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是打算洗心革面,好好学习的。我也真的这么做的,在开学的最初一段时间里。
我的各方面的表现都不比一般的正式生差,甚至我的英文和语文,可以排在班级前几名。
只是生活中的风雨太多了,我是那么娇弱的一个小孩,拼力开出的星星点点的小花儿很快就被现实冲得七零八落。
父母的不和,尤其母亲的病态发作是我心上一块巨大的阴影。而同学的另眼相看则是另一种压力。或许那只是我的自我感觉。那些孩子目不斜视地盯着课本,盯着学习顶呱呱的孩子,谁会把一个毫不起眼的旁听生放在眼里呢。
其实同学怎么看并不是多么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心里拿捏不定自己。旁听生的身份压迫着我,我觉得我像是古代的罪人,在额头上被刺了斗大的红字。猩红的字在阳光下有着刺目的光芒,我能看见一个在灼人的光线中残喘的自己。
我是努力的。即使我的力量依然被什么无形束缚着,但是我在努力。我尽力讨好着世界,就连我认真学习都是为了讨好身外的一切。
我不是那么差。我想大声告诉谁。虽然我不知道,我需要告诉谁。
我是那么急着向外界证明我自己。我的急切和身外世界的无动于衷是那么格格不入。
而那时我是那么容易被外界左右的一个小孩。
我印象最深的是高一的化学女老师。那位女老师喜欢随机抽查,让学生回答问题。我的化学其实一直不差。所以在开学的最初那些日子里,我都能流利地回答出她的问题,甚至一些比较难的问题。我几乎觉得她是喜欢我的了。
然后有一天,不记得什么原因,我没有回答出她的问题。我其实很惭愧。我的脸上一定写着对不起几个字。因为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而我让她失望了。
那位女老师翻了翻名册,突然冒出一句,原来是个旁听生,怪不得。你快给我坐下吧,别挡着后面的同学。
也许我该更加羞耻的。只是那一刻,我忽然特别厌恶那个女老师。
她大概已经忘记了前几天因为她的一岁小孩没有人帮助照料,班主任让我帮她照顾小孩的事情了吧,她那时对我笑得像个亲人。
原来是个旁听生。
这句话像锥子。直直地扎在我心上。那么多正式生也回答不出她的问题,她不会取笑他们原来是个正式生。
读圣贤书的未必是圣贤人。教圣贤书的同样未必是圣贤人。
而那时我不懂。我神化了老师。我以为他们博爱无疆,胸怀澄净。
我不是一个多么聪明伶俐的小孩,不是一个光环耀眼的小孩,但是不妨碍我知道该尊重别人,不该这样讥讽别人,更不该这样当众取笑一个孩子。
旁听生怎么了,不是人吗?不是需要被引导被教化的小孩吗?旁听生的自尊就该被老师踩在脚下吗?
为师如此,我忽然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她的鼻孔里喷出的蔑视能拍死我像拍死一只蚂蚁。就因为她是老师吗?她对学生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吗?
不过,我承认,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让她达成目的了。
那一节课我都站在那里,站在第一排,脸上写满不羁叛逆,高高地,直直地站着,目光看向窗外。
外面的天空好蓝啊。我在心里哭着想。我好想走到天空里去。
从那之后,我的学习直线下滑。
没错。我是一个喜欢推卸责任的小孩。我原谅我自己,即使现在回头看。
我能看到那个敏感的女孩小心翼翼呵护的宝贝被人一脚踩碎,并且吐上几口唾弃的唾沫。如同在洪水中拽住的稻草,被人一刀割断,然后顺势递上一脚…..
我不是自强不息的孩子。不能够像有些人因为别人的轻视嘲讽而暗省自己的不足,从而卧薪尝胆,奋发图强。我不是。
我一直都不是一个竞争意识很强的小孩。我随意地处置着自己。虽然内心深处也会很虚荣地希望自己闪亮,耀花别人的眼睛。
我那时候的叛逆给予我的能力只有反抗,鱼死网破的反抗。
多么邪恶。这个世界。
我身外的世界其实是不值得我讨好的。我用自己的眼睛看清了这一点。
表达我内心的蔑视的方式就是顺势而下。我不屑跟所谓的正道主流文人君子假道学为伍。剥去斯文的外衣,他们其实那么冷漠,虚伪,世故而势利。我不屑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就是这样想的。
就像家道没落更会让人看清世事炎凉人心冷暖,我在那时看到了作为一个差学生看到的世界。一个不思进取,厚脸厚皮的旁听生算是学校的最底层人群了吧。我抬起眼睛看到的只是阴郁冰冷的嘴脸遮蔽的天空。
现在想,人太容易堕落了。
自暴自弃是一条人生的捷径。很多人选择了这条路,其实他们本身并不是坏,也不是不要强。
人性本善。我本善良。我本向善。我本向上。
只是人虽然是孤独的,却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身外的一切,善恶,亲疏,喜恶,冷热……所有这些外界情愫都最终投射到人的心上,我们感受到的在塑造着我们的思想和言行。
我开始跟着桔子做各种我从来不会做的事情,那些我曾经认为只有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在课堂上讲话,睡觉,看小说,甚至我跟着桔子一起逃课,一起在学校里招摇张扬。记得那时我们有几个情况相似的女生,天气暖的时候,五六个青春飞扬的女孩,一字排开,长发飘飘,衣袂飘飘,在男生的口哨声中,目不斜视,一脸挑衅地阔步走在沉闷的中学校园。印象中那时斜阳如血,艳丽无比。
我曾经以为我的青春会这样挥霍掉,不耀眼,甚至堕落,却有一种放纵恣意的痛快和自由,即使我并不是真的从内心里感觉快乐。
花若盛开,蝴蝶自来。同来的一定还有蜜蜂,清风,苍蝇……
我常想,如果世上没有花草,是不是蝴蝶蜜蜂之类的昆虫就会像恐龙一样绝了种。
招蜂引蝶这个词是明显地贬斥花草类女子的。
是不是作为女孩子,低眉顺目,娴静端庄就真的不会引来蝶飞蜂舞呢?我不知道。
不过,我是鄙视蜂蝶的。花儿在原地盛开,无腿无脚,香是自香,蜂蝶闻香而来,食尽花姿,却会反咬一口,都怪你太香。
若是蜂蝶这样无耻倒也罢了,这世上最冷人心的是一旁指指点点的看客,在他们看来,字典里没有无辜这个词。
我没有想过,跟桔子她们那样招摇会引来麻烦。
班上一个男生,正式生身份,明眼人都知道他是通过关系升入高中的。听说他家门路了得。学习极差不说,一身匪气,品性极其恶劣,专门欺负农村来的男生,并且喜欢骚扰稍有姿色的女生。
对这种人,我一向敬而远之。
有一天,他还是惹到了我身上。
想想我真是脾气倔犟的一个女孩,天不怕地不怕似的。无非是被他摸一下,碰一下,说几句难听的话,别的女孩子都忍下去了,我却忍不下去。我看不惯他好久了,终于爆发。我最恨欺男霸女的家伙。
跟他在教室大吵一顿,我跑去教导主任那里告状。那时我依然是天真的。我以为口口声声爱学生如子女的政治教导主任会给受欺负的孩子撑腰。
那个年老的女教导主任慢吞吞地挪进我们教室,轻描淡写地说了那个男生几句,语气和目光几乎是爱怜的。
然后她突然话锋一转,阴阳怪气地对大家说,你们女同学记着,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你自己是个好蛋,苍蝇不会叮你;你是个臭蛋,那就不能怪苍蝇了。
多么严谨科学的师者逻辑!
多么寡廉鲜耻的强盗逻辑!
原来所有被欺负的女生都是因为我们不够清白自爱。那么那些被欺负的男生呢?他们不够老实顺从?
正义,原来从来都不能指望由上而下得到伸张的。
我几乎出离愤怒了。因恶心而愤怒。这是多么巨大而权威的一只苍蝇啊!
不过,她的那句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还是深深刺痛了我。
很自然的,我属于被她打入有缝鸡蛋的那一列。虽然我已经不在乎在她眼里我是什么了。
我是有缝的鸡蛋吗?
