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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雅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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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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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十年

云一再低下来,然后滚落了泪珠。印象中,与南昌相遇,总是伴着缠绵的雨。

雨点像锥子一样穿透了记忆,犀利而深刻。10多年前,一份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让我的人生从此与南昌联系在一起。火车从山西出发,经过20多个小时颠簸,终于抵达南昌。一出站便是漫天的雨雾,灰镑镑的天空,像一口巨型铁锅,罩在头顶,车流的喇叭声、陌生的方言、商贩的叫卖声,一个城市热辣辣的烟火气猛地扑面而来,我像一条沉入河底的小鱼,在茫然失措中辨不清方向。

在腼腆与惶恐交织的问路中,一位好心的阿姨为我指了方向。她的方言乍一听生猛霸道,看我听不懂她的话,干脆冒雨为我带路,事实上她是直接把我送到了公交站。看着公交窗玻璃上的积尘被雨水冲刷出的千沟万壑,我猛然间想起了黄土高原。

来之前,那是怎样一个艳阳天啊!人间四月,辽阔的忻定平原上,汾河水已按耐不住萌动的春意,哗啦啦冰雪消融。山西简称“晋”,古意是“向着太阳前进”。故乡建安乡地处“华北屋脊”清凉胜境五台山脚下,慷慨的阳光下,瓜果格外香甜。冬去春来,古老的滹沱河河阔冰封,北阳南阴,却南岸先融,素有“冰消南岸”之奇景。宽阔的河水穿济胜桥而下,将沿河的村庄串珠般连起来,滋润着这片淳朴厚重的黄土地。

对于故乡的美景,早有先人作诗为证:“河堤刷刷风拂杨,池边田田稻谷香。青蛙嘟嘟破夜静,荷莲脉脉水流长。”

当父母得知我被录取的消息,喜出望外。风尘仆仆的父亲,仿佛忘记了身为医生早出晚归的劳累,每次推门而入,远远就看到他满脸欣慰的笑。那时的母亲,乌黑浓密的长发,烫着时尚的波浪卷,还是一位腰杆笔挺、风姿卓绝的佳人。母亲酷爱文艺,尤喜晋剧。每次开唱,只见她足下生莲,指尖生花,字正腔圆的嗓音响在天地间,如黄河般荡气回肠:

“四月里 南风吹动麦稍儿黄

妇女把蚕养 双手攀尽陌上桑

看起来庄户人与那春蚕一样

也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

……

猛抬头 桑田在望 桑田在望

望绿树成荫排成行

排成行它把那日光遮挡

我只得挽起袖儿多采桑

……”

在山西,晋剧《四月里》经晋剧名家王爱爱首唱,一炮打响,家喻户晓,至今仍是三晋人民喜爱的经典唱段。我母亲年轻时做过剧团演员,嗓音似百灵鸟般,天生嘹亮婉转。正午时分,我倚在窗旁,任凭暖暖的阳光笼罩全身,窗外是北方家家户户常见的规整的四合院,白墙红瓦,阳光调皮地像个孩子,它投射到大院的水缸,又逃窜到屋梁,继而又沿着瓦片跳跃着行走,蓝盈盈的天空中,风在炊烟里暴露了行迹。恍惚中,我的思绪跟随母亲的唱腔走出村庄,来到广阔的稻田,潺潺流水中,杨柳已成荫,桑杏频点头,而这样的美景,千百年来,被连绵不断的巍峨山脉守护和环拥着。

“咔哒”一声,公交车门关闭,拥挤的人群猛然间把我推回现实。车窗外,阿姨站在不远处,目送着我离开,这让我超出意料,也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南昌的善意和温暖。

在校三年,除了上课和考试,我基本深居简出,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然而它就像夏夜天空中的电弧,闪亮却短暂。当我独自枯坐,面对心中大而无形的愿望,未来,前路,一切是那么的不确定。在关乎命运的宏大命题前,我是一条溯流而上的鱼儿,不敢停歇。在毕业前一年,我就开始制作简历,为找工作做准备。

