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粤剧《情僧偷到潇湘馆》

《情僧偷到潇湘馆》是广东粤剧《红楼梦》题材的一出传统剧目，由陈冠卿编剧、著名粤剧演员何非凡首演。这个剧名中的“潇湘馆”为《红楼梦》中林黛玉在大观园内的住所，“情僧”就是指后来出家的贾宝玉了，“偷到”实是“偷偷祭奠”的意思。从这个解读上不难看出，此剧和大多红楼题材改编的戏剧作品一样，剧情主线仍是讲宝黛爱情的：贾宝玉与林黛玉对幸福爱情的追求，遭到封建家庭残酷的破坏和逼害，林黛玉焚诗绝泣，魂归离恨天，贾宝玉带愤含悲，毅然出家去。然而，锦袈裟压不住千重恨，金梵经招不回爱妹魂，当了和尚的贾宝玉仍是重临旧地，偷祭潇湘馆，幻想着到离恨天去，与他的林妹妹做对佛门并蒂花。

这部戏笔者曾于2019年的6月在广东粤剧院看过青年演员李俐颖、康健现场主演的版本，而后在网上也看了李嘉宜和康健演出的视频完整版。可能由于是传统戏的缘故，在剧情上两个版本并没有很大的出入。由此，笔者想通过此文，从剧情为切入点，再对比曹雪芹的原著文本，以此来谈谈它的改编处理。

作为一部鸿篇巨制，小说《红楼梦》一共有120回，如果是电视剧拍摄，所有的故事情节交代清楚也需四五十集的容量；当它搬上戏曲的舞台，如何把120回的内容浓缩成一个两三个小时以内可以演完、观众又愿意接受的故事呢？我想，大多数创作者都只好在书中的诸多情节中理出一条最核心、最经典、也是观众最爱看的线索——宝黛爱情。当年徐玉兰、王文娟两位大师主演的越剧电影《红楼梦》是如此，粤剧《情僧偷到潇湘馆》也是这般的选择。

《情僧偷到潇湘馆》这部约两个半小时的剧目一共设置了七幕戏，依次分别是：“黛玉进府”、“夜访怡红”、“葬花盟心”、“傻露惊变”、“黛玉焚稿”、“宝玉闹婚”和“偷祭潇湘”。在这七幕戏中，把书中宝黛所有的片段摘取出来演绎也是不太现实的，剧目时长的承载量有限先不说，太多的情节必定会导致叙事线索的不明确以及场景的频繁更换，“镜头艺术”的影视表演犹可，却不适宜在“剧场艺术”中使用。粤剧里的大多传统戏中，通常的习惯是“一幕戏一个场景”。如何在有限的场景内讲好宝黛爱情的故事？《情僧偷到潇湘馆》的创作者们通过巧妙的剧情糅合，对曹翁原著文本的故事进行了“再剪辑”后，通过演员的表演呈现在了剧场舞台之上，为观众交上了一份优秀的作品答卷。

剧里宝黛爱情的发展主要集中在第二场“夜访怡红”和第三场“葬花盟心”，看这个场次小标题观众很容易联想到原著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里宝钗先来怡红院拜访宝玉而晴雯让后来的黛玉吃了“闭门羹”、还有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黛玉葬花的情景。实际上编剧对书里其他回目的一些剧情进行了适当的改动，使其进而得以和谐地糅合进这两场戏里去，加大了戏剧中矛盾的张力，也更加丰富完善了宝黛爱情的心路历程。

比如在第二场戏“夜访怡红”中，主要人物是宝黛钗、晴雯和袭人。原著里第二十六回宝钗到访怡红院前，宝玉刚在外边与薛蟠等人聚会喝酒回来，而戏里则改成了宝钗来探望正在休息中的宝玉；黛玉吃了闭门羹，原是因为晴雯和小丫头碧痕拌了嘴懒得开门，而被编剧改成了晴雯和袭人因服侍宝二爷的问题发生争执才不愿开门。这样对原著的稍加变动，可以使得剧情的冲突更加集中于几个人物的身上，为下面宝黛钗三位主角的亮相以及他们首次产生的误会埋下伏笔。人物有误会必有矛盾，有矛盾即生出戏剧的冲突。