这个问题开始深深地困扰我。我不思进取,但是我品行端正。我轻狂张扬,但是我不轻浮张狂。除去小戈,我几乎不跟班级的其他男生搭话。
我不是有缝的鸡蛋。我不要做别人眼里有缝的鸡蛋。
无眠的深夜里,我睁大双眼凝视眼前让人绝望的黑暗。
我想,我需要收敛自己了,我不可以再放纵下去了。
那一段时间母亲的病依旧时常发作,他们没有时间管我。或许他们从心里已经放弃我了吧。母亲清醒的时候看到我的成绩单,竟然不再有怒气,她只是给我无比嫌恶的目光。
原来目光可以是鞭子,抽得人生疼,抽得人想逃离。
我不知道在自己父母的眼里,我是不是也像在别人眼中的自己一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小孩,一个不值得花费时间和心思的小孩。
那段时间我的学习极差。数学考卷一度低至21分。只有文科科目还好,尤其作文成绩,几乎每次都是班级的最高分。我的作文总是被当作范文在班级传阅。那是我仅有的一点骄傲的资本。
因为作文成绩带给我的自尊,连带着我开始对语文老师刮目相看,想来,他是不会带着有色眼镜来看待学生的,他不会因为我是旁听生而低看我。
我的高一语文老师是一位刚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老师,清俊的脸孔上还保留着学生的质朴。
桔子是那时的语文课代表。想来好笑。科代表原来是一位正式生。后来她觉得课代表的工作就是发放作业,太浪费时间了,于是请辞。桔子自荐做了语文课代表。
一向凡事不关心的桔子那么主动地申请做课代表,现在想,桔子应当是为了跟语文老师多亲近一些吧。
那时我跟桔子是琼瑶的粉丝,我们几乎读了全套的琼瑶小说。琼瑶粉丝级的高中女生,大概都会有一个粉色的梦,那个梦开在窗外。
年轻的语文老师是十七岁桔子梦想的窗外。
那时桔子没事就拉着我陪她往语文教研室跑。桔子认真地做语文老师布置的每一件事。桔子只在语文课上一动不动地认真听讲。桔子总有很多问题不懂需要语文老师解答。
我还记得那时的场景,语文老师斜倚在教室门框上,我和桔子坐在门边靠墙的第一排。语文老师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桔子和我,桔子和我则低着头叽叽咕咕地笑。
那时候,桔子的脸通常是绯红的,眉眼羞涩而温柔,目光水汪汪地漫溢着心底的爱慕。
写到这里,我意识到桔子是喜欢语文老师的。桔子的喜欢毫不遮掩,显而易见。而那时,我都忽略了。我没有做过师生恋的梦。
我始终不知道我的作文成绩那么好会不会让桔子感觉不快。
慢慢的,桔子去语文教研室不再叫上我。
慢慢的,桔子开始一心撮合我和小戈。我帮你问小戈他喜不喜欢你。他肯定也喜欢你。你们是很般配的一对。桔子总是这样说。
而我总是拒绝桔子的好意。
我相信小戈跟我一样,是有一些喜欢我的,他对待我不同于对待其他女孩。可是我也知道,即使我和小戈相互喜欢,我们也只能止于这种不说出口的喜欢。就那样淡淡地交往很好,我宁愿跟小戈保持友谊。我的家教不允许我早恋,即使暗恋的种子早就在我心中种下。
何况我也深知,我那时的情形根本不允许我早恋。
我跟桔子说我们要好好学习了。不能再贪玩了。我们比比看,看谁的成绩进步得多。
那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桔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她也能好好学习。她不笨,我知道。我想我们都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身,让那些小瞧我们的人跌碎眼镜。
我真心地希望桔子能和我一起振动我们不曾打开的翅膀。我想和她一起飞。高高地飞在人群的视线之上。
而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想我一直都是一个天真的人。即使我的内心装满无限放大的悲欢,即使我对身外的世界一再地失望甚至绝望,我总是不能磨灭对所有美好的人和事物的期待和盼望。
我总是安慰自己,所有的都是暂时的,我只是暂时与美好的一切失之交臂,下一刻,只要我能捱到下一刻,我一定会遇见它。
十五岁那年的初夏,我是那么绝望地盼望着每一个下一刻。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下午。课间的时候,有三个女学生在教室门口大叫我的名字。我认得为首的那个,是这所学校里有名的女阿飞,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但凡这样的孩子,身后都是有一定家世的,不然也不敢如此公开地飞扬跋扈。
我懵懂地走出去。
大概她们的来势汹汹,透着一股煞气,本来在教室里读书的同学都纷纷跟着走出去挤在走廊两边看热闹。
桔子始终陪在我身边。我想她给了我很多力量。
我不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小孩。所有的热闹场景我都是听闻。
而这一次,我站在风暴中心。
那个女阿飞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你不像很讨人厌的样子啊。
我还没有说什么,她继续目中无人地接着自己的话,你胆子不小啊,我这么找你,你竟然不害怕。
其实我心里怕得要死。我想,我只是太会装了吧。
我从小学会的就是掩饰自己的情绪,悲伤的,欢乐的,恐惧的……无论怎样的波澜起伏,我的脸上不动声色。
况且这种情况,打死我也要硬撑着。表现出内心的害怕只会让对方更加有恃无恐。我不喜欢暴力欺人的人,我也绝不会屈服于暴力。不就是被打吗?虽然我从来没有被打过。我心里恨恨地想。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余光却在人群中漫游。
有这么多人,男男女女,在静悄悄地看着我,仿佛他们在期待着什么。如果下一刻发生什么,会有人挺身而出护住我吗?
我想答案会是否定的。
我们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看客。想想真的是这样。
那个女阿飞继续列举我的罪状,言称有人告诉她,我很讨厌,很爱多管闲事,很爱惹是生非。她需要教训我一下,让我以后老实点。
我几乎崩溃了。从小到大,我没有被人指着鼻子这么骂过,威胁过,并且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这可以算是我十五岁平生的奇耻大辱了。
而我竟然压抑住内心的悲愤,恐惧,羞辱,淡淡地对她说,我想你那位朋友误会我了。我跟这个班级上的学生不打交道。我是无名小卒一个。我没有闲事可管。
那个女孩狠狠地盯着我,嘴硬,你等着,明天我就找人来揍你。
说完她们就旋风般招摇离开。
我要晕倒了。
轻飘飘进了教室,坐在座位上半天不能相信刚才的事情是真的。
我会得罪谁呢?我几乎不跟人打交道。我问桔子。
桔子摇头。你再好好想想。
我想不出来。我几乎把自己包裹起来了。竟然还会有人这么关注我,竟然还会有人不惜动用武力来教训我。
我想不出所以然。伤心气愤之余,我给那个女阿飞写了一封信。
我想也许真的是有什么误会。我不喜欢跟她粗声大气地争论,我更不会动用武力跟她厮打,我会觉得那些样子很丑。我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信。
有时想想,文人真是无用。
仿佛火上浇油。那天晚自习放学的时候,我正在找自行车,坐在我后排的一个男生走到我面前说,你这个女阿飞,你就是欠揍。等着我找人揍你。
他放下这句话就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天旋地转。
这是怎么了?这是我的世界吗?这些都是真的吗?
很多年后,那个后排男生主动找到我道歉,他说他当年恨我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他,不理睬他。他说,你知道,那时候小孩的自尊心都太强了。
那一刻我快要气极而哭。就这么简单吗?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可以让他有了教训我的念头吗?不喜欢我的人要找人揍我,喜欢我的人也要找人揍我。
那时的轻狂少年啊。
我很幸运最终听到了他的解释,即使事隔多年之后。而另一个人的解释,我永远都听不到了。
后来是小戈叫醒了发呆的我。小戈问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回答得有气无力。我其实心里是很感激小戈的。
我知道,这个世上真正关心我的人不多。我一直都很珍惜他们每一个。桔子和小戈。我说过,他们是我那时口袋里仅有的两颗糖果。
小戈一直是温暖而熨帖的。他推着车子走在我身边,不停安慰我: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而我只希望和小戈就那样走下去,有他在身边安慰我,陪着我。我不要明天到来。
可惜我们总要跟那些关心着我们的人在某一个点分开。
可惜我们总要独自面对漫漫人生路上所有的迷惘和纷乱。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在自己的家里,我依然没有人可以求助。我是一个多么孤单的小孩啊。
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我被一群人打的画面。男孩,女孩。我在人群的中央,承接着四面八方赶来的拳头。
以至于后来,我看到类似中学女生被同学群殴的场面都会悲痛不已。仿佛那个站在中间的可怜的女孩儿是我。那些被疯狂扭曲的拳头,那些坏到邪恶的小孩儿。她们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吗?
哭。我不停地在被子里偷偷哭。
与其被打,不如我死。与其受辱,不如死得尊严。
那一晚我的确是想尽了各种各样自杀的方法。喝药,跳楼,撞墙,或者准备一把小刀,在人群面前凛冽地划开手腕的血管……
我死了,父母会想我吗?桔子和小戈会想我吗?他们会很快都忘记我了吧。我绝望地想。
也许现在看这种小事根本不足死。
可是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一个几乎被世界抛弃的小孩,一个不被呵护关爱的小孩,生命本无可留恋。
放弃自己无可留恋的生命,对一个小孩子来说,需要很多借口吗?
一念之间吧。
那是多么漫长难熬的一夜啊。
最终我捱到了天亮。
我的父母不知道我是怀着怎样忐忑的心情走出家门的。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该是幸福的吧。那是一个不争气又倔犟沉默的女儿唯一可以回报他们的。那些年我独自承担着生命中所有的遭遇以及由这些遭遇衍生而来的种种情绪。我知道,我不可以再给父母增添麻烦了。
我没有想到那个女阿飞竟然早早在教室门口等我。
她一反昨日不可一世的模样,神态谦卑,对我说,你的信写得太好了。我都被你感动了。我想一定是你的朋友误会你了。
就这样,她竟然消失了。再也没有找过我的麻烦。
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和听到的。
幸好昨晚我没有自杀。
我用一封信为自己化解了一场风波,侥幸到不可思议。太神奇了!
我以为天真的亮了。
我跑进教室开心地告诉桔子,我没事了!女阿飞不会再找人打我了!我不会被打了!
我想桔子一定会为我高兴。她知道我昨天有多么害怕。
写到这里,我忽然有些写不下去的感觉了。我想很多人都会猜想到下面的故事。
我是那么开心,忘记追究究竟是谁指使女阿飞这样做的了。
是的。是桔子。
那天早晨,阳光灿烂的早晨。桔子面无表情地听完我说的,突然恶狠狠地对我说,算你走运!你等着,我再找别人教训你!
我惊呆掉了。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世界消失不见。只有桔子,只有桔子的面孔和声音,洪水野兽一样扑向我。
竟然是桔子找的女阿飞揍我!
我万分惊异地看着桔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的桔子还是桔子吗?她好像突然换了一张面孔。她还是那个爱笑的,笑起来无比爽朗,笑起来花枝乱颤能闻到香味儿的可爱的女孩儿吗?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是我以为可以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朋友!
怎么可能?!
而桔子的眼睛,那一双我从未看到过的充满恨意和怨毒的眼睛告诉我:的确是桔子。
那一场风波的幕后操作者的确是桔子。
当我终于确信了这一点时,我心中的恐惧大过惊异。
太可怕了!太让人崩溃了!桔子竟然伪装得滴水不漏。她竟然可以一边跟我做好朋友一边私下找人打我。女阿飞指着鼻子教训我的时候,她竟然可以一脸无辜一脸同情地站在我身边。而我竟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可疑之处。
有人有过这种时刻吗?听到自己内心里哗啦啦的碎裂声。
我听到过。
我想长长的一生里,我们的心会无数次被生活有意或无意地摔碎过。而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碎裂就是那种摧枯拉朽,彻底的,粉碎性的碎裂。以后的岁月里再也没有一次碎裂的破坏性超过它。
我能感觉到无数细小的玻璃碎屑溅开来,深深扎入我体内的每一处血肉,每一个可感知的细胞。
好疼啊!
那离你最近者,失去了你 ———奥地利·策兰
很多年后我读策兰的这个句子,想起桔子。她失去我了,在那一刻,她离我最近,她失去我最为彻底。
即使后来桔子一再讨好我,亲近我,极力想修复什么。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那个我曾经最真心喜欢过的,最真心对待过的,以为一生一世会是好朋友的桔子在那一刻在我心中消失了。
我心中的眼泪像一条长河滔滔奔涌,冲刷掉所有关于桔子的美好的记忆,并且从那时隔绝了桔子所有试图的跨越。
这样说,我大概是一个绝情之人。
而实际上,十七岁的桔子在我心中毁掉的绝不仅仅是她自己那些美好可亲的形象。桔子的这一次行为摧毁了朋友,信任,友谊,爱,忠诚……等等一系列的可以给人温暖和力量的词汇。我用了很多年在心中重建它们。
很多年。
其实现在看,也不能全怪桔子。
是我那时太用力地倚靠在桔子身上。对桔子来说,或许只是一次不经意的背叛,对我,那是绝对致命的一击。
年少的未经世事的我不能消化掉那些疼痛,便无力消除心中对桔子的抗拒和防备。
对于人,我从那一刻有了全新的认识。
笑里藏刀。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骗。背叛。这些阴暗的词语,曾经离我很远的词语,童话一般遥不可及的词语,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演示了一遍给我看。
我醍醐灌顶地醒悟:哦,原来果真如此。
我失掉了对人的信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日久见人心。人心隔肚皮。———这些古语是血泪之上的智慧。我们总要流下相同重量的血泪才知道那是智慧。
可是我多么痛心人类有这样刻薄犀利冷面无情的智慧。
少不更事。我想,我从那一刻开始更事了。
那几天,我是一只惊恐万分的小鸟,在时间的树枝上一分一秒慌乱无措地煎熬着,不知道冷箭会什么时候从哪里射过来。
而最终,没有人来揍我。
桔子和那个男生同时放弃了对我的惩罚。
我没有被打得鼻青脸肿。而我的心已经到处伤痕了。
桔子主动跟我和好。
桔子说,她觉得我不把她当朋友了。我不让她上课说话,不跟她一起偷看小说,不再跟她一起逃课……
我漠然地听着。就是这些理由吗?
