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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雅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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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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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池遥梦

我的梦境里,常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轮明晃晃的日头,悬挂在广阔无垠的天空中,光线明亮、刺眼,我不敢抬头,只能把目光锁定在远方那跌宕起伏的山峦上。强劲的西北风刮过,裹挟着风沙和野草的根茎,胡乱拍打着人们的脸颊。这时,我只是微微闭起眼,像一只久经沙场的骆驼,在这苍凉寂寥的旷野驻足。干燥的空气中混合着一丝丝青草香和煤烟味儿,刺激着人们脆弱敏感的鼻孔。站在山岗上遥望,脚下这片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纵横交错,像是一幅被时光的犁耙翻滚过的抽象画,也像是一位皱纹满面历经沧桑的老母亲。望着沟对岸,好想吼一嗓子,和着猎猎作响的羊鞭,把深藏的情思赤裸裸呈现。

正要呼唤,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一阵焦急,我从梦中惊醒。暗夜袭来,周围一片寂静,耳畔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声响,我的床仿佛变成一叶孤舟,飘荡在一条通往北方的广阔河流上。那是故乡的滹沱河。瓦蓝色的天空下,滹沱河从历史中款款走出,河畔的动人故事浮出水面。

 

 

故事的开始,要从解放前爷爷奶奶的相遇说起。

那年正值八年抗战时期,年仅16岁的爷爷在山西老家一个部队参军,投身于这场规模宏大的人类解放斗争中。爷爷天生机敏好学,在部队当上看护兵后,对医学萌发了很大的兴趣,最终,经过部队长时间的培养和自身的勤奋苦学,成为一名医术精湛的军医。1941年,晋南爆发了著名的中条山战役,史上又称“中原会战”。爷爷参加的部队受战局影响,队伍被打散,伤亡惨重,为了求生,爷爷一路南下,机缘巧合来到南京。那时,风华正茂的爷爷,已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在一位热心人的牵线搭桥下,认识了当时待字闺中的奶奶。

奶奶是地道的南京人,家境殷实,堪称大家闺秀。在家里保留下来的一张珍贵的老照片中,面容清秀、身段窈窕的奶奶,身着当时流行的“布拉吉”,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随意地搁在胸前,抱膝坐在草地上,嘴角的微笑含蓄而高贵。英俊的爷爷与情窦初开的奶奶最终走到了一起,结为夫妻。才子配佳人,自古以来,仿佛生来就是为天赐良缘而准备的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结婚后,奶奶考取了当地的一所卫校,成为一名光荣的白衣天使。夫妻二人志同道合,在南方度过了人生中一段难得的欢乐时光。然而,人生总不全部是由欢乐的部分组成的,正如张爱玲所说的,“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苦难才是人生需要学会面临的永恒课题。战火纷飞的年代,一个人不可能以忘却家人的存在为代价,来成全个人的幸福。起码对爷爷来说,即是如此。爷爷奶奶的爱情,就像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因一场战争成全,却也造成了以后岁月里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都割舍不断的牵绊。

在南方,虽然能与奶奶相守,但爷爷是北方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恋家情结,在他心中,早有落叶归根的想法。一次过中秋节,看着奶奶一家人团聚,爷爷心想自从16岁离家当兵后,跟着部队南征北战,母亲早逝,家里只剩下年迈的父亲孤身一人,如今,是死是活都无从知晓。想到这里,堂堂七尺男儿,哽咽着要落下泪来。奶奶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善良的奶奶安慰爷爷说:“如今咱们生活安稳下来了,要不试着给老家写封信吧。如果老家还有亲人活着,一定能等到回音的。”

爷爷自知离家的日子算起来久远,走时父亲年迈孤独的身影还不时浮上心头。虽不敢抱太大奢望,但好在有善解人意的奶奶在一旁鼓励,于是不再犹豫,提笔写了一份简短的家信,带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寄往山西老家。