宝钗原是在怡红院内和宝玉简单的说笑；而在戏中，编剧将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里袭人向云姑娘提到宝钗曾劝解宝玉要“多与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仕途经济的学问”、以及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里宝钗为宝玉绣肚兜等情节搬了过来。笔者认为，一则这几个情节的人物、场景都比较相似，在戏剧改变上稍作“移花接木”也未为不可。

二则，编剧在这里设置让宝钗劝宝玉多读些正经书，引起宝玉反感的同时，也展现了两人不同的人生追求。黛玉从来不像宝钗和湘云那样劝宝玉学学“仕途经济”，她和宝玉才是精神上真正的知己，所以宝玉相信：“林妹妹才不会说这样的混账话”，他对黛玉心意互证，而对宝钗，只有客气的尊敬。

三则，宝钗为宝玉绣肚兜这样暧昧的表示体现了“冰美人”宝姑娘对宝兄弟的一番体贴与关心，然而正在睡梦中的宝玉偏生喊了一句：“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让宝姑娘怔了的同时，他也把自己心中对黛玉的爱借梦话说了出来，然而宝玉梦中对黛玉的这番告白却只让宝钗听见了、此时真正需要听见的人却被丫鬟挡在门外悲戚呜咽，这是三人情感纠葛的首次“正面交锋”，也是为下一场戏“葬花盟心”里黛玉的误会、对自己身世的感伤以及宝黛的互证心意做了环环相扣的铺垫。

在“葬花盟心”的这一场戏里，主要框架由书里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和第二十八回宝黛解开误会两部分组成，在演唱完一大段伤感悲恸的《葬花吟》之后，宝黛互剖心意的部分也融入了其他回目的内容。在曹雪芹的书中，宝黛总爱是在无数次的误会吵架复又解释和好中证明自己与彼此的心意。编剧恰好利用了这点，从他们的其他谈话中选取了几句经典的台词放入这段戏里。

宝黛两人在论及生死问题的时候，宝玉最常对林妹妹说的话是：“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这句话在书里的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和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里连续出现了两次。而在“葬花盟心”里，宝玉的这句台词并不只是盟誓这么简单，更是预示着宝玉最后果然出家的结局，也暗合了剧名中的“情僧”之意。出家当和尚的贾宝玉最后还回到潇湘馆偷偷祭奠他的林妹妹，他遵守了这句誓言，对待他的爱情做到了矢志不渝。

宝玉向林妹妹表白自己的内心以后，为了真正解除误会和疑心，林妹妹自然还要“诘问”一番，因此还出现了书中第九十一回“布疑阵宝玉妄谈禅”一节中宝黛“问答梵经”一段。原著文本中是说贾府的主子们从老太太到贾政、王夫人，再到王熙凤等对宝玉的婚姻已经统一了看法，即薛宝钗为最佳人选，并正式地说与薛姨妈之后，宝玉和黛玉似乎感觉出气氛的异样，陷入迷茫。为相互测试对方的心境，宝黛二人盘腿打坐，模仿佛家参禅的形式以机锋语表达自己爱的忠贞不渝。但是在“葬花盟心”这场戏里，此时宝玉婚事未定，编剧在此加入这段“谈禅”的情节，大约就是想要把宝黛之间的互证心意、忠贞不渝进一步的强化。