我已经不能被桔子的话打动了。我无法再相信她了。这是多么令我感觉悲哀的事实。
我们还像原来那样好吧。桔子说。
我没有拒绝。我跟桔子在外人眼里继续做好朋友,出双入对。甚至后来我们在不同班级,我们依然是表面上的好朋友。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
而我的心,我知道,就像一扇门,我的心对着桔子永远地关上了。
我已经知道我和桔子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一点上,我承认,我是虚伪的。虚伪地伪装出驯服顺从的样子。
我想,年少的时候我一定有很多很多毛病,清高自傲,任性自我,桀骜不驯,叛逆乖张……我或许会无意识地伤害别人,但是我绝对做不出桔子所做的事。
我很感谢我的家人,他们没有给我多少爱,但是给了我端正的为人态度。“人起意,神仙知。”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
永远都要心存善念。———这是我无论身处怎样的际遇中都不曾稍稍改变过的态度。我相信这种态度有着信仰一样的光芒,引领着我,即使走得多么危险偏斜,我都不曾坠落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相信善有善报。偏执地相信。
桔子做的,在那时的我心里是不可饶恕的。
我始终没有真正原谅桔子,在她活着的时候。
最后一次见到桔子是我即将离开家乡去上大学之前。在路上遇见桔子,桔子拉着我的手,开心的模样我至今都记得,仿佛她自己考上了大学。
桔子说,我就知道你比我有出息。
桔子还说,你一定要记得来看我啊。
我点头。像从前一样对她所有的话都点头。而我心里知道,那一定是很久之后的事,很久以后当我真的可以解开自己心上所有不快乐的结。
却没有这样的很久以后了。
我在那次相遇的三年之后听到桔子自杀的消息。
在听到桔子死讯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是那么想念她,意识到我曾经是多么狭隘的小孩。其实不可饶恕的是我。十七岁的桔子,依旧是个孩子。而我的不原谅武断地给她定了一生的罪。
桔子用她的死让我陷在永远的悔恨当中。我想这是对我当年不肯宽恕的惩罚吧。
如果,我想写如果我当年原谅了桔子……
我阻止了手中的笔。
这世上没有如果,尤其当生命成为其砝码。所有的话都是矫情的。
我承受我该得的惩罚。
42。我忽然注意到这一章节是第42节。整整二十年了。桔子活到现在该42岁了。
这么多年,我想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到桔子。
让过去成为过去。我将不再惊动她。
安息!永远的桔子。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是我度过的最痛苦的一个夏天。
如果说失去桔子在我还可以勉强应对,那么同时失去小戈则是让我更加措手不及的事。
当我从桔子和那个男生给我造成的惊恐失望的情绪中摆脱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小戈不理我了。
那个一直对我温暖地微笑,会不惧眼光跟我聊天,会给我写各种各样小纸条,会在晚自习后等我,会从后面拖住我的自行车开善意的玩笑,会跟我肩并肩推着自行车走一段夜路,会让我感觉无比踏实让我偷偷喜爱如偷吃一粒蜂蜜的小戈,忽然不再理睬我了。
而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向小戈投去试图询问的目光,均被小戈冷漠地弹回来。他好像从来都不认识我似的。
我有那么多话想对小戈说,即使说不出口。
我多么想跟他说桔子带给我的伤害,我的疼痛,我的不堪一击的软弱。我多么需要他像从前一样陪在我身边,只是陪着,那么无论眼前有多黑我都会看到他眼中温暖的光亮。我多么想告诉他,我现在只有他了,无论我有多么糟糕多么失败,请不要放弃我,不要。
而我终究没有对小戈说出一个字。那以后的几年里,我都没有再对小戈说出一个字。
十五岁的我是那么倔犟骄傲的小孩,是那么不肯服输不肯低头不肯乞求的小孩。我习惯了独自吞下所有情绪和话语,习惯了独自面对阴沉冰冷的世界。
我从不惧怕别人的冷漠。因为,我只会更冷漠。
这个世上让我敬畏的只有温暖。
只有温暖让我无所适从,让我慌张无措,让我无处逃遁,让我像只飞蛾扑过去,而不会抱怨被灼伤的痛。
我太需要温暖了。尤其是那个时候,我太需要小戈的温暖。那是我唯一拥有的了。
而最终,我想伸出去的手,空空地缩了回来。
我想我现在已经难以描绘出那个怀抱巨大失落的十五岁少女的心情。我从没有那么真切地感觉到被抛弃的滋味,从没有那么肝肠寸断地绝望过:我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了。
而要命的是,我并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做错了,要面对这样冰冷残酷的现实。
或许小戈,也只是另一个桔子。
都走吧。都走吧。剩下我一个人。我可以。我在黑暗中对自己说。
我是在一年多以后从别人那里才隐约知道一点事情的眉目。我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我身外还有更多个未知的世界。
原来看似平面的人间,其实是时空交错的大千世界,它像一只硕大无比的蜜蜂的蜂窝,我们只是其中一只小小的蜜蜂,只能看到自己小小的窝眼里的世界。身外其他,永远都是谜。连跟我们相关的,父母孩子爱人,我们也只能看到他们世界的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原来有无数的事情在同时发生着。有无数的人在同时欢乐大笑着。也有无数人在同时失声哭泣着。而我们都看不到。我们只能看到自己。
这就是时空世界里的人了。
孤单寂寞的人。渺小无知的人。容易深陷自我自艾自怜的人。———这是十五岁时的我。
生活并没有给我喘息恢复的时间。就像海边的沙滩,海浪一次次击打过来的时候,它只能哑口无言地承受,而别无他途。
那年夏天父亲和母亲再度谈到离婚。这一次,是父亲提出来的。
父亲是在家庭民主会上跟我和哥哥说到这件事的。
家庭民主会是我们家的特色。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好笑。因为其实一点都不民主。我和哥哥毫无发言权,确切地说我和哥哥的任何发言分量都跟空气一样轻。尤其对于家庭离合这件事,我们的命运只是被决定,被通知,被民主。
而那次,被通知的还有母亲。
父亲显然没有事先跟母亲商量过。是父亲自己单方面下定了决心。
母亲当着我跟哥哥的面就激烈地反对父亲:凭什么你想离婚就离婚。
我是有些诧异的。我以为母亲一直都想离婚。原来不是。
也或许事隔几年,母亲的心态不再像当初那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生活粗糙的磨砺下,我们都会或多或少地放弃当初的一些坚持。
就像我,这个时候却是希望父母在一起的。但凡有了自己的思想,谁跟谁不会争吵呢?也只是争吵,不会有陷害。这才是家吧。
我好像突然觉得了家的重要。我想大概是桔子让我改变了对家庭的看法,对父母的看法。他们终究是爱我的,即使不是那么爱,即使不会爱。
我想回到家里。从很远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里。
父亲离婚的理由很简单。
第一,他不能娶了媳妇不要娘。
第二,他不能强迫母亲接受祖母。母亲不是祖母的亲女儿,没有照顾祖母的义务。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既然如此,还是分开的好,各人过各人的。
那时候祖母开始出现早期老年痴呆的症状。父亲不能放心再让她一个人住。而母亲坚决反对。一个清醒的祖母她尚不能容忍,更何况一个痴呆的祖母。
并且母亲从来都不认为祖母真的痴呆。她是装的。她是故意装给人看的。母亲人前人后都是这样说,毫无顾忌。母亲从不考虑自己的言辞对父亲会有怎样的伤害。
父亲不能容忍下去。
我不能让人家在背后指着脊梁骂我。我抬不起头来做人。那是我亲妈。我的亲妈这么大年纪了,都糊涂了,我还不管她,我还是个人吗?父亲说。
父亲在老家一直都有大少爷的名头。家族里很多人都看着父亲的一言一行。
其实每一个人身后都背着目光。各式各样的目光。有人能完全摆脱这些目光吗?恐怕很难。父亲更是如此。父亲一生都很爱惜自己的名誉。可惜天不尽人意。
而这一次母亲坚决不同意离婚。
不同意离婚的母亲用了最下下策:母亲跑到父亲的单位去。至于究竟母亲去那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几个月后父亲从原来的单位被调到另一个更边缘的单位。
父亲铁定了心要把祖母接过来同住。
你们不能怪爸爸把家拆了。我不能没有良心啊。父亲这样对我跟哥哥说。
父亲说的话仿佛没有错。却又总觉得哪里缺少了些什么。
我在那个时候开始同情母亲。大概因为我刚刚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我想母亲如果不想离婚而必须离婚一定会很痛苦的。
而我无能为力。
十五岁的我没有能力说服父亲不要离婚,更没有能力改变偏执任性的母亲。
惶惶地,我等待着另一种命运的突然降临。
其实生活本身比小说更像小说。
我相信一切的存在都自有它的美意。只不过,我们在面对着生活的时候是身在其中的。
身在其中的我们,来不及思考,或者说无论怎么思考都会有局限,我们逃不脱自己担负的角色,就难免不识生活的真面目。事情总要跳出来看,甚至要经过很久之后,才会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不过我们生活着的时候,不是这样悠游自在的。很多时候,我们是狼狈不堪的。而这种狼狈不堪无从示人,便无从求助。
为了躲避现实,我曾经埋头于书本。我曾经读过很多书,很多经典名著。我想从书中寻求答案,寻求慰籍。
然而我还是茫然的。
很多文字其实都是垃圾,需要被排出我们精神之外。如同我们在生命中经历的很多时刻,需要被遗忘。
思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思想该往哪里去?
那么现实可感的生活如何丛生着那么多无处排解的思想。而这些思想又在怎样左右甚至扭曲着我们的人生。没有人告诉我们。
只能说很多很多的思想太私隐了,甚至是世人眼里肮脏的,藏之不及,谁会拿来示人?
