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地方后,我竟很少梦到过它,渐渐也就忘记了它。有那么几次,我半夜醒来,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好像缺失了什么——这缺失,既无形状也无嗅味,晓得明明存在,却无从说起,无法描述,像是什么东西沉到了记忆的水底。遗忘一旦到来,存在与否就难说了。遗忘可能是时间给予疲惫人世的安抚。总之,那地方,像团不断洇开的墨迹,边界越来越淡,终于成了一个悬置的处所。
这次,在马不停蹄地跋涉,历经了空旷的平原、无人也无鹿的树林、日趋干涸的河床、平平仄仄的山地丘陵等既寻常又蜿蜒的种种弯折后,我逐渐适应了“天、地、我”这三个层次的悠久格局,索性顺势而为,糊里糊涂前行,对行程安排、目的地等干脆闭嘴,只字不提,也不再思考方向、意义之类。只要有路,车子就转了自动驾驶,径直向前就是。
就这样,在一个的清晨,天光微熙,空中布满了光亮的、流星雨一样的象形文字。我手扶着方向盘,眼睛却一笔一划地将面前舞动的笔画做了重新排布,直到感觉从中喷溅出叮叮咚咚的音符;随后,我为这场潜意识的演奏,又安排了数位奇妙的聆听者。正天马行空之际,车子漫不经心地拐了个弯,一个乡村集市猛然间出现在眼前。
山岭堆叠出的微微下凹的一块空地里,搭有好几排彩条大棚,棚下一个接着一个小铺子,被晨曦勾勒出浅浅的轮廓,仿若发着微光。我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正是我曾丢下(曾丢下我)的那个东西,那个地方,原来是它,它在这里,我回来了。适逢雨后,潮湿的青石板,每个闪着微光的高低起伏错落我都认出来了,我也认出石缝中钻出的簇簇碧绿的小草,看上去长得颇具金冬心笔法,短促、劲道、柔美,透着碧绿的天光。既是故地重游,我连忙将车在一处空地泊好,顺着眼前石板小路的脉络向前拗去,打算把落下的细细捋上一遍。各种蔬菜、水果和鸡鸭牛羊肉整整齐齐码在古旧的木架上,绿的碧绿,红的鲜红,黄的金黄,白的粉白。小食铺子蒸汽袅袅。人群往来熙攘,气氛热热闹闹,又并不喧哗,这是些平静生活的脸庞。这些脸,我也全都认得。
一个小山坳,竟有这样行至水穷坐看云起的好姿势——这些年,我都去了哪里,为了什么忙呢?正默默感叹着,一个身形中等、面貌寻常的大姐挨过来,拿右胳膊肘往我胳膊上轻轻一蹭,左手伸到我面前:喏,你的面——正待说“我没叫面啊”,却见那只白瓷碗干干净净,不大不小,碗里盘得有清清爽爽一缕阳春面,上撒点碧绿的小葱碎,透亮的汤,一股猪油的清香。味蕾不由瞬间爆开,肚子也有了态度,连忙伸手接了,找个空档坐下,一边品味,一边闲看:南来北往的人人人人,手上有空的,有满的,总之个个步履从容面目好看,一碗面也吃出了山水清音似的。
忽听人叫“抽奖了”!面前五米处,一簇人越聚越大,渐渐攒个疙瘩,各个抬着脖子往高处看。我才发现原来前排货架上面还有一层悬置货架,下面的码菜,上面的却是放一溜儿磨砂白的PVC大杯子,半透着里面红红绿绿,看上去又怪精致的。人喊“三、二、一”!架子杠杆一松,哗啦,掉下一个杯子,有人幸运得了,欢喜叫起来。看出原来是大罐的冷萃咖啡。紧接着,又“哗啦”一声,又是一罐掉下来,另有人欢呼接了。这大罐子,看上去像我最近正在上头的冷萃咖啡“三顿半”,每日几杯,迹近成瘾。我一直信奉着“便宜不赚、礼节不亏”的八字处世箴言,却为了那使人上瘾的香气,瞬间怂动了心性,起身紧走几步,像滴水入杯,将自己化入人群。人群挤得我分不出来哪个是“我”。然而何苦总要掰那么清呢——河床上的沙,堤岸上的风,天上飘着绺绺的细云,为何总要分得清,哪一粒是那一粒,哪一阵是哪一阵,哪一绺是哪一绺呢?
脖子渐渐仰得酸,不知过了多久,再没见有咖啡罐子落下来。环视四围,却发现云翳在山谷中缓缓上漫,晨曦在万物轮廓上镀出的金边已经消失。人群基本散了,剩了三三两两,加我自己,水落石出般杵在清晨集市的凉光里。
面已冷了,浮油结了块,不利不索地贴着白瓷碗沿,看了叫人更觉脖颈酸楚。该离开了。
这么多年,我驾车走了很远的路,去过多少地方。由于生性散漫,不免接过很多罚单。最夸张的一次是办完事出来,一发动车,见风挡玻璃上,一左一右同时飞起两只黄蝴蝶。我只捉住其中一只,面值200元。另外随风飘远的那只,自然也应是200元,这种重复处罚的情况据说可以去申诉。可申诉流程又颇麻烦。近年来,有关部门虽被责令为民办实事要精简流程,但精简流程的流程,往往也繁琐得让人丧失耐心,宁愿花钱买痛快。总之,虽偶有违停,却从没被拖过车,更没有重考过证件。可见我总归是个幸运的人。
现在,这个幸运的人,愉快地吃了碗面又抽了次奖(算不算?),准备离去时,明明泊好的车,却遍寻不见了。那么大的一个家伙,钥匙明明握在我手里,竟然在一个小山坳里、一个熟稔的地方、一个淳朴松弛的地方,莫名失踪不见了。开始,我以为停错了地方被交警拖走了,但人说这集市上从没出现过交警,这是块交管法外之地。何况,我的泊车习惯向来规范,一定不歪不斜,车头向外,再不至于随便就被拖走;我以为自己寻的地方不对,细看来,停车处还有崭新的辙痕,地面簇簇的小草我还认得,它们碧绿地微微招摇着,显然也是认出我来了的。
我不由地有点慌了。
方才那大姐走过来,拿胳膊蹭蹭我胳膊。明明是方才那大姐,细看却又面生。
她木然道:“刚才你咋接了那碗面”。眼睛却又不看我。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又说什么,只看那嘴唇上下快速翕动,什么话却听不分明。
大脑“嚯”地一声。原来这样。我紧几步,跑了起来——终究太慢,不由地沉下气,将身子提起,两只手向前伸开,做出划水的动作。空气像有了重力一样,托举我慢慢离开了地面。我在人群里藏着这个已经很久,好多年,好多年,终于,在再没人说起这件事,我也再没对谁讲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接受了泯然众人这新机会,一切另起一行,从新开始,物我两忘——总之,我划动了几下胳臂,就轻易、顺利、重新地离开了地面,在树杪之上缓缓游动。这动作,多年不做已有些锈住了,关节轻微咔咔几下,像缺了润滑。但此刻,非如此做不可,而且已经如此做了,来不及犹豫,来不及思索。做了就是一键返回,把什么都暴露出来了。但是同时,我也看到了许许多多不曾被平视之眼发觉的事物,处于各自的犄角旮旯里,现在,一件件一桩桩暴露在我眼下。这一霎那,熟稔的物像在退潮,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就这样,旧日子崭新地来了,完完全全地把什么捉住,堵住,猝不及防,不容分说,顺理成章,别无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