误会越不能轻易解除，越显得爱情的难能可贵；而他们之间的爱情越显得难能可贵，最后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结局就越发显得悲凄。黛玉先向宝玉发问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思索半晌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是宝玉的爱情宣言，如果换做任何一个女子听了这样的告白应该都会为之震撼吧！这样的话，出于封建时代一个公子哥之口，简直是有着超越时代的意义，前卫的爱情意识、炽热真挚的感情，真让人感动！它胜过现代的千万句“我爱你”，胜过“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更胜过共读西厢时情不自禁吐出的那句：“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误会到这总算解除了，黛玉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放心了，她也终于明白宝玉平时用在她身上的心：“你的话我早就知道了！”这句话原在书里第三十二回，当黛玉听到宝玉对薛、史二人“仕途经济”的话生气、又相信自己“从来不说这样混账话”时，她在“又喜又惊，又悲又叹”的心情下对宝玉那句“你放心”的回应。在《红楼梦》里宝玉和黛玉实在有太多拌嘴又和好的情节了，在这过程中，他们一步又一步小心地试探着彼此，逐渐深入对方的内心，感受着对方对自己的心意。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情僧偷到潇湘馆》的创作者前辈们巧妙融合了宝黛各种互相“心证意证”的片段，集合了他们的爱情誓言，再将其糅进“葬花盟心”这场戏中，使得宝黛爱情从“相互试探”到“彼此认同”的过程得到了更加集中的表达，也更加具备戏剧的渲染力和张力。

接下来的的几幕戏与原著对比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改动。“傻露惊变”讲的主要是第九十六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中的内容：黛玉在园内听到傻大姐无意走漏了风声，知道了王夫人、凤姐等人欲使“调包计”让宝玉娶宝钗的事实，在封建压迫下爱情的破灭让她五雷轰顶，一病不起。“黛玉焚稿”、“宝玉闹婚”两出主要就是第九十七、九十八回的内容：黛玉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以及宝玉在大婚之日发现娶的是宝姐姐后大闹婚堂的情节。

“宝玉闹婚”后就是最后一幕戏“偷祭潇湘”。从高鹗续书版本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来看，在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中，宝玉是和贾母等众人一起来到了潇湘馆祭奠黛玉亡灵的；到了第一百零八回“死缠绵潇湘闻鬼哭”中，宝玉和袭人散步至大观园也只是走到了潇湘馆附近，宝玉“似有所见，如有所闻”，隐隐约约听见了当日林妹妹的哭声，便被人叫回去了。也就是说，在原著文本中并没有宝玉偷偷一个人去潇湘馆祭奠林妹妹的情节，他本人倒是“想要做一篇祭文，不知道如今怎么一点灵机都没了（见于第一百零四回“痴公子余痛触前情”）。”

虽然续书没有写到这一笔，但是后世的艺术创作者们却常常乐衷于在《红楼梦》改编的各类作品中加入“宝玉偷偷跑去祭奠林妹妹”的桥段，似乎这样做才能为宝玉对黛玉的爱、对黛玉去世的悲恸以及对“调包计”的无可奈何等等情感打通一个宣泄口，才能满足读者们关于“木石姻缘”未成的遗憾，给他们心里带去一丝慰藉：“晴雯死了，还做个祭文祭她呢！如今林姑娘死了，难道倒不及晴雯么？连祭都不能一祭！”宝玉偷偷跑去祭奠林妹妹，也是在祭奠他们的过去，祭奠“木石前盟”爱情的殇逝。

书中宝玉对袭人这样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和他的心么？都为的是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我如今叫你们弄成一个负心的人了！”多么赤诚的爱情宣言！可惜最该听到这话的林妹妹却永远也听不到了！偷偷祭奠亡灵的宝玉在睡梦朦胧中仿佛看见了天宫中已幻化成绛珠仙子的林妹妹，他多么希望能和林妹妹能真真正正的成为一朵“佛门并蒂花”啊！仙气氤氲，绛珠仙的身影缥缈远去，宝玉惊醒：原来都只一场梦！

是的，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见到逝去的林妹妹是一场梦，那么身边娶的宝姐姐、家族、功名也都是一场梦罢了！没有什么是不可舍却的，历经红尘劫、了悟红尘缘的宝玉毅然选择与这场人间的“梦”告别，出家入了佛门去了！在爱情中宝玉是“灵”“肉”分离的，黛玉得到了宝玉永恒的精神和灵魂，宝钗只暂时得到了他躯体的空壳。 从此后“心劳”已尽，爱欲已熄，万念俱寂，看破红尘！宝玉真正完成了从“情痴”到“情僧”身份的转变，前尘如梦，真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本文首发于“中国粤剧网”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