我曾经很崇尚作家。后来知道,其实值得尊敬的作家太少了,真正有思想有个性有勇气和魄力直面自己和生活的作家更是少而又少。
世上所有的路都是我们的心在走。那种关注心灵的作家,那种以精神存在为根本的作家,是那么稀缺的人物。尤其在如今物质极度发达,心灵极度匮乏倦怠的年代。
文字避重就轻,流于呻吟,走向物质化。
我很渴,但是我喝不到水。
我们缺少朴素真诚的文字,缺少坦荡细腻诚恳的文字,缺少沉淀冷静的文字,我们的心灵因而得不到应有的妥善的照料。就像我们缺少镜子,看不到自己原来披头散发。或者缺少镜子,让我们看到我们不是魔鬼,不是怪物,我们是一样的,是同类。
我们需要知道,有无数同类跟我们一样迷茫过,困惑过,颓废过,挣扎过,他们跟我们一样,穿过所有迷障,最后抵达从容沉静。
高一那年的暑假,我就是这样在一堆书本中度过。我甚至不想抬起头来看看身外。
身外,是那么凌乱芜杂的世界。
父母的离婚战一直在拉锯,并且越来越白热化。我总是想或许第二天醒来,我就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小孩了。
母亲喜欢哥哥,母亲一定会要哥哥。
我将会被留给父亲,一个我几乎没有什么感情的男人。然后父亲会再婚。我将有继母。在我被灌输的头脑意识里,继母这个词里跟一系列阴暗词汇关联着:妖艳,自私,俗气,恶毒,虐待……
我是一个想象力极度发达的小孩。或许沉默的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相对丰富的世界。有了这个内心世界的存在,外界就是可有可无的了。
只是生活容不得想象。
它步履沉沉地走来,像一头巨大的非洲象,一脚踩死我所有悲苦自虐的白日梦。
母亲查出了甲状腺疑似癌症。
我还记得母亲拿给我她的检查报告,上面用红笔标注着疑似癌症。
母亲看着我神色怪异地笑,你看看,你妈快死了。再没有人管你们了。我被你爸气死了,等着你爸再给你们找个后妈。母亲说完,又开始孩子似的呜呜地哭。
我很怕哭哭笑笑时的母亲。面对着这样的母亲,我便会极度脆弱。
那时的我还不能够完全理解母亲的心情,只是想到母亲会死,还是会觉得很难过。我不够爱她依恋她,但是我希望她好好活着。我不想成为没有母亲的小孩。我还记得洛之失去母亲后的难过样子。我希望我有母亲,即便不是理想的母亲。
我已经知道,母亲不可替代,不可更换。我可以选择所有的,唯一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
别哭了,妈妈。不会有事的。我只能这样流着泪安慰母亲。
用话语安慰母亲。
我甚至不能够伸出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我跟母亲,即使在那时,依然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
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停下来。那段时间少有的安静。父亲四处找人打听哪里有好的医生。好在那时医疗系统还算干净,还有很多正直廉洁一心治病救人的医生。
父亲陪母亲去了省城最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专科医生给母亲做手术。
手术很成功。由于治疗及时,母亲的身体很快恢复。
也许父亲这一次的倾力付出打动了母亲。母亲最终同意祖母搬过来,但不是住在一起。父亲母亲找人在院子南边另起了一套房子,专给祖母一个人住。
问题好像终于得到了解决。父亲和母亲不再提及离婚。
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了。
却没有。
高中二年级开始了。
我记得我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去看分班榜。我选择的是文科班。整个高一年级,我的理科已经处于完全残废状态,没有重拾起来的可能。我别无选择。
找到我自己的名字后我就开始搜寻小戈的名字。一同找名字的同学看我还站在名单前,便指着我的名字告诉我,你在二班。然后她拉着我离开拥挤的人群。
我心里非常惆怅。我想知道小戈在哪个班级。我甚至不知道他报了理科班还是文科班。
当我在自己所在的班级门口看到小戈的时候,他正越过人群看向我。看见我注意到他,他几乎是冲我微微笑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被点燃。
小戈竟然还是跟我一个班级。我们还是同班同学。我这么幸运。我要开心地大笑了。几乎忘记小戈不再跟我说话这件事。
一个暑假过后的小戈看上去仿佛成熟了很多。他望向我的目光不再那么冷漠,依稀又有了当初的温暖。
毫无疑问,高二年级我还是旁听生。我的成绩没有达到班级平均分。我还需要交300元的旁听费。这真是一种耻辱。幸好一同承受这耻辱的人还有很多。
听说我们那个年级,8个班一百五六十个旁听生只有5个学生转成正式生。这5个学生清一色是农家的孩子。我非常羡慕和钦佩这5个孩子。因为我知道他们承受过什么。
能够从被打倒的状态昂首再站起来,需要的绝不仅仅是能力,还有更重要的,坚强的心理。
桔子在另一个文科班。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是轻吁了一口气。我不用再委屈自己做她的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了。我不喜欢那种貌合神离的伪装。我不知道桔子为什么还想跟我做朋友,也没有想知道的兴趣了。
我已经知道桔子要走的路跟我是不同的,而无论她走向哪里,我都无能为力。我也的确没有任何帮助别人的能力。我自己本身也是一个茫然的小孩。
我那时唯一能做的,是做自己,即使是茫然的自己,而不再被谁牵引。
其实这是一句非常矫情的话。
我当然希望可以被谁牵引着,闭上眼睛,安然地跟着他(她)走,我将不再孤单无助。
只是经过那个夏天,我突然看清楚,没有谁可以让我这样安心交付自己了。桔子不可以。小戈也不可以。
我的手不可以再随便握住什么了。
不再握住,便不再会失去。
我不喜欢那种蓦然失落的感觉。非常地不喜欢。
我的新同桌是一个叫翠翠的女孩。一个眉眼清秀的女孩。
小戈在老师安排座位的时候故意走错方位,他和另一个男生坐在了我和翠翠的身后。
我几乎是惊喜了。小戈一下子又离我这么近。我伸出手去便可以抓住他。
可惜这个时候的我是惊弓之鸟,我只顾向前飞,拼命地向前飞。
我真的要好好学习了。什么都不要想。我对自己说。我没有理由再玩了。
大概是母亲的零距离死亡接触,让我感觉到生命飘忽。谁知道呢,哪一天我也会突然生病,突然死去。可是我不能这么灰头土脸地死去。我希望我死了以后有人说起我,他会说,哦,她没有那么差。
我要考大学。
这是我第一次有了考大学的念头。我需要自己爬起来,从废墟上爬起来,多难都要爬起来。
让我有了努力考大学念头的,是哥哥。
哥哥那年夏天高考以几分之差落榜。其实哥哥一直很聪明,成绩也很好。这大概也是母亲喜爱哥哥的原因之一吧。
这样说,好像母亲的爱里掺杂了功利。
我不想否定这种假设的存在。
在我成为母亲之后,即便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以功利之心对待孩子,在爱的细枝末节处,我想,我大概也做不到爱得绝对纯粹而公正。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一个灿烂的希望和一个黯淡的希望,它们给予人的心理愉悦程度一定是不一样的。
与其回避遮掩,不如坦然承认。我们不是圣人,我们只不过走在朝圣的路上。
我其实并不怪母亲因此喜爱哥哥。人之常情而已。
我没有想到哥哥会考不上大学。
其实仅仅是因为我没有想到,跟我同为人子女的哥哥,看似不经心的哥哥,母亲极力庇护和喜爱的哥哥,也经受着来自家庭的巨大的心理折磨。
哥哥落榜后,家里的亲戚朋友一致认为该让哥哥回去补习一年,不然太可惜了。
哥哥却坚决不同意回去补习。一向耳软听话的哥哥一意孤行选择了当地的电视大学。那时的电视大学还不像现在这么没落。考进的都是以微小之差落榜的孩子。不过这微小之差,如同千里之堤上的蚁穴,人生前途的距离相去遥远。
哥哥对我说,好好学习吧。考上大学,离开家就好了。考不上大学,你愿意一辈子在这个家里窝着,一辈子看爸爸妈妈打架,受他们的折磨吗?
这是我有生之年听到哥哥最语重心长的话。
我曾经很不喜欢我的哥哥。他总是欺负我,嫌我长得不好看,而他是一个英俊帅气的男孩。哥哥从小叫我母夜叉,丑八怪,这辈子只有哥哥这样叫过我,叫了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别的有哥哥的女孩子那么依赖过哥哥。
很多年之后我跟母亲说起过这件事,母亲说她不知道哥哥这样叫我。
母亲仿佛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好像从来不知道身外都发生过什么,自然就更不知道年少的我需要什么。
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我的样子怎样。不过我从她的目光里一直认为她觉得我不好看。后来母亲说,哪里有当妈的夸自己女儿漂亮的?我哑然。
母亲喜欢打扮。母亲会给自己做很多新衣服。60年代的时候,母亲就舍得花几个月的工资买一件绒毛大衣。母亲说她从小不喜欢穿旧衣服。
但是我从小就穿哥哥,妈妈,表姐等等人的旧衣服,直到上大学还穿。当然过年的时候母亲也会给我做新衣服。不过,穿新衣对我而言就真的是过年了。
说起这件事,母亲说,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不喜欢穿旧衣服啊。我还以为你都喜欢穿呢。
我只能再次沉默。
我想或许是母亲在自己的世界里太纯粹自然吧,纯粹到简单至极。像父亲说的,你妈妈的心智就是三岁小孩。
而三岁的孩子,是不会这么伤害别人的。连同自己喜爱的人。
被母亲喜爱的哥哥告诉我,他早就受够了。他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呆了。他想早点出去挣钱自立。
回去补习,谁知道呢,再考不上怎么办?打击更大。我不能承受打击。说这话时的哥哥吐着烟圈,一脸忧郁。
我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原来我们都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各自疼痛。
我从那时不再对哥哥抱有敌意。
我们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命中注定的蚂蚱。被相同的悲苦拴着,同样的奄奄一息。
只有我和哥哥。这世上只有我和哥哥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
我不知道一个经历过一场大病的人的心态是怎样的。是不是会蓦然醒悟:原来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至少母亲是如此。
母亲从那时起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这原本是好事。不过,母亲把这种在意发挥到极致。
母亲不允许我们提“死”字和“病”字。母亲会认为我们那是在诅咒她。
有时候稍不小心说到这两个字,母亲就会从一旁狠狠地甩出一句:打嘴!
