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她是循这路径进入那房间的:自外面打开窗子,再安然地一脚踏进去。
那是二十一层楼上一间南向的房间。海在东面,看不见海,但房间里的人都清楚海在那里。有这种情况:当什么事物、什么人在心里扎了根,你就会明白那种分明异物在身却浑然一体的感觉:在犹不在,但在比不在多了一种轻盈——因为身怀秘密的快乐容易使人轻盈,也多了重的感觉——有所承担的时候人往往会增加自重。
他在房间里处理各种事务:接打电话;叫什么人拿来或拿走什么资料;接待访客;安排各类稿件的审查编排以及后续种种工作。她从窗口进来,轻轻绕过他身后,到桌前的沙发上坐下,除下六公分高的鞋子,从沙发下某处熟练地拿出拖鞋来换上。
两人互不干涉,也有一些交谈,不过大部分时候没有,各干各的,相安无事,仿佛左手右脚。
窗子外面的天空有时晴朗明亮,有时飘着些淡云,有时混沌一片,有雨或者雪落下来。在低头换鞋的时候,她会向窗外看一眼,对天气状况的关注,算是她造访事件一个后续的补充。也就是说,天气并不是阻碍或促成她抵达到这里的一个因素,她要来,就来了,简单直接,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什么关系,甚至也包括他,这个房间的主人。
有那么几次,她在沙发前刚刚换好鞋,门锁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他在门外掏钥匙,开门,进入室内,看她一眼,走到桌前坐下。有一次身后还跟进来几个人,这几个人,一进门就开始对他汇报工作,各种项目,每个进程,语速忽快忽慢,音调忽低忽高,对她也无所谓避讳。这样,对他和他的工作,她一点点地有了各种了解。
有一次,他进门就打内线电话叫人,让他们查找一个人的电话号码。她听着,那恰是她熟识的,她记得那号码,就跟他说了。他没有再让他的下属们去找,而是依她所提供的拨打出去。这件小事让她的身体微微柔软升温,说甜蜜也可以。
她一次也没能记住自己是怎么离开这个房间的。
她是这房间的另一个主人吗?只有自若才能自然吧?这么长时间,他一句异议都没有,他们交谈不多,并不如来来往往的那些人其中哪一位更多;他也没说爱她之类的话,当然她更没有。
但想想也不行吗?不能说她完全没有想过。她一次次的推开窗子进来,穿上轻若无底的拖鞋在这个房间里走动是唯一的目的吗?然而,什么是目的?目的又有什么重要?她无从审视自己的灵魂,跟灵魂交谈、辩论,用门外那个世界通行的价值观衡量出他和她之间各占的半壁孰轻孰重——一进入这房间,她的灵魂就开始嗜睡。睡着就愈轻,东游西荡没目的地环绕着她漫步轻舞——那么轻质的时刻,怎么能用辩论的锋利惊扰呢。
那么什么也别问,就这样好了。
然而有一次,她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他伏案写着什么不得而知。一阵风忽地撞开紧闭的窗子,侧身大力了挤进来,在房间正中间打了一个旋儿,剧烈的震荡将她手里的报纸哗啦合上。她抬眼看去,天外乌云滚滚,仿若千军万马,冲着这一侧湖蓝色的天空汹涌而来——完全来不及反应,霎时晴空就被占领了,大雨点噼里啪啦密箭一样射了下去。
她起身去关窗,顺着雨幕苍茫的肌理,她看见天地上下缀成一片,无际无涯——她第一次警觉自己的来路竟然如此峭拔。
等下一次她进来时,他还是坐在桌前,还是那个姿势。背微微有些弓,两只胳膊向内蜷起,那是眼睛深度近视所造成的姿势。她的心微微晃动,走到沙发前坐下,除下一只高跟鞋,伸手到沙发下面拿拖鞋,不料一只手拖出了两只。她提起来查看,一只曳在另一只下面,两只鞋子被端午节的五彩丝线细细缚住,打了个死结。她用手去解,解不开,转身从手包暗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打开一柄短刃去挑那丝线,居然也挑了两三下才断。这时门打开了,一个同事抱着叠材料走进来,正撞上她蹙眉挑线且光着一只脚的尴尬。
她从来没有在这些外人面前换过鞋,因为羞恶,脸一下涨成绯红,海潮一样不可控制。这不可控的脸红让她更加局促,简直无法自处,她在心里大声向自己喊停,那红潮怎么也停不了。
那同事放下材料马上就出去了,可她兀自挣扎了好长时间。
她费劲地套上拖鞋,走到他桌前,身子微微颤抖。她说:
“也许我不该再来了。”
显然,不是一个笃定的口吻。可他只是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她。
当时,窗外阳光灿烂夺目,街上不息的车声一波波地传到耳际——也可能不是车声,是海的潮汐,波涌的声音里有这个季节不能承担的霜白色。一瞬间就是霜白色,真是奇妙啊。
然而,该怎么走出这个房间呢?现在,她全无经验的双眼无措地看着“走出去”这个问题又慢又快地向她逼近,大脑一片茫然,既不是难过,也不是恐惧,就是单纯的白茫茫一片茫然。
房门大开着。多年以来,眼看着人从这扇门走进走出,她从来没像此刻这样惶恐、这样羞愧过。
2010年写,2021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