2012年暑假,校园空荡冷清,舍友们都回家了,宿舍没有空调,我凭着一枚小风扇度苦夏。偶有蟑螂旁若无人地从对面直冲而来,我惊声尖叫着夺门而逃。到了晚上,为防止蟑螂“越界”,我在过道中间点燃一根蜡烛,企图通过跳动的火苗叫入侵者知难而退。夜晚校园里的路灯,温暖而无声,我经常枕着灯光入眠。

漫长的坚守中,某天终于收到一封来自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的邮件,负责招聘的黄老师通知我去面试。我应聘的是编辑岗。对文字的编辑和翻整,我天生有着十足的兴趣。我那时被安排到文艺社旗下三大期刊之一《琴童》编辑部做编辑。主编姓卢,身形高大魁梧,他的发型永远一丝不苟一如他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他的QQ签名一直都是“面对、处理、放下”,我离开出版社多年后依然如此。每次看他校对后的文本,那密密麻麻却不用费力辨认的修改符号常让我钦佩和折服。追求完美的我,做事通常都认真仔细,但有时也容易疏忽。一次,经我校对后的错误赫然摆在眼前,他用红笔标注后不动声色地放在我桌上。他居然从未批评过我。这让我在以后工作时更加认真,也让我对他永远心存敬重和感激。

后来,为了方便工作,我和男友在北京东路老师大附近一条低矮潮湿的小巷租了房。一间矮小的平房,面积10平米左右,每个月200元的费用对我们很是友好。逼仄的空间,一进门两三步就是宽不足1米2的床,墙角摆放着一张斑驳的散发着霉腐味的木桌,我记得第一次打开时,映入眼帘的是蟑螂已风干的“尸体”,泛着不明污渍的墙上挂着一面缺了角的长方形穿衣镜,这就是属于我的“蜗居”。

这里与外面的繁华格格不入。每天早晨,我顺着布满青苔的斑驳石板路,跳着脚越过居民们集中倾倒的垃圾堆,跨过泛着异味的水滩,穿出小巷,融入到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上,挤上7路公交,在一路繁花与浓荫的妩媚中,抵达阳明路八一桥下的出版大厦上班。

时间久了,我发现隔壁和对面同样低矮的平房里分别住着一对年轻男女。由于是老式建筑,我们和隔壁这家的门呈直角对开,平时大家习惯有垃圾就直接堆放在门口,如果不及时清理,就会给另一家造成“堵门”困扰。需要“忍受”的还有对面的邻居,也许工作性质所致,每天半夜两三点后,寂静的夜晚会准时响起刺啦刺啦的炒菜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小两口的聊天声,刺激你脆弱敏感的神经,最可怕的是饭菜的香味从窗户长驱直入,攻占你焦躁难忍的胃口。

生活是怜悯的,总会给你的情绪找到消解的出口。某天因急需借一根充电线,临时敲了隔壁门,开门后两人特别热情,昏黄的灯光下,高大白净的男孩子拘谨地笑着,在满屋的杂乱中手忙脚乱地帮忙找充电线,亮着的电脑屏幕上停留着当时流行的DOTA游戏画面,女孩子则迫不及待地询问我们房间里有无老鼠,一边讲述着她被老鼠咬了脚后跟的惊魂一夜。而对面的邻居也在我一次熬夜写稿时,站在窗口礼貌性地提醒了一句,此后声音也小了许多。一座座冰山在双方开口说话的一瞬间轰然倒塌。

后来,因缘际会,我从出版社离职,辗转应聘到江西日报社《信息日报》担任记者,我们租住的地方也从老师大换到了阳明路儿童医院附近一个30多平的一室一厅,居住条件改善了一些,心情也随之愉悦起来。我从此开始了一支笔一台相机“浪迹天涯”的生活。

在南昌红谷滩CBD众多高耸入云的建筑中,江西日报社大厦挺拔的身姿显得格外威严庄重。我们被安排在信息日报时政部。在暂时没分配“口线”的情况下,我们几个试用期记者根据临时分配的线索,分头深入南昌大街小巷采访,颇有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味道。