那两个字母亲说得如此突兀用力以至于我会感觉有一记巴掌啪地打在我的嘴上。
我在家里本来话就少,后来干脆懒得说了。因为不知道哪句话哪个字眼会让母亲听着不顺耳,而招致一声呵斥。
甚至连生病我都不想再告诉母亲了。
大概因为长期心情抑郁,精神压力大,我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常常头晕耳鸣。我记得我在高中时晕倒过几次。而只有一次当着母亲的面晕倒在地母亲才知道。
不过,母亲也只是知道而已。
母亲对我说,没事,跟着我练气功就好了。
那时母亲迷上了气功。我被母亲逼迫着也学了不少种类的气功。鹤翔桩,香功,一指禅,中华养生功,甚至宇宙语之类极其玄幻的。
那两年气功很火爆。遍地都是气功学习班。母亲精神十足地到处报名参加学习。每次学习回来后母亲都会一脸红光神采飞扬地给我们汇报演说,那些气功大师怎样厉害,他们的气场如何强大,气功意念的效果如何神奇。
我要好好练。我也能练成那样。母亲精神抖擞地说,眼睛里都是光芒。
我承认,练气功的确让母亲的身体和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母亲从病恹恹的样子变成看上去活力四射。
父亲极力支持母亲练气功。我想父亲是为母亲好的。不过父亲忽视了母亲的精神个性。
气功如果只是运气练气强身健体倒也罢了,不过,母亲学习的气功还包括了意念的运用。而这个,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调控的了。
我说过,母亲的心智像个小孩子。也就是说,母亲并没有自己强壮独立的思想,极易受到外界的侵蚀和干扰,尤其是有煽动性的,鼓吹性的言论,或者灵异邪说,母亲都一概听之,并且深信不疑。
同时母亲的个性好胜,做任何事都希望有所成,喜欢出人头地,喜欢成为别人追捧仰视的对象。在母亲看来那是有目标有追求,不过,换成另一种说辞,则是功利。
一个头脑简单思想匮乏的人再加上心有所求,很容易被控制和利用。
精神本就薄弱的母亲被利用了。
不过,母亲是被自己的名利之心操控并利用。母亲的癔病症状于是有了另一种的发病表现:信息附体,或者叫灵异附体。
这种情况多半出现在母亲的心愿未得到顺遂的时候。母亲会突然高声大叫,然后用异于平常的语气和语调说出她坚持的观点,我们只能服从。
我已经不想再复述我的恐惧了。我的年少时脆弱的神经一直处在崩溃的边缘。
母亲这样借体说话时,恐惧的绝不仅仅是我。父亲和哥哥同样是一脸惊惧的样子。
而母亲,我的母亲,从不知道她的绝对自我带给我们的伤害。
其实母亲绝大多数时候是正常的。我想在外人眼里,母亲没有一点病态的表现。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对人的心理产生好奇。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母亲如此对待我们。一个人情绪的激烈奔突真的是那么身不由己吗?
我不觉得。
我想母亲疾病的根源在于太过自我。母亲享受那种被绝对信奉和服从的乐趣。母亲不允许自己被质疑,被忽略。而恰恰,在事物的另一面,母亲完全忽略或者完全不在乎我们的感受。
母亲看不到这些。母亲的世界是单面的。
在自己的家里,做想做的自己。这本来没有错。不过家庭毕竟不是一个人的。我以为这世上一个人真正能够做纯粹的自己的地方,只有在自己的内心里。
母亲不这样认为。母亲在家里做了最任性的那个自己。
如果说母亲对于父亲还会有些许的忌惮,父亲于母亲而言,毕竟是一个脱掉婚姻这件衣服就不再有任何关系的人。那么我和哥哥,母亲的态度就是,没有我就没有你们。
的确。没有母亲就没有哥哥和我。
可是,赋予我们生命就是赋予母亲自己恣意对待我们的权利吗?母亲好像是这样理解的。
我曾经指责过父亲,那时我认为父亲和母亲的不和主要是因为父亲心生外向,不够爱母亲。相比较而言,母亲更爱父亲。那时我已经工作了,父亲再次向母亲提出离婚。
父亲反驳我,语气凝重,却不尖锐。父亲说,你说的不对。你母亲不是更爱我。
父亲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我现在有时候夜里醒来,想到往事,就特别希望父亲还活着,希望可以跟他谈谈心,听他说说那些年他从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想陪父亲喝一次酒。
我想父亲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想听。我想告诉他,现在我都懂得。
我以为人的心理是容易同情弱者的。我也是。
在父亲母亲的婚姻关系里,我自然倾向的是母亲,即使我不够爱她,即使我不知道该怎样去爱她,即使母亲有很多不当的地方。
但是她是我的母亲。如果我不倾向她,不去保护她,我不知道还可以有谁会这样做。
我想父亲是理解的,我再一次阻止了他们的离婚。仅仅因为,我知道那时的母亲依然经受不住离婚的打击。
为人子女,如果我一定要承受一种罪,我愿意让父亲恨我。
因为我知道,父亲最终会宽恕我。他会懂得我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们的心中可以充满痛苦,但是不可以充满悔恨。
如果人生必须面对选择,我想,我们,父亲,哥哥,和我,我们都选择了痛苦,而没有选择放弃的悔恨。
痛,但面对着。即使痛到颤抖。
不止我记得那些往事。
每次与哥哥,已经中年的哥哥,相对而坐,往事便汹涌奔流而来,比我哭得更悲恸的,是哥哥。
而母亲看不到这些泪水。
母亲也看不懂这些泪水。
母亲便不会因为这些泪水而疼。
所以我想,高中时我那么沉迷于小戈情有可原。
我总要把心放在哪里。而小戈,像是苍茫雪地上一朵永不熄灭的火焰,有猎猎的温暖穿过寒天冷地直达我的心底。我无力移开我的目光。
即使我跟小戈依然不说话,但是我能感觉到小戈的目光同样一直追随着我。我喜欢他抬起头来就会看到我。我喜欢小戈的目光里再度有了那种月色般的温柔和清澈。我喜欢放晚自习后小戈又推着自行车走在我或前或后甚至平行的地方,一直陪我走出校园,即使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又尝到了那种偷吃蜂蜜的感觉。不是那么甜,有一点点苦涩,不过对我足够了。
而对小戈却是不够的。我忽略了小戈的感受。这样默契温馨的甜蜜对小戈是不够的。
小戈想要的更多。
有一天,小戈从家里带来一堆糖,一堆我在初中时很喜欢吃的糖请我们几个前后座的同学吃。我想起在初三时跟他在一起快乐无忧的时光。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然后我忽然想起那天是我的阳历生日。小戈知道我是那天的生日。那一天,我十六岁。
无法形容我的心情。小戈还会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吗?小戈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小戈避开周围同学的目光,从后面偷偷递给我一张折叠的纸条,打开看里面有一张电影票,纸条上一行字:生日快乐!一起去看电影好不好?
那段时间正在放映《十六岁的花季》,很好看的一部片子。学校已经组织我们看过一遍了。
我记得我的心跳起初如鹿,后来如鼓。我能听到洪钟般的声音从自己的体内传出来。不是因为那张电影票,而是因为那张电影票的意义。
那时候只有大胆的孩子才敢男女生一起去看电影。那绝不仅仅意味着一场电影。
我是多么开心啊。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张电影票,并且这张电影票来自小戈。
我又听到焰火在我心中绽放的声音,我闻到了那弥漫着的缤纷色彩一样美丽甘甜的味道。
可是我又很清楚,我从没有想过再往前走一步,哪怕微小的一步,即使那是我的最真实的梦。现实,我的现实那么料峭嶙峋,轻易刺破所有的梦。
就现在这样刚刚好。我没有资格去恋爱。我有一大堆书需要去读,我有很多落下的功课需要追赶,我还有苦涩的心事压在心头不能纵容我去品尝任何越过界限的甜蜜,并且还有那时视早恋如同淫乱的身外世界。
我们学校的那个女教导主任以抓看电影的学生为乐趣。想想吧,那是种什么样的成人心态呢?当几十岁的教导主任一脸鄙夷地对着两个实际上不谙世事的孩子极尽嘲笑讽刺的时候。
只是好感,只是喜欢,只是一点青春的冲动,只是人生最初最美最纯洁的一场爱恋,却要遭遇怎样惨烈扭曲地摧残。
我惧怕面对那样的场面。
我把那张电影票握在手里,握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电影票还给小戈,连同那张纸条上多出的两个字:不好。
那时我不知道我拒绝的是什么。
一年以后,我从一位同学那里得知,桔子跟我反目那段时间曾经找过小戈,告诉他我不喜欢他不要再纠缠我,小戈大受打击才突然不再理我。
那张电影票,大概是小戈想试探桔子说的话的真假吧。
而我拒绝了他。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我事先知道所有背后的事情,知道那是小戈试探我的心意,我还会那么冰冷地拒绝他吗?
想来想去,结果应当还是一样的。彼时彼刻,除去拒绝我别无选择。
只不过或许会拒绝得温柔些。不至于再次失去小戈。
16岁的小戈,未经事的小戈,也是那么敏感骄傲的一个男孩,骄傲得承受不住一点点挫败和打击。
也或许所有的脆弱只是因为在乎。
是不是少年人的自尊心更强烈一些,或者说更脆弱一些,所以年少初恋的故事总是会因为这样那样根本不值一提的理由黯然结束,留到若干年后回味时洒然的苦涩一笑。
那种别样的青橄榄一样味道的爱恋人生只有一次,也因此,初恋难忘吧。
至少年少时的我是极其敏感脆弱的。
你是一个极度自尊的人。后来班上一个男生对我说。
极度自尊的另一个意思是极度自卑。也就是说你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他老实不客气地说出了心里最想说的话。
那个男生不过是喜欢我,想跟我聊天,生气我总是不理睬他。
我想他说的是对的。他的透彻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高中时支撑着我的骄傲的,的确不能称为是自尊,而是自卑。
我那么骄傲地用心用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不过是因为自卑,因为自知的茫然空洞,因为内心深处那种深切的不自信。这不自信来自于我自己,也来自于我带着扭曲色彩的家庭。
我的确在为自己的家庭承受格外的压力。
而这些,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包括小戈。
想来小戈也是不自信的。被拒绝的小戈的眼神再次冷漠。
小戈很快以眼睛近视为由申请调换座位,离开了我。我们再次成为两个不相干世界里的人。
我开始像老黄牛一样艰难笨拙地拉起我的生活。
低着头,我抛弃了世界。
我的眼中只有脚下的路,短短的路,没有延伸的希望招摇在万丈霞光里的那种路。
摇摇晃晃,但是我开始向前走。
即使我始终不能够真正做到全力以赴地投入学习中,即使我的心思常常从手中的课本飞跃而出,即使我用世界上最笨的学习方法读书,即使我的心里始终为小戈为母亲而充溢着忧伤,我的艰辛的努力依然有了回报:我的成绩慢慢提高,慢慢进步。
我开始达到班级平均分数了。
我开始超过班级平均分数了。
我的成绩远远超过平均分数了。
而与此同时,小戈却变得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戈了。
小戈不好好学习,抽烟,喝酒,逃课,跟女生嘻嘻哈哈。小戈几乎跟班上每一个女生关系都很好,他唯独对我冷面以对.
即使他的眼神里依然有一闪而逝的热烈的火焰跳跃在冷漠后面,即使他在夜的校园里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即使他会在我身后轻轻唱着那首《只有分离》的歌:你的眼神已漠漠地告诉我,爱情已到了尽头……只有只有分离,让时间去忘记、那一份缠绵…….
