胸部开始隆起的时候。最先关注到这一点的是哥哥。那时候家中三间卧室,那年祖母搬到我们家同住。母亲不让我跟祖母在同一个房间。母亲宁愿让我和哥哥挤在一张床上。
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哥哥就跟我提要求,要看看我的胸部。没错。他就是这样要求的。哥哥甚至提出了很多颇具诱惑力的交换条件。
出于本能,我拒绝哥哥。因为哥哥从小就不喜欢我,总是欺负我,我只是本能地对哥哥有着抵触。我不知道如果我们从小亲密无间我会不会答应他的要求。
然后有一天半夜,我醒来,感觉到胸口的压迫。
是哥哥的手。从床的另一头,越过他的被子,钻进我的被子,他的手放在我小小的胸部上。
可怕吗?
我早已原谅了哥哥。那个特殊时期的孩子的特殊心理我如今已经能够懂得。可是那时,我是恐惧的。
夜晚的睡眠成了提心吊胆的防备。而我不能够跟任何人说。没有人可以信得过。
没有人。
我最该倾诉的对象是母亲。可是母亲一直喜爱哥哥远远超过我。我没有对母亲求助的欲望。几乎从来没有过。
我知道这是丑陋的事情。我只是自己吞下这个秘密。然后极力抗争着在门厅拥有了自己的被屏风隔开的一个小空间。
即使这种抗争让母亲更觉得我多事,麻烦。
当我看到伊恩的小说里那个被初萌的情欲折磨得不堪忍受的哥哥如何诱奸了自己十岁的妹妹时,我的心疼痛难忍。
有多少秘密我们耻于道出。有多少真相我们极力掩藏。而正是这种独自吞咽集体沉默造成了可怕的忽视。对女孩子身体保护意识的忽视。
亲近的不一定是安全的。
你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对任何人来说它都是私密的。———每一个母亲都应当这样告诉自己的女儿,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这是母亲的责任。
可是天下有多少真正合格的母亲呢?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小戈和桔子的高中生活会是怎样的。
人从出生到死亡,再怎样漫长,再怎样跌宕曲折,无非是两个点链接的一条线。
两个点之间可以有无穷条可能的线,我们却只能拥有其中的一条。其他所有的可能都是虚设的风景,让我们在狭窄局促的时空有所眺望,有所希翼。
如此而已。
无数种可能却只能择其一。这样看一个人的一生其实很单调无趣。并且很容易因为那些虚妄的可能的存在而让人心存悔恨。
有时候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回忆高中那段和小戈桔子共处的时间。
伤感和悔恨。好像我始终无法摆脱这种情绪的包围。
刚刚升入高一的时候桔子便和初恋分手了。
也就是在我还不知爱情为何物的时候,桔子已经结束了初恋。
桔子很现实。
我们不可能了。不可能干嘛还要继续。桔子一脸不在乎的说。
桔子跟我同桌的时候告诉过我很多她和初恋的故事。我像听天方夜谭。那时桔子的观点现在想来我还是很惊讶和钦佩。
只能说人跟人是不一样的,甚至可以成为两个极端。
有人美到极致,也有人丑到极致。当然我说的是心灵。有人可以视爱情如喝白水吃饭菜,有人视爱情为眼睛,一生只有一个爱人。
无所谓对错好坏,这就是大千世界滚滚红尘吧。
我相信经历会丰富一个人的内心。
一个跨越过两性鸿沟的孩子和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们的视野和心灵是不在一个层次上的。尤其桔子比我大两岁,还有两个姐姐做她的知心朋友。
成熟果断,豪放不羁的桔子在我的眼里风情万种,极具魅力。她为我打开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眩惑世界。
我想,那个时候我对桔子的喜爱包含着崇拜,追随,信任和依赖。
我从没有那么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即使她是老师同学眼中很糟糕的女孩。
我觉得桔子的身上闪烁着一种光芒,那种那时候那些一心读书的孩子所不具备的耀眼的自我的光芒。
我太喜欢桔子的个性了。
反叛不羁张扬。那都是我没有的。或者深藏在骨子里的。
阴历九月初四。今天是桔子的生日。我只知道她的阴历生日。
二十几年过去,我脑海里十七岁生日那天的桔子还是那么活泼清晰,仿佛触手可摸。
桔子有一头浓密漆黑的长发,散开来,像黑色油亮的瀑布直垂过腰,美得炫目,让那时的我羡慕不已。这大概也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蓄长发的缘故吧,我觉得长发飘飘的女孩有一种清爽脱俗的美。
我是后来知道,原来我也有一头可以媲美桔子的长发。
很多时候,我们艳羡别人的时候,是看不到自己的长处的。至少我那个时候是这样。
我喜爱桔子,喜爱她的一切。她的爽朗,她的活泼,她的我行我素,她的目空一切,甚至她的长发,她写的诗,她笑起来嘴角好看的酒窝,她笑起来花枝乱颤的样子。
在我眼里桔子是那么完美,我看不到她的缺点,除去桔子不喜欢学习。
桔子17岁的生日,我陪她在学校附近的河滨公园里度过,后来我们在那个公园里一起度过很多快乐美好的时光,以及再后来我独自在那个公园里送走过很多年少的忧伤。