我确信我对南昌的了解一定是从信息日报开始的。在这里,我见证了南昌的发展。我报道了“英雄1号”盾构机主机在运抵南昌后,地铁一号线开工建设的历史时刻。我感受着这里的人间疾苦。在儿童医院,9岁男孩欧阳浩坤已是白血病晚期,母亲廖菊花希望通过信息日报,征集全世界的祝福,作为送给孩子的礼物。经我采访的报道《宝贝,我要把全世界的祝福送给你》发出后,廖菊花的手机收到很多祝福短信,我脑海中却是孩子手上多处扎针的痕迹,难过到说不出话来。我触摸着这个城市厚重的底色。南昌被称为“英雄城”,有着刀枪血火的荣誉。我的采访对象七旬老人邓重峻从1993年开始,耗时近20年,寻找当年在八一南昌起义中起到重大宣传作用的革命进步报刊《贯彻日报》,只为了却岳父遗愿,证明当年岳父潜伏南昌营救共产党员的事实。《南昌七旬老人苦寻<贯彻日报>》报道写出来交给部门主任后,他显然比我激动,当即决定把这篇他认为很有历史价值的报道以整版形式推出。后来此稿获评报社独家新闻。我也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正义感,接到市民举报线索后,在自己有限能力范围内奋力抗争,去揭露一些隐匿在这个城市阴暗角落里的丑陋和不堪。如果说出版社的经历让我坚定了对文字工作的热爱,那么,在报社的工作却让我逐渐褪去了学生时期的稚嫩青涩,换来的是记者该有的坚毅果敢。

日子在波澜不惊中流逝,我的人生与南昌在不知不觉间产生越来越多的交集。我的胃口在浑然不觉间,既无比怀念老陈醋的酸,又足够承受赣菜直逼喉咙的辣。“杀气腾腾”的南昌方言,在一次次深入交流的间隙,莫名觉得直率淳朴起来。当走街串巷的辛劳变为第二天报纸上的铅字,这份满足最终让身心于苦中回甘。我甚至还接纳了它冰火两重天的漫长冬夏。

2013年下半年,我的青春在一场场告别中散场。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同学们在一场盛大的毕业典礼之后,各奔前程。原先出版社几个要好的同事,也以考博、跳槽等方式陆续离开。最后一次相聚,大家像往常一样聊着文学、爱情、前程、八卦,分别时,或许预感到有些人大概一辈子再无机会见面,没有人带头,大家突然开始默契地相拥,肩头上已分不清是谁的泪渍。在报社转正一段时间后,我再一次面临命运的抉择,辗转应聘到水利行业工作,当摘下胸前挂着的记者证,在与离职申请一起递交人事部门时,内心突然被万般不舍割裂。

而后,在一次偶尔路过老师大原先租住的那间破旧的小巷子时,遇到了隔壁邻居,询问近况,他们还依旧住在小巷子里,只不过女孩子开始出来打拼,在附近的花鸟市场做点批发的小买卖。分别后,我站在原地,怅惘良久,我们是何其相似!在城市里漂泊,蜗居的那间小小的房子,承载的除了我的爱情,还有生存的漂泊与动荡。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小屋子里居住了,回不去的,还有当初那种充满精纯的真情岁月。

我不禁想起陈与义的那首《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是啊,往昔不可追。命运的河流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簇拥着我不断奔向下一个码头,哪里是我停靠的港湾,我又有什么理由平静,又有什么理由不平静呵!