我茫然而心痛地看着小戈越走越远。像看着当初的桔子。而我无能为力。
不是自私。是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没有被我的世界打垮已经是奇迹。那时我所有的力气仅仅够支撑我自己。
很多年以后我跟小戈说到往事,我始终不敢问小戈,他曾经的堕落与我有关吗?
我不敢知道真相。我怕与我有关的真相,我负担不起。
我想,我始终欠着小戈一个解释。
而实际上,我欠小戈的绝不止一个解释。
我欠小戈的,今生已经还不起了。
可惜我的进步并没有给母亲带来多少快乐。
有时候我常想,如果母亲可以把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投放到子女身上,或者投放到自己喜爱的事情上,比如像父亲那样醉心于画画,或者只是安心做一名主妇,收拾家务,研究菜谱,精进厨艺,也许母亲就不会在自己内心的死角里越钻越深。
其实我们的心就那么大,放很多爱和关注点在里面,就会减少怨恨的空间。反之亦然。而母亲仿佛不懂得这些。
母亲始终不能容忍祖母在自己的家里出现。即使祖母并不跟我们在同一屋檐下。母亲还是觉得祖母像一颗生满黑铁锈的钉子扎在雪白的墙壁上,令人生厌的刺目。
母亲对祖母的嫌恶从不遮掩。母亲不会恶语相向祖母,而是母亲的表情和态度,好像祖母是一个极其肮脏让人厌恶的女人。
我曾经很不理解。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我祖母的事情。
其实都是母亲听来的传闻,不过不妨碍母亲给我讲述一个听上去完整真实的故事。
母亲告诉我,我的祖父在父亲四岁的时候离开家乡下关东去了。一去十二年毫无音讯。祖母一个人带着4岁的父亲和2岁的叔父。后来家族里祖父的一个堂弟常去看望帮助祖母。久而久之有了闲言碎语。偏巧在祖父回来那一年祖母怀孕,生下我的姑姑。姑姑比父亲整整小了十六岁。
即使我只有十几岁,我也知道,仅凭这些并不能证明祖母不守妇道。谁也不能确定姑姑就是别人的孩子。祖父认了这个孩子别人就不该再说三道四。不过,总有一些人以传播这种事情为喜好和快乐。
退一万步讲,祖母真的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又与旁人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十二年杳无音讯的人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难得会有活着的可能。祖母守了十几年活寡,怎么没有人提到祖母生活的艰难呢。
况且几十年过去了,母亲何必为了这种事情为难祖母呢?那毕竟是父亲的母亲。将心比心并不难做到理解啊。
可惜母亲在这些方面毫无思维逻辑。
母亲只是以所谓贞洁女子的干净义正言辞理所当然高高在上地唾弃着祖母未确定的不洁。我想如果可能,母亲大概真的会一口痰唾到祖母的脸上去。
我想起圣经里说的,你们谁没有罪谁就可以向那个淫乱的妇人扔石头。
母亲那时已经开始有新的学习方向,转向灵魂的归宿:信仰。母亲会抱着厚厚的圣经强迫我坐在一旁,她读给我听。
这一段其实是母亲读给我听的。
母亲显然觉得自己无罪,觉得自己可以向任何人扔石头。在母亲心里,一个贞洁的女人是无罪的。
贞洁本来是一个贞静贞烈的词语。一个可以放在祭台上供奉的词语。
可是当贞洁被如此扭曲的利用时,贞洁这个词在我眼里就失去了它的本来分量。
在中国,贞洁这个词是有性别的。
两情相悦的事情在中国历来只有女人在承受指责,并且只有女人在指责女人。这就是中国女人的整体悲哀了。
即使在八十年代末,即使母亲是新中国长大的,即使母亲读了十几年圣贤书,母亲依然逃不过古旧思想的禁锢,并且安然坐在审判者的位置上,对祖母横眉冷对。
那时我是同情祖母的,即便我知道了这个故事。在我长大后我更加同情祖母,这种同情里掺杂了对世俗的反抗和对弱者的维护。
我相信母亲是贞洁的。但是我从来不认同一个贞洁的女人有权利鄙视唾弃一个失去贞洁的女人。这个观点,在我读莫泊桑的《羊脂球》时就形成了。
我太爱那个重情厚义的妓女了,她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不知道高尚干净多少倍。
当对一个女人的定义只有贞洁不贞洁的修饰时,你就可以分辨出一个人的内心层次有多么原始低级了。
所以在祖母的问题上,我从来没有站在母亲这一面。
大概这也是母亲一直不喜欢我,觉得我叛逆不孝不顺从的原因之一吧。我一直拒绝母亲给我洗脑。实际上,我一直拒绝任何人给我洗脑,从我被桔子伤害之后,我开始学会用自己的心分辨人、事。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做母亲眼里的孝顺女。
我想从某个角度讲,我的确是不孝的。有我这样的女儿也是母亲的不幸吧。母亲一直希望她说什么我听什么,没有疑问,只有顺从。
在母亲的心里,我不是自己的,我是母亲的。
我记得高一的时候我开始记日记。日记里当然都是小戈。家中没有带锁的抽屉。我的日记本藏在我的床垫底下。
母亲发现并看过,并且母亲不会把日记本放回原处,而是示威似的把它放在我的枕头上。
有人能理解我看到那个本子躺在枕头上的感觉吗?加上母亲了然一切后无比蔑视的眼神。
我只感到悲愤和屈辱。有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从哪里扇过来,扇得我满眼是泪。
其实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可是我总觉得她打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强烈的感觉。我觉得痛。万念俱灰的痛。
我长大以后,与母亲远隔重洋,电话里母亲逼迫我信仰基督,我只是争辩了几句信仰自由的话,母亲就在电话里怒斥我是逆子。
逆子。我黯然接受母亲在我额头刺的字。我想,在母亲的意识里,我或许真的就是那种应当杖责而死的逆子吧。
可是,我真的是逆子吗?
对于母亲,我想我已经给予了最大限度的顺从。我唯一保有的内心的一点反抗的想法母亲也希望扼杀它们。
但是那是我之所以活着的证明啊。
母亲从来不知道,对我来说,活着不是高官厚禄,不是锦衣玉食,不是长命百岁,而是平凡的生活,简单的日子,但是我可以想我所想,坚持我之所想。
在母亲看来,人是不需要思想的。生命重过所有。
而对我来说,有些东西是重过生命的。
我知道母亲也是为我好,她希望我平安健康富贵长命,她想把她以为好的东西灌输给我,让我从中受益。
母亲从来不觉得她是在逼迫我。母亲从来不觉得这种逼迫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作为子女的我们承受着,痛苦着。
年过四十的哥哥曾经写信告诉我:有时候我想,我有这样的一个妈,我能坚持活到现在多不容易啊。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
我知道哥哥在说什么。
年少的时候,母亲希望我能跟她同仇敌忾地鄙视祖母,希望我能够跟她上阵母女兵一样的一唱一和。
而我始终做不到这点。在我眼里,祖母只是一位老人。一位看上去有点痴痴呆呆的老人。
没错,我说的是看上去。
母亲不相信祖母有老年痴呆是有道理的。祖母只是反应迟钝一点,木讷一点,耳朵背一点,记忆力差一点,这对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除此,祖母没有任何痴呆的表现。祖母会把自己收拾得尽量整齐利索,任何时候,你同她说什么,她只是憨憨地笑,有几分怯怯的躲避,好像她总想躲到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去,好像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是不受欢迎的。
有时候母亲责怪祖母,祖母依旧是一脸窘色地陪笑着。
祖母会自己念叨,唉,人老了,上去岁数了,糊涂了,没有用了。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哪。祖母好像在对着空气给自己辩解。
我写到这里,便会替祖母难过,也替父亲难过。
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父亲一定也能看出来。
我想父亲说祖母痴呆了,是出于对祖母的一种保护,也是想让母亲放松一些,不要那么严阵以待地对待祖母,不要去计较祖母迟钝的言行,身体气味,以及母亲不喜欢的祖母的种种。
她那么大岁数,糊涂了,你跟她计较不是傻瓜吗?父亲常常这样对母亲说。
其实我想不出母亲有什么好计较祖母的。
祖母见到母亲避之不及。祖母自己住在南屋的时候几乎终日在房间里呆着。祖母不跟我们一起吃饭。祖母的衣物都是自己洗。祖母的饭菜都是父亲或者是我送过去。
即便如此,母亲依旧见不得祖母。见不得父亲在祖母的房间里呆上一会儿。母亲也见不得我理睬祖母,仿佛我靠近祖母都会沾染上祖母不洁的气息。
母亲从不觉得自己对待祖母的言行会刺伤父亲。在母亲看来,让祖母住过来,已经是她对祖母莫大的恩赐和对父亲莫大的退让。
我记得高二那年外婆和祖母同时在我们家里过年。那年除夕,我给外婆洗头剪发洗澡,剪手脚的指甲。我上初中之后,这些事都是我为外婆做。父亲曾经对我说,你奶奶没有把你带大,是她没有福气。我想,是父亲羡慕我那样孝敬外婆吧。
所以那天,我帮外婆打理好,便也顺便帮祖母洗头剪发。母亲在一旁看到,几乎用她的眼睛剜死我。我再也不敢多做些事。我怕刺激到母亲。
其实我也只是想让一旁的父亲心情好过一点。可是母亲觉得我那样殷勤照顾祖母,她看着很不舒服。
母亲常常会把外婆和祖母放在一起比较,告诉我祖母有多么不堪。
我只是听着,嘴上不反驳,心底却不赞同母亲的这种比较。
在我看来,人生际遇命运各不相同,人与人之间的比较毫无意义。
的确,我的外婆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老人,比我的祖母年长一岁。外婆一生辛劳,即使八十几岁,依旧头脑清晰,思维敏捷,端庄贵气。
外婆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一位亲人。是唯一我可以扑进她的怀里撒娇的人。我对外婆的爱掺杂着对待母亲般的依赖,在外婆身上,我可以知道什么是慈爱。
我觉得一个心底慈善仁爱的人,他(她)温暖的性灵会通过目光,言辞,语气,表情,肢体动作表现出来,让人乐于亲近。这种慈爱有厚度有广度有温度也有光泽。
而这份慈爱的感觉,我在自己的母亲那里从来都没有感觉到。
其实我小时候外婆也很重男轻女,等我们这些孙辈们慢慢长大了,一个个长出翅膀离开了外婆,只有我,始终陪着外婆,打理外婆。
母亲十分羡慕我那样细致地对待外婆。母亲曾经对我说,要是我老了,你也像伺候你外婆一样伺候我就好了。那一刻我沉默着,竟不能接过话语。
我心里很清楚,那将是非常难以达到的一件事。我可以给母亲洗澡剪指甲都没有问题,不过,我们的感情永远都走不到我跟外婆这么亲密。我知道。
外婆知道母亲的性格,也知道我的性格。
外婆常常说我,你的心太重了,什么都藏在心里。别想那么多,那样难受的是自己。你妈一辈子就那个性格了,改不了了,她是肚子里一句话都藏不住。她说话你不愿听,就不要往心里去。
外婆这样说的时候,我的眼泪便想流下来。
其实我从不跟外婆说母亲的事情,也不诉说委屈。我想外婆已经那么大年纪了,她不该再为这些事情操心。
我记着外婆说过的话,人长个肚子就是用来装东西的,装苦水,装脏水。所以我便装着那些事情,装在自己的心里。
原来外婆心里什么都清楚。只不过外婆,即使是外婆,也阻止不了母亲的为所欲为。
高二那年冬天,因为祖母住的南屋没有取暖设备,父亲让祖母跟我们住到一起。
父亲有没有跟母亲商量,究竟怎么跟母亲商量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祖母跟我们住到同一套房子之后,母亲的发作又开始频繁起来。
那时候阅读过《圣经》的母亲开始对主耶稣无比崇拜。上帝是宇宙之中的大能,至高无上,再也没有比上帝更厉害的了。母亲的病言病语开始以上帝的名义说出口。
母亲会以上帝的口吻斥责父亲不好好听母亲的话,斥责父亲那样纵容他自己的母亲撒谎。祖母时常对父亲说头晕需要吃药。母亲觉得,祖母根本不像头晕不健康的样子。母亲觉得父亲过于纵容祖母。
这件事上,我说过一句非常对不起父亲的话。
那次父亲和母亲又在为父亲给祖母花钱买药的事情争执。我恰巧在一旁。我那时候是维护母亲的,我希望母亲心情好一点,我们便少受一些折磨。
所以当母亲指责父亲只关心祖母不关心我们的时候我加了一句,我说,妈妈说的没有错。我的关节炎很厉害,爸爸你从来都不关心,从来没有想过给我买药。
我说的是事实。
我想在对待祖母的问题上,这是少不更事的我说过的唯一多嘴的一句话。
父亲当时勃然变色,把对母亲没有发出的怒气发向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能跟你奶奶比吗?!