日子如行云流水,走过不留一丝痕迹。爷爷奶奶在焦急和不安中,度过了一段难熬的岁月,许久后的一天,没等来家信,却等来了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在当时兵荒马乱、人民流离失所的年代,我的曾祖父是如何像难民一般颠沛流离、按图索骥来到路远迢迢的南京的,我难以想象。后来,曾祖父看到儿子儿媳,内心欢喜之余,一心想着劝他们回到北方老家。爷爷孝顺,对父亲的要求不愿意违背,而奶奶却担心南北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的差异造成水土不服。曾祖父宽慰她说:“我们北方老家滹沱河畔有水田,能种植水稻,到了秋天,地里长出的都是白花花的大米,保证你能吃到米饭。”曾祖父说的是实情,那时北方十年九旱,然而故乡却因着滹沱河和地下山泉水的滋养,成为方圆几百里为数不多的能种植水稻的风水宝地。然而对奶奶来说,吃什么是小事,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在一起。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抗战胜利,全国解放,人民终于能在自己的家园安居乐业了,爷爷落叶归根的想法也日益强烈,为了爱情,奶奶不顾家里人反对,最终下定决心跟随爷爷回到北方。

滹沱河离我们村庄只有一里路光景,河畔也确如曾祖父所说,到了秋天,黄澄澄的稻田直接云天,剥开稻穗,白花花的大米粒粒饱满,能够满足奶奶天生爱吃米饭的胃口。爷爷和奶奶回到贫穷凋敝的故乡后,靠自己所学的医术治病救人。奶奶学的是妇产术,常用先进的西式接生手术代替传统的土炕接生,从而无形中挽救了不少产妇的性命。爷爷和奶奶奔忙于乡村医疗卫生事业,生活倒也踏实安稳。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每到下雨天,我的奶奶就会撑一把伞,来到河边,面向南方伫立,久久不愿离去。

我想,在奶奶的梦里,一定有一条河的影子。河流是相通的,奶奶一定是在与河喃喃呓语,让河流代替她把满腔的牵挂带到南方家人身边。奶奶的心思爷爷看得明白。终于有一天,在爷爷的支持下,奶奶踏上了回家探亲之路。此后,奶奶就像一只迁徙的燕子,一年的光阴,掰开两半,一半在北方,一半在南方。那时的北方与南方,交通极不便,我的父亲在出生后9个月,就由奶奶抱着踏上了南下的旅途,每次回南方探亲,都是一场长途跋涉、艰辛难忘的回忆。马车、人力车、公共汽车、大卡车,各种交通工具连番出场,年轻力盛的奶奶拖儿带女,身驮一大袋干粮,抱着坚韧的信念,从出发到抵达南京,要走三天四夜,转五六趟车。当饱经舟车劳顿,瘦弱憔悴,头发凌乱的奶奶,带着同样蓬头垢面、嗷嗷待哺的儿女们站在娘家大门口时,我不忍去想象当时一家人的团聚是一幅怎样的场景,是抱头痛哭,还是情不自禁紧紧相拥?而这样的往返迁徙,持续了有十年之久,再后来,南下的成本越来越高,家里的收入却在减少,终于在十年后的一天,奶奶中断了自己一年一度的返乡之路,从此,在北方长久地生活了下来。

 

在奶奶的感染下,我儿时的记忆中,南方与北方之间,总有一道深深浅浅的河流在萦绕。这条河,就是滹沱河。

滹沱河有个古老的别称叫“滹池”,是一条流淌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河,它像一位远古的老者,《周礼》《史记》《水经注》等古籍中均有对它的记载。它发源于山西省繁峙县一带,向西南流经恒山五台山,横穿系舟山和巍巍太行,一路东流汇入大海。

小时候,虎头虎脑的弟弟总喜欢依偎在妈妈怀中,问自己从哪里来,妈妈总是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一口,重复着那个善意的“谎言”:“你呀,是滹沱河神为妈妈送来的。有一天,妈妈在河边洗衣服,忽然看到有个小孩躺在一艘小船里,顺着河流飘啊飘,就来到了妈妈身边……”话音未落,弟弟的小脸蛋已是一副深信不疑的表情,一旁的我早已把眼睛笑成一道弯弯的月牙。是啊,河流自古以来与生命息息相关,有那么一瞬,我宁愿相信这美好的故事是真实的。