那天我们买了一堆小零食,香瓜子,果丹皮,五香豆,花生奶糖。在那时已经足够奢侈。我记得我们一直唱歌,唱那时流行的歌曲《大约在冬季》,《走过咖啡屋》,《思念》,《北方的狼》,《童年》,《明天会更美好》……
唱歌时的桔子脸上布满忧愁,那是在平时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桔子脸上看不到的。
我在桔子的脸上看到自己。
桔子也是旁听生。一个在学习上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孩子。一个被老师和正式生斜视的孩子。我们倔犟而小心翼翼地怀抱着少年的自尊,忧伤地眺望远方,而远方,就在不远处的河岸,希望沉没的地方。
那时,我看不到希望。我想十七岁时的桔子也是。
那时我们相互交换的礼物都是卡片,各种各样的明信片,风景卡片,明星卡片。桔子送给我的明信片还在我的一个小箱子里收着,我的仅存的结婚前二十八年的过去里,收着所有桔子的明信片。它们锁在那里,像遥远的沉默的埋葬了的过去。
我不能再送给桔子什么了。
生日快乐!四十二岁的桔子。永远的,不再有忧愁的桔子。
我的落榜,我上高中以后所有的忧伤和不快乐并没有人关注,即使我的父母。
有时候想想,人是可悲的。无论物理世界还是精神世界,只有自己最清楚,只有自己最懂得自己。在那个快乐或者悲伤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王,自己一个人的王,孤单的王。
我们冷漠地忽视着别人,也被别人同样冷漠地忽视着。
这也是为什么人会那么渴望爱情吧。深爱的两个人会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地彼此关注。爱情备受推崇,无非是因为人心脆弱而孤独。
可是爱情能持续多久呢?
我们最终还是孤独的。
或许直到有一天我们忘记自己,放眼蓝天,不再困于自己心灵的小屋,不再徒自感怜自己渺小的悲伤,我们才会得到救赎吧。
而那时,我不知道这些。
我只知道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可以被忽略的,被省略掉的一个没有未来的小孩。我吮吸着年少忧愁,越陷越深,像婴儿吮吸母乳一样甘甜。
只为痛苦让我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我用这种方式爱着自己。
我真的无法快乐起来。那个时候。那些秘密,那些深藏在内心的恐惧而忧伤的秘密。
父亲和母亲的争吵越来越升级。母亲的发作开始显出明显的病态。
母亲会在发泄了一顿脾气之后,忽然安静下来,坐在沙发上,屋里极静的时候,母亲会忽然爆出一声狂笑,然后整个人僵僵地躺在沙发上,甚至滑下沙发,躺在地上,眼神呆滞,一动不动。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是抽紧的。
时隔这么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些场景。父亲会快步走过去,掐母亲的人中,我在一旁呼叫着妈妈,妈妈。眼泪就不知不觉流下来。我不知道那些眼泪是因为恐惧因为心疼母亲还是因为自怜而悲伤。
后来父亲跟我说,母亲大概得的是癔病。
那时我不敢多问父亲关于母亲的病情。父亲的脸上写满愁苦。那几年已经过了知天命的父亲开始研究各种各样的与命运有关的书籍,面相手相周易八卦,我想那时的父亲一定非常迷茫,才开始求助于玄幻的书籍,试图解释和安慰自己吧。
后来我可以面对母亲病症的时候也开始查阅一些书籍。癔症是一种精神障碍,它的病因主要来自于病人超越常态的心理暗示。
其实每一个人都很自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就是一种完全自我的人生哲学吧。
我不知道这样的人,一旦不能遂愿,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达成目的。
这么多年我已懂得,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学会调控自我跟外界的关系,彼此接受,彼此妥协,彼此融合,达到协调存在。
母亲在这一点上,彼时彼刻,显然是自我占据了绝对的高度。
母亲不肯妥协。妥协的,是我们。
这么多年我一直试图了解那时母亲的心理,想对人性多一份懂得,更想解开压在自己心头很多年的郁结。
我想母亲一定是受过伤害的。
只是人生在世,谁没有受过伤害呢?
每一个人都是以一颗热血细腻的心去摩擦这个冷酷粗糙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和身外的世界较量。每一个人都是在输赢交替的过程中成长,蜕变,老去。
对于伤害,我现在更欣赏那种樱桃树的说法。看过一个故事,樱桃树不结果的话,对着树身砍一刀,第二年刀伤合愈,并且会结出满树樱桃。
我喜欢这个故事透出的哲理。如果伤害不可避免,那么就要利用好伤害。硕果累累的人生不会是平顺的一生。伤疤自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丽。
当然,这都是阿Q式自我安慰。谁不希望自己的一生平坦顺遂幸福无忧呢。
只是不然呢?又能怎样?