父亲很少在家里发脾气,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激烈的一句话。他一定非常气愤我的不懂事,我的火上浇油吧。当然这是时过境迁之后我的想法。
而那一刻,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寒心彻骨。我只能感觉到或许母亲是对的,父亲心里只有祖母,没有我们,尤其是我,一个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小孩。
我为此很长时间没有跟父亲说话。
想是父亲也觉得自己言重了。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父亲想法设法讨好我,给我买膏药,买护膝,出差的时候买各种小礼物给我,我都没有理会。
大概就是父亲出差时候的事情吧。我和哥哥整天在学校里上学,常常只有祖母和母亲在家里。我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我那时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很混沌,更不会完全知晓身外的事情,即使是自己家里的事情。
父亲出差回来后,有一天晚上,父亲喝酒。闷头喝了很久。
然后闷头喝酒的父亲突然失声痛哭起来。父亲一边哭,一边数落我们。我们,是说我和哥哥。
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你奶奶呢?她都那么大年纪了,还能活几天。她能碍着你们什么事,不就是给她口饭吃吗?
你们还想让我怎么做。她不就是没有带大过你们吗?你们长大了,该懂事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就不能想着给她口饭吃吗?
你奶奶她糊涂了。她上去岁数了。等我上去岁数了,我也会这样糊涂,你们也会这样对待我吗?连口饭都不给吃吗?!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你说我养你们为了什么啊?!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连自己的妈都养不活。我还算个男人吗?!我干脆死了算了!
那是唯一一次父亲借酒说出了心里话。
我和哥哥,那个时候都忽略了父亲的感受。我们总想要安宁,总想要母亲心情开心,我们从没有站在父亲的角度为父亲想一想,我们没有想过我们是在怎样对待自己的父亲。
很多年后,哥哥结婚后,当嫂子和母亲出现争执反目的时候,哥哥才理解了父亲的感受。
不管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那是你爸我的亲妈啊,你怎么能不好好对待她。哥哥说,他每次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想起自己当初对祖母的冷漠,就觉得刺痛。
我想,我明白那种感觉。
为了不让家散了,父亲背上别人眼里大不孝的罪名。
那年夏天,痛下决心的父亲,让远在宁夏的叔父把已经八十几岁的祖母接走。
成年之后,尤其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我常常会想,我们,我们这些上有父母,下有子女的人,究竟有几个家庭,究竟该属于哪个家庭,究竟该以哪个家庭为重。
如果有了冲突,我们最该对谁负责。对上,还是对下。对自己的原生家庭负责,还是对对方的原生家庭负责。
从我自己的情感上,我会更爱自己的后生家庭多一些。丈夫是我自己选择的,孩子是我自己生的,他们还那么幼小,不懂得人世艰难,他们更需要我的保护和指引。
可是,父母对我来说同样重要。我来自他们,他们生养了我,我的前半生有着他们深深的烙印,无论喜欢不喜欢,我与父母之间的血缘关系不可分割。我不可能袖手旁观他们垂垂老去的生活。
我想,对于我的丈夫他也是同样的观点。谁都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一生都不曾为亲情纠结过的人是幸福的。
我总是幻想,人与人之间是相亲相爱的,至少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联系着的我们,由婚姻关系扭结在一起,夫妻双方的原生家庭可以跟共同的后生家庭紧密结合在一起,大家彼此爱护,彼此照应,不过是短短几十年,有什么冲突不可以忍让,有什么恩怨不可以淡然一笑,烟消云散。
可是现实里悲剧更多的不是发生在陌生人之间,而是家庭成员之间。
为什么?难道真的像母亲说的,仇人都在自己家里吗?
我很想说,上帝是一个阴谋家。他把人建造得那么简单,头颅、躯干、四肢。可是他赋予了人类头脑,自由的思想。大千世界有多千奇百怪,人的思想就有多千奇百怪。潘多拉的盒子放出多少邪恶,人间就有千万倍计的痛苦。
人的思想为什么不可以像肢体一样简单美好而不惧裸露。
处在夹心饼干中间的人,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该怎么平衡各方关系?
我想人生百年收获最丰润的就是中年时候。这个时候,该会体尝到人生百味。中年是最好的契机,反省,修正,完善我们自身。
走过这段路的人,该都是一个圆满的人。所以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总会让我肃然起敬并且心生感动。
而年少的时候,没有任何经历,没有任何视野的我,在自己平面的痛苦里看不到沉默的父亲承担过的。
我们都知道母亲不快乐,因为母亲一直在发泄,在千方百计排解,千方百计达到她的目的。
而父亲,一直都是忍受退让,忍到忍无可忍,退到无路可退。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下定把祖母送出去的决心的。作为长子的父亲一直认为为祖母送终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父亲内心里的挣扎我们都没有看到过。
我看到的,只有父亲的沉默,只有祖母被接走以后父亲疯狂地沉溺在画画世界里的沉默。
后来我上大学后利用假期专门跑到叔父家里去看望祖母。我想为父亲做一点事。我想弥补父亲,那时候我已经懂得父亲为我们的家庭做出的牺牲。父亲为此非常感动。
也为了弥补父亲,几年之后我极力支持已经退休的父亲将祖母接回老家。我以为终于可以圆父亲的心愿了:为祖母养老送终。
没有想到,我支持父亲接回的是一个更大的悲剧。又几年之后,父亲绝症在身,无暇他顾,九十几岁的祖母被再次送到叔父家里。
父亲去世后不到一个月,九十四岁的祖母在几千里之外的叔父家无疾而终。
这是一段更为沉痛的故事。一辈子都想为祖母送终的父亲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走在祖母的前头。
人生自有定数。父亲的故事,每每让我想来都不胜唏嘘。
高二那一年,小戈总在很近的远处。他的目光依然会飘向我,依然冷漠地飘向我。
我的同桌翠翠曾经问过我,小戈是不是喜欢你啊?
我摇头。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喜欢我的人不会这样冷漠地对待我。
可是我总觉得你们有些怪怪的。翠翠说。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不认为翠翠能看出什么。
有了桔子的过往让我对谁都小心翼翼。不会再有人知道我内心的秘密了。我只是一个埋头书本吭哧吭哧读书的笨女孩,没有姿色,没有风情,甚至没有笑容。
也或许小戈和我会有些异常吧。
那一年,我常常迟到。我是一只很懒惰的夜猫子。夜里会熬到很晚,早上便非常痛苦地爬不起来。匆匆赶路,有时候就偏偏遇上车子坏了。那年月的自行车给我的印象很不好,常常掉链子。
我很佩服学校住校的那些孩子。每天七点钟早自习已经够早了,他们却会早上五点半就爬起来。
现在想,那时那些孩子的毅力真的令人钦佩。早上七点,一直到晚上十点晚自习结束。一天十几个小时的时间用于读书。大概也只有中国的孩子受过这样的折磨了吧。
迟到的学生会被老师在教室门外罚站十分钟。被罚站的,常常都是我和小戈。
我记得高二的语文老师有一次提到过顾城的那首诗《远和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就是这种感觉。不会再精准了。老师只是讲了一遍,我便背下这首诗,再难忘记。
我想起跟我站在教室外一起罚站的小戈,我没有看他,但我知道他在我身边,他是天上那朵含着冷雨的云彩。
有一次我结束罚站后进到教室,翠翠笑嘻嘻地告诉我,你跟小戈站在外面的样子好酷啊。下次我也陪你罚站去。
什么意思啊?我问翠翠。这么幸灾乐祸。
被罚站很丢脸的。可是我不喜欢被人看出。我站在那里的样子一定满不在乎。
小戈肯定喜欢你。他是故意陪你罚站的吧?每次都是你没有来的时候,我看到小戈出去,然后就是他陪你罚站了。翠翠依旧笑嘻嘻地看着我。
怎么可能呢。我跟他都不打交道。我神态镇定。
你还瞒着我。翠翠了然地笑。我都知道。小戈追过你。别人都知道。翠翠说这话时一副锦绣江山在握的神秘笃定。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胀大。感觉头上的发丝都被轰然的热浪击飞出去。拼命压抑着心跳,我问翠翠谁说的,怎么说的。
听她们说的。翠翠很隐晦地说。她们说小戈很喜欢你,追你,而你压根儿不搭理他。
那一刻,我要崩溃了。
没有人知道我跟小戈。除了桔子。我在那一刻知道了真相。
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呢?!