小时候的我,爱听爸爸讲故事。他讲的最多的,是留在南京的亲姐姐,也就是我大姑的故事。我的爸爸排行老二,出生后不久就跟着爷爷奶奶从南方回到北方。大姑在几个弟弟妹妹中,和我爸爸相处的时间最长,感情最深。每次说起大姑,我总能察觉到爸爸的语气开始变得低沉,表情也变得凝重。虽然我对大姑耳熟能详,却从未谋面,我只知道大姑在遥不可及的南方。

在爷爷奶奶的五个孩子中,大姑年龄最大,奶奶随爷爷回北方的那一年,大姑才4岁,那时爷爷奶奶担心回北方后前途未卜,没有能力抚养自己的孩子,为了给女儿创造更好的成长环境,他们只好忍痛将她留在南方经济条件较好的一位亲人家里,只带着9个月大的孩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回到了北方。然而,大人们犹豫了许久忍痛做出的决定,未能换来孩子的理解。那时的大姑心中,有怨,有恨,更多的是对父母的不理解,以及深感自身被家庭“抛弃”从而寄人篱下引发的深深痛楚。爷爷奶奶走后很久,倔强的大姑像一只掉队的孤雁留在南方,在随后的三十多年里,她硬是赌气不与家人联系,更别说写一封信。

血,毕竟浓于水。这样的僵局终于在爷爷得病后的那年打破。那年,突然有一天,我的爸妈还有几个叔叔婶婶、弟弟妹妹们都齐聚在爷爷奶奶的院子里,大人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收拾屋子,清扫院落,洗菜做饭,锅碗瓢盆都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仿佛像过节一样,又仿佛在迎接某位大人物的出场,空气中弥漫着一阵紧张、期待的味道。后来才知道,是大姑要回来了。

初见大姑,我由于激动和害羞,总是躲在大人们的身后,但并不妨碍我对她做一番细细打量:大姑身材纤细,面庞消瘦,仍泛着健康的光泽,一头乌黑齐耳短发,显得干净利落,她的目光亲善柔和,尤其是那满口的吴侬软语,在我听来如黄梅戏般委婉清新,像百灵鸟歌唱一样动听。

后来,我的大姑陆陆续续回了故乡几次,每次都是拖着一个巨大的鼓鼓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给每位家人的礼物,有给妈妈和几位婶婶的玉手镯,男孩子们的电动玩具、女孩子们的漂亮怀表,还有南方特色的萝卜干、咸鱼、咸蛋、盐水鸭等,都是她亲手腌制。姑父嗔怪道,每次你大姑探亲,提前一两个月就要开始准备回老家要带的礼物。每次,我心里既盼望她回来,又无端生出一种莫名的哀愁,脑海中常常会浮现一个身影,那是大姑,她瘦弱的身躯,拖着与身形不相称的笨重的行李箱,在当时交通并不发达的回家路上,一路向北,翻山越岭,风雨无阻,疾步快走着。

大姑再一次回来时,爷爷肝硬化已到晚期,脸色蜡黄。爷爷一辈子救死扶伤,对自己的病情很了解,早已知道时日无多。得知爷爷重病,归心似箭的大姑不计成本,不顾安危,直接从南京租了一辆小汽车,日夜颠簸,整整两天一夜才赶到家。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当风尘仆仆的大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家门时,我仿佛看到了奶奶当年回南方老家的场景。大姑走时,爷爷硬是支撑起病重的身躯,由奶奶搀扶着,拄着拐杖,披着棉袄,一步一步挪到院门口,站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眺望着女儿远去的方向。我看到大姑乌黑的短发在寒风中颤动,她说了声“我走了,你们回去吧”,就快速把脸转向我们都看不见的地方,低着头匆匆钻进车子里,绝尘而去。没多久,爷爷病情加重,爷爷去世前的那天中午,已是气若游丝,人也开始昏迷,却一直靠着残存的意识,努力想要睁开眼,用微弱的声音问,“几--点--了,苏--华--(大姑的名字),怎么--还--不--回--来?”我的爸爸守在旁边,只好安慰说,“快了,快了。现在已在火车上了。”而此时此刻远在南京的大姑,却处于两难境地,因为自己的儿媳妇生病住院,情况危急,大姑不得不去照顾,没有办法赶回老家。最终,爷爷带着遗憾撒手人寰。而大姑,也错过了此生最后一次与爷爷见面。