我非常尊重那些隐忍的人。他们默默吞下所有的苦痛。
或许那时的母亲不是不想自己吞下苦痛,她只是不能。我宁愿这样想自己的母亲。
母亲一直非常好强,事事不甘人后。
母亲读书非常好,但是考大学的时候因为家庭成分的缘故不能上大学,这是母亲终生的遗憾。母亲工作态度非常积极,总想处处出头当先进,以至于在工作中不小心弄断胳膊过,并且母亲耿直不够圆融,因此开罪过领导同事。母亲对婚姻爱情的态度也极其传统,我想父亲在这一点上也许会有让母亲失望的地方。
现在看,母亲所受的伤害有些是时代性的,来在外部大环境,那些年代很多人都没有逃脱被伤害的命运。
而有些伤害则是双刃的。比如在婚姻里,我想父亲一定也承受着来自母亲的情感伤害,只不过父亲自己消化掉了,即使消化得不那么干净利落,父亲在努力。
我相信父亲面对的温柔陷阱要多过当时的母亲。我也相信身处矛盾中心的父亲的挣扎艰难而痛苦。
父亲曾经有一次跟同事喝酒,应是喝高了。父亲在回家的路上摔倒在雪地里,就那样睡了一夜。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我能想象出那个落魄失魂的父亲的模样。
父亲的苦无人可诉。
我那个时候是惧怕并且尽量远离父亲的。
母亲清醒的时候,有时候会拉我说些闲话。话里话外的母亲透露着对父亲的失望,而这种失望,现在看,其实多半来自于母亲的臆想和猜测。母亲会以含混暧昧的语气跟我说父亲的风流韵事。记忆里,母亲口中的父亲会跟所有女人暧昧,包括他自己的母亲,包括母亲寡居的弟妹,甚至母亲自己的姐姐。
母亲草木皆兵地认为每一个女人都会喜欢父亲,都会跟父亲暧昧。因为父亲会撒谎,会说甜蜜的话,会哄女人开心。
很多年后我知道这是母亲的一种病态心理。而那时,我不知道。我只直觉母亲不该跟我说这些。这不是一个母亲该对女儿说的话。
母亲在我心中塑造了一个不堪的父亲。我没有获得母亲的爱,并且本能地抵制来自父亲的关怀。
那个时候,我的心中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可是我的心需要被填满,需要有人住在里面,而不觉得空虚。我的心中住着小戈,还有桔子。
那时,对我来说最开心的事是呆在学校。
桔子和小戈是我快乐的源泉。我珍爱他们两个像小孩子珍爱口袋里仅有的两块糖果。
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生之间界限已经分明。但是小戈和我却依然保持着初中的友谊。我喜欢上课时回过头去越过众多低头学习的脑袋寻找小戈,仿佛心有灵犀,我总会捕捉到小戈的目光。就那样遥遥地相视一笑,我的心便立即被快乐和甜蜜充满。
小戈像是我的守护神。我看到他就会感觉踏实和安心。有时候我们会在课间时聊几句,都是闲闲的话题。我能感觉到周围女孩子看我的目光里充满羡慕。
或许只是我的感觉。她们根本没有在意我和小戈。但是那又有什么呢。幸福不就是一种感觉吗?反正那时我心里觉得幸福。就足够了。
有时候放晚自习,小戈会等在教学楼的拐角,看到我便跟我一起走。
有时候我没有看到小戈,正怅怅的,他会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从后面拽住我的自行车,我回头便看到小戈的笑脸。校园的灯光笼在小戈的脸上,有一种格外温柔的光芒。我们一起推着自行车走校园里长长的一段甬路。熙熙攘攘的人流无声地从身边走过,我的目光里只有小戈。那个时候我总希望那条路不要有尽头。
小戈还是会在自习课上给我传纸条。我记得最远的一次,跨越整个教室的对角线。我在第一排,小戈在最后一排。字条上写些什么现在都忘记了。无非借书,借笔记本,或者借饭票之类的。但是我清晰记得那些快乐的瞬间。
有人记挂着我,不畏惧别人的眼光,不在乎我的旁听生身份,而这个人是小戈,我喜欢的小戈。
那些时候我的眼角眉梢一定都是快乐。连桔子也看出来了。你是不是喜欢小戈?桔子问我。
我没有回答,但轻轻点头。
你喜欢他什么?桔子问。
没有什么。就是觉得小戈熟悉,安全,温暖。
当然我不是这样回答桔子的。那时我也不知道喜欢小戈什么。我只是喜欢他,喜欢他专注地看着我,对着我笑,我便会忘记所有的不快乐,我便仿佛还是曾经的那个小女孩,可以笑得地动山摇。
虽然我知道我不是了。
但小戈有这种能量,他会让我忘记一切苦痛。小戈微笑的眼睛里有一个宁静安详的天堂,我像一条鱼,游在里面,无忧无虑。
我不知道,我将要失去它了,我人间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