还有多少传言在我身后流浪,演绎,越来越失去本来面目呢?我竟然都一无所知。
那一天,我记在日记本里。1990年4月14日。
原来世界上有真相两个字。
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有其真相。只不过我们看不到。我们甚至不知道还有真相的存在。
这就是人的最可怜之处了吧。
偏巧那一天我跟小戈还有几个同学被安排在同一组打扫卫生。我是组长。
那天赶上我们一个月两天的假期。放学后大家像被圈养久了的羊群急着冲向山坡一样急着回家,没有人肯留下。只有小戈站在教室门外。
我看着眼前已经玩世不恭的小戈对着别人嬉笑的样子,忽然想起翠翠告诉我的那些我不知道的早就流传的谣言。我小心翼翼爱护的东西原来早就被打碎了。
我以为我在假装平静隐瞒内心的真相,原来是我一直在被身外的世界愚弄着。
我不知道自己那天为什么那么难过。所以当小戈对着别人抱怨还要留下打扫卫生时我觉得他好像故意在跟我过不去。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让我受委屈,就是小戈不可以。
就是小戈不可以。
平生头一次,我在别人面前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手里的扫把向着小戈飞了过去。那是我一生里唯一一次那么没有礼貌地对待一个人。那个人是小戈。
我不知道那天我为什么那么委屈。
而被我打的小戈竟然没有任何怨言。
小戈竟然收起刚才对着别的同学的嬉皮笑脸,默默捡起我砸到他身上的扫把,默默地去食堂打来水,默默地清扫教室。
那一天,我在一旁哭,小戈一个人打扫完整个教室。
我一边委屈地哭,一边后悔对待小戈那么粗鲁,一边为小戈的默默承受感觉到温暖。
小戈,冷漠的小戈,你真的在乎我吗?
谁都没有想到我到高二结束时竟然能挤进班级前十名。
我的成绩已经远远超过班级平均分数了。我可以转为正式生了!
没有人可以理解我心中的快乐。没有人知道我为之付出多少辛苦和泪水。我像一只小小的蜗牛,不停地沿着一个向上的坡度一毫米一毫米地挪着。
我牢牢地艰难地向上爬着。
我总觉得我爬过的那些年少时光上仍然沾着我依旧温热的血。那个孤独的少女,满腹心事的少女,忧伤的少女温热不屈的血。
我以为我可以轻轻呼出一口气了。
那不是耀眼的成绩。但是却是让我欣慰的成绩。高二学年结束后,全年级一百几十个的旁听生里,只有我达到了班级平均成绩,只有我可以转为正式生。那些孩子,他们都放弃了。
我不必再顶着一顶旁听生的帽子了。也不必再花费父母300元钱了。我是多么开心,我达到了一个小小的目标,即使这个目标很低很低。
我几乎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开始我的高三生活的。
然后有一天正上课,那位爱学生如子的女教导主任突然亲自来到班级把我叫到教室外面。
通常都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才会这样亲自出动。所以即使上着课,我仍能看到教室里不停从窗口向外张望的眼睛。
那位教导主任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还要交300元钱。
为什么?!我一定瞪大了无辜的不可置信的眼睛。
不是有规定的吗?不是达到平均分数就可以转成正式生,就免交旁听费吗?
教导主任神色威严,语气强硬,不容我反抗:那个规定不算数了。学校的政策改了。你必须还要交300元钱。你不交钱就不能继续在这里上学。
这算什么?!强迫吗?威胁吗?
我一定是出离愤怒了。我一定是满腔悲愤。而我竟不知道该怎样去跟她争论。
这是学校吗?这是育人子弟的地方吗?这是口口声声以德服人的教导主任吗?
学生的我,没有经历人间沟壑的我,依然怯弱自卑的我,有跟一个高高在上年纪身份阅历都像一个圣人似的老师争论的条件吗?
我没有。
我只是一条案板上的鱼,必须安静地躺着,对她温柔地说,来吧,宰割我。
我想我在那一刻深深知道,作为弱者,作为底层人,作为被制约的人,他们是多么悲苦无助。
当权力背弃了道德,剩下的就是至极的无耻了吧。
可怜的是,面对着无耻,弱者发不出任何声音。该怎么反抗呢?当命运控制在无耻者的手中,他只会狞笑着将你推下深渊,他不会在乎你的死活。
我想,如果我脚下有个深渊,那一刻,小小的蜗牛一样的我一定是被一只手深深地推了下去。
权力者的慈悲和怜悯?
多么可笑的弱者的痴心妄想啊!
十七岁的我能怎么做呢?
除去痛哭。
我记得那天回到教室就开始痛哭。无所顾忌地放声痛哭。不管任何人,老师,或者同学。随便他们怎么看我。随便。
他们都是同谋。所有沉默张望的人都是无耻者的同谋。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小心谨慎地对待,根本不值得屈身恭膝地尊重。
不要再跟我提师者父母,不要再跟我提师尊高贵,不要再跟我提师心仁厚。
300元钱,足够轻易撕下所有伪善的画皮,足以让我看清这个世界并毫无留恋的绝望。
那是我唯一一次当众痛哭。痛快淋漓。
竟然没有人嘲笑我。
竟然没有人阻止我。
连老师都没有。我记得那次课堂上的老师,我很久没有在课堂上放肆了,那是最放肆的一次。他只是走到我身边轻轻拍拍我,没事儿,哭哭就好了。
我因此记住了那位年老和蔼的地理老师。
我也记得那天课间操的时候,小戈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靠近依然泪流满面的我,他沉默地递给我一块手帕,我没有接。
我没有接,但是我记得。那些黑色的时光里,有一块白色的手帕和一个一脸忧郁关切的少年。
我想,现在的我人到中年的我已经写不出年少时候确切的心情了。
那些随时会淹没我的小题大做的忧伤,那些动辄摧心摧肺赚尽泪水的痛苦,那种无依无靠近乎绝望的孤独,那种内心里拼命挣扎厮打的叛逆,那种不管不顾徒自坚持到头破血流的倔犟。
那就是年少时候吧。
我想我是酣畅淋漓地体味过少年人的种种,在极端的尽头挥霍着情感和光阴。
没有什么云淡风轻,也不可能云淡风轻。
我还是去交了那300元钱。我没有选择。
我记得在会计室,那个收钱的会计开发票的时候问我,你父母什么单位?
跟我父母有什么关系呢。我的旁听费。
我说出了父亲的单位。她说这是政府部门,不行。换你母亲的单位。于是那屈辱的300元钱就是母亲单位自愿捐助给学校的赞助费。
多可笑啊。
原来猫腻这么简单。年少的我一点点看到真实的社会是什么样子。
谎言。欺骗。压榨和剥削。
这是我将要进入的世界。
书本里那个五彩缤纷玲珑剔透人心淳朴江山锦绣的世界是多么苍白啊!
人世那么黑,可是我们还要怀抱希望活着。
我开始敬佩那些穷苦的人,那些善良弱小抬头看不到晴天的人,他们脸上那些憨厚淳朴的笑容。
不知是人世的惨淡
还是心中的梦
久久不曾实现
失落的心
总去寻找梦痕
空落落的
尝尽了被遗忘的痛苦
一切
如秋尽的落叶
一腔的赤诚
还高挂在枝头
从未遗落
这首写于1990年10月的《热望》就是我那时的心情了吧。
那个刚刚17岁的女孩,仿佛就在我的身边,我伸手可以触摸到她,她脸上有未干的泪痕。
母亲恰巧看到这首诗。我一向以为冷漠的母亲竟然看哭了。母亲告诉我时我头一次没有怨恨她偷看我的日记。
母亲心里也有柔软的地方吧,只是我看不到。那段时间母亲对我从未有过的温柔。
我想母亲也是心疼我的。她会真正懂得我心里的那些痛吗?
翠翠那时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始终记得,她说,同桌,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削尖脑袋也要做官,这个世界他妈的不做官就没法活了!
我一直觉得翠翠说的这句话太鞭辟入里了。
翠翠当然也是旁听生。
学校为了整体升学率学校的名誉提高入学门槛,各个班级自然为了年级排名争先恐后,听说这直接关系到老师的奖金。老师自然就会优化资源,合理配置,以期达到最佳效果。
旁听生跟旁听生在一起互相捣乱拖后腿再合理不过了。
先进带后进,那是最原始温情的小学时候。高中,只有赤裸裸的竞争和血淋淋的淘汰。
那些不好好学习的旁听生们不过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心知肚明:我们早就被老师放弃了。之所以在这里,只是钱的面子。
是的,我们。我习惯了跟那些学习差的旁听生们站在一起了。我是他们的一员。永远都是。
翠翠是一个很入世的女孩。跟我同年的翠翠说到一些话题远比我老练成熟。她总会痛快淋漓地说出我说不出口的话。
眉清目秀的翠翠性格极其单纯爽利。翠翠是附近农家的孩子。翠翠不好好学习出乎我的意料。她不笨,她只是放弃了自己。
直到有一次,翠翠问我,你跟你妈妈关系怎么样?你恨你妈吗?
我听得一惊。仿佛心里隐藏的秘密被翠翠看到。也不对,我对母亲的感情不是恨。这种感情非常复杂,难以形容。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翠翠说,既不欺骗她,又不会透露任何秘密。
翠翠并不是真的需要我回答。她只是需要我的倾听。翠翠说,她母亲跟别人好。他们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我恨她。翠翠的眼睛里充满着湿漉漉的恨意。
你知道吗?跟我妈好的那个混蛋还想跟我上床。翠翠的眼睛里有火,红色的刀光一样明晃晃的火。
上床。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
我听得心惊肉跳,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
原来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轻易不会示人的鸟语花香,云淡风轻,也会有电闪雷鸣,魔怪丛生。
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在母亲的阴影里挣扎。原来不是清寒的人家就没有苦痛的事情。原来有比一个精神不健全自我专断的母亲更折磨人的母亲。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满口苦涩满心泪水。
我想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翠翠也是有着她刺心的痛的。
看着充满仇恨的翠翠,忽然觉得或许我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么不幸。
恨自己的母亲,其实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那之后,我和翠翠的关系亲近了很多。
翠翠告诉我很多她听来的充满人间烟火味道的乡村故事,那是我不曾听说过的。
甚至是翠翠告诉我,我该穿胸衣了。
你的好大啊。你也不穿件胸衣。那样蹦来蹦去的,你要晃死谁的眼啊。翠翠盯着我的胸部挤眉弄眼地笑。
17岁的我已经完全发育了。可是母亲有多粗心呢。母亲竟然从来不知道要给我穿胸衣,她仿佛没有看到我已经拥有了丰满成熟的胸部。
翠翠告诉我这一点时,我快羞死了。我只知道发育的胸部让我羞涩,却不知道,那样没有任何约束的胸部在震荡着怎样放肆的诱惑和危险。
是翠翠陪我去买胸衣的,她告诉我该买什么样的尺寸,什么款式。而我对这些一无所知。那时的我甚至不好意思多看一眼这些东西。
我无法形容自己偷偷穿上,偷偷清洗,然后被母亲看到胸衣的窘态。
我还记得那时我在自己的房间。母亲站在院子晾衣绳上水淋淋的胸衣面前,非常明显地停顿,盯视。
那一刻母亲心里会想什么呢?
母亲进到屋子里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