大姑最后一次回来时,奶奶也去世了。奶奶是在爷爷走后的第46天走的,这位一生为爱奔波、坚强隐忍的女子,当初抛却在南方可能会有的荣华富贵,最终还是化为尘土,留在了北方这片她生儿育女、半生辛劳的土地上。  

又到离别时,我拉着大姑的手,不放。一向坚强的大姑,眼眶浮肿、通红,止不住地留下眼泪,周围的亲人们看着,都发出低低的啜泣声。一生看惯离别的大姑,这次怎么都不让我们去火车站送她,只同意让我的爸爸一个人去送。送完站回来时,爸爸对我说,火车开动了,你大姑一直趴在车窗上,边叫着爸爸的小名边哭泣,说,“我会让孩子们代替我来看你们……”我已年迈的大姑,可能她内心很清楚地知道,以后再也少有机会回来了吧。

 

看着大人们之间的分离,那时年少的我,渐渐感知到那份离愁。我总在做一个关于远方的梦,总觉得那条河流流向的远方蓝天下,有我想要去探寻的“根”。略显沧桑的滹沱河,在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眼里,就像一幅未裱的丹青,有太多掩映起来的神韵,将我那颗渴望探秘的好奇心,带到很远,很远。

后来经过多年辗转,我在南方一座城市尘埃落定。南方与北方,故乡与亲人,是一条永远割舍不下的纽带,我成为一只不知疲倦的候鸟,来回往返,风雨无阻。我又踏上了当年奶奶和大姑走过的路。每次回家,最不忍心看到的是双亲日渐老去。每次离开,都是尽量昂起头说一句,“我走了,你们回去吧”,然后尽可能快速地让自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火车开动的一瞬,我终于明白了当初大姑为什么坚持不让亲人们送的原因,离别的伤感有千钧重,宁愿自己一个人扛。

多年以后,当我在南方举办自己的婚礼,和爱人一起面向北方,向因路途遥远而没法亲自赶来的双亲鞠躬致谢时,低头的一瞬,我突然有一种宿命感,冥冥中感应到:北方,再也回不去了。想到这里,思念和感伤像脱缰了的洪流,一股脑地涌向我的脑海,冲击着我的喉咙,酸涩难捱的痛楚难以下咽,横冲直撞,最终冲出眼眶,滑落地面,化作一滴晶莹的浪花。

我逐渐明白,人,不可能同时踏进一条河流,而生命也只有一次,那些走过的路,跨过的桥,那些由分分合合引发的喜怒哀乐,是我们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印迹,我们乘着命运的小船,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现在的我们只是短暂的分离,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重聚。世间万物本是相荣共生,生命的方向,原本不需要刻意区分南北。或许我们孜孜以求的远方,正是先人难以割舍的原乡,而我们执着惦念的故乡,未尝不是他人梦寐以求的远方。南方与北方,故乡与他乡,到底是安放灵魂还是安放自己的身躯,答案就像沉积在滹沱河里的一块块鹅卵石,经过岁月洗礼后,终究会晶莹剔透吧。

    

薄雾弥漫,梦境又起。我在梦中独自一人跑到村庄四周的原野,走过一条条埂,跨过一条条沟,越过一道道坎,滹沱河岸边的故事,如电影镜头般在眼前切换,我跟随着梦境回到故乡,大姑还在家中守着爷爷奶奶,父母和亲人们团聚一堂,其乐融融,家里依然是熟悉的摆设,我兴高采烈,跑遍了每一个房间,拥抱了每一个家人,享受着久违的快乐。然而很快,就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日期,梦中的我焦急如焚,万般不舍和无奈,只能一步一回头,走出村庄,踏上小桥,跨过滹沱河,登上南下的列车……而这样的梦境,犹如广寒宫里吴刚在砍的月桂树,总在重复,没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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