不平静的另一头是对家人沉甸甸的牵绊。刚到南昌的那几年,密集的伤痛总是以措不及防的速度在我的生活中不断强化和呼应。某天从电话中得知,与我同岁的表妹在一个清晨,乘坐的面包车与迎面而来的大卡车相撞,坐在副驾的表妹瞬间被撞成重伤,等送到医院,人已经香消玉殒了,走时她的孩子才不到两岁。表妹家境贫寒,成家没多久,眼见生活慢慢变好,却在命运的魔爪下戛然而止。这个消息对我极富杀伤力,所有关于亲情关于思念关于未来郁积已久的情感,在那一瞬间全线决堤。2014年秋季,我和他结婚,在老家举办婚宴。婚礼上,我见到了久未见面的我表妹的父亲,我的亲舅舅。热闹的场面,喜庆的音乐,嘈杂的人群,让我来不及和他多说几句话,只能在仓促中握了握舅舅的手。我看到舅舅原本圆润的脸庞瘦得不成样子,皱纹更深了,头发也白了许多,在人群中是那么落寞。

紧接着没几年,更为悲痛的事发生了。舅舅在一次身体疼痛难忍中检查出了肝癌晚期。再度相见,是在视频里,只见舅舅满脸蜡黄,胆汁已蔓延到他全身,他蹲在地上,神情落寞地看着远方,眼角还残留着对生的渴望。面对舅妈整日郁郁寡欢,逢年过节都要给表妹在桌子上留一副碗筷,舅舅总是充当开导安慰的角色。为了维持一家人生活的正常运转,他早出晚归工作,人前强颜欢笑。但有乡邻经常看到他坐在人迹稀少的田垄下,听到他压抑的低泣逐渐转为悲鸣。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舅舅已经走了。

每当凝视窗外,黑漆漆的暗夜常使我陷入对过去和未来的沉思。“我的眼睛不断扩大,像两个水圈,已覆盖了我的额头,已遮住了我的半身,很快便将大得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大,远远地超过我,在他们中间,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为了避免孤独,我要许多东西进入眼睛的圈内;月亮、太阳、森林和大海,我将和他们一样继续看这个世界”(索雷斯库)。我在生命中最年轻美好的年华里来到南昌,而生活带来的希望与困惑、思念带来的煎熬与撕裂时常盛载于我的双眼,一到夜晚就会奔涌而出,逐渐把我淹没。

然而生活不会因为苦难而停滞。后来,我们终于在南昌有了人生中第一套居所,我的窗前不再是烟火气的嘈杂,取而代之的一片静谧的湖水。看着小区游乐场那一群群顽皮可爱的小孩,我突然有了当母亲的愿望。

那年夏天,我历尽艰辛,以35岁的“高龄产妇”身份,迎来了生命中最宝贵的礼物。我们的工作和生活也逐步步入正轨,日子平静而有致。只是偶尔在一次刷抖音时,无意中翻看到母亲唱晋剧《四月里》的视频,显然是别人帮录制的,视频里的母亲在弦鼓交错中,傲然挺立、精神抖擞,然而,这只是她在外人眼里的样子。近年来,我无时不刻担忧着的,是母亲腰部病痛日益严重,平日里,她行走不便,很少外出。深爱戏曲的母亲,难得一次和票友相聚,她要一路咬着牙忍着痛,一段几百米的路,要走走歇歇数回才能抵达,花费的时间也是别人几倍。

“四月里 南风吹动麦稍儿黄……”

锣鼓响起,母亲以倔强的与命运抗争的气势,挺直腰板唱晋剧的姿态,让我回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温暖的午后,母亲对着镜子唱晋剧的场景,不禁潸然泪下。

这些年,我从熟知走向未知,回望故地又不停出走,故乡在渐行渐远中已成为永远的异地。我原以为自己的梦想在千里之外,然而真正到了远方,灵魂却始终伏卧在故乡的影子下。夜深人静后,在城市昼夜交替的灯光中,我辗转反侧,每每累到极致沉沉睡去,与父母、与故乡所熟悉的一切作短暂相聚后,又在孤独与挫败中惊醒。我无法摆脱自己,亦无法回头捡拾起那逝去的时光。

或许我早已深知只是不愿意承认,后半生我终究不可避免要在这里深陷下去。而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成功”,却从来不比内心的松弛安妥更让人觉得真实可信。

记忆不断开裂结痂。十年光阴,大梦一场。我的根停留在故地难以自拔,我的枝叶和花果却在别处盛开。只有窗前那片春天的湖水在我心里无限扩张,映照出一切成为故乡全部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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