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而迅急奔腾,时而舒缓深沉,如丝如绸的琴声在雄浑的交响乐中自由驰骋流转。他微闭着双眼,伸缩有度的右下臂像麦田里锋利的镰刀,挥舞着丰收的喜悦,细密的汗珠晶莹透亮,濡湿了他的鬓角与额头。朱红色的小提琴在灯光下波动着,泛着古朴而内敛的光芒。
最后一个音符悄然而止,肃静的演奏厅里仍流动着乐曲的笑与泪。观众席沉静了几秒钟,而后掌声如潮,几声“Bravo”混杂其中。谢幕时,作为来自中国的首席小提琴演奏家,他自信而骄傲地举着提琴,眼亮如星,心满若海,望着沸腾的观众席中熟悉的身影,咧开了有些倔强的嘴角。
后台休息室里,乐团的朋友们都高兴地与他握手拥抱,庆贺演出的成功,他一一回应着,心里甜滋滋的。
“哥,祝贺你意大利首演成功。”宋琴诗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将一捧向日葵与月季组合花束塞进宋琴书的怀里。
“小诗,哥知道你肯定会来看我表演的。爸妈呢?他们没一起来吗?”宋琴书看到妹妹,惊喜万分,又往妹妹身后望了望,没有父母的身影,他眼睛里的光瞬间暗了下来。
宋琴诗察觉到哥哥神情的变化,心里也有些惋惜与难过,“哥,你别难过,要不是情况特殊,爸妈肯定和我一起来看你演出了。你看,我悄悄拍了你的表演视频,发了一些给爸妈了。”她迅速打开视频,低着头,将手机递给宋琴书看。
宋琴书一边看着视频,一边焦急地盯着妹妹躲闪的眼神,“小诗,什么特殊情况?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诉我。”
宋琴诗抬起头,眼睛有些潮红,“是爷爷出事了,在医院里。”她看到哥哥明显着急的样子,有些为难,“妈不让我告诉你,怕影响你演出,爸他已经在医院守了两天了。”
“爷爷的事怎么能不告诉我?演出的机会很多,可爷爷只有一个,我从小跟爷爷那么亲,爷爷教了我那么多。”宋琴书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前浮现出爷爷慈祥的模样。
“明天一早咱们回国。我要见爷爷。”他拉着妹妹,和助理一行走出了音乐厅,驱车前往酒店。
夜色苍茫,灯火无眠。
宋琴书穿着浴袍,坐在临水的窗边,轻轻擦拭着那把陪伴了他20余年的小提琴,朱红色的琴身在灯光下显得淡雅含蓄。
三岁那年春天,他在屋里玩着积木,一层又一层,垒了好高好高。突然,悠扬的乐曲从屋外传来,他放下手中的积木,循声跑去,看到爷爷站在梨花树下,晃着头,闭着眼,左手摁压着琴弦,右手有节奏地拉着,美妙的音乐缓缓从那一抹朱红色里流出,与随风而落的白梨花相映成趣。像着了魔般,他静静地站着,听着,有一种莫名的悲伤涌进小小的心房。后来,他才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叫《流浪者之歌》。
人一旦对某一事物产生欢喜之感,便会有亲近与接触的渴望。爷爷梨树下的演奏成为宋琴书学琴的启蒙与推力。他想将来有一天,在更美的地方,为更多的人,演奏那样美丽的曲调。于是,他丢掉了积木与玩具,缠着父母为他买了幼童小提琴,追着爷爷教他拉琴。一天天,一年年,即使学业很繁重,身体很劳累,他也没有放弃练琴。靠着天赋、喜爱、勤奋与爷爷的鼓励,他走进音乐附小、音乐附中,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柯蒂斯音乐学院。如今他已在音乐届小有名气,在国际上获得过多项大奖,也举办过几场独奏与合奏音乐会。
望着窗外异国的夜色,想到国内病床上的爷爷,宋琴书的内心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如浮萍一样无所依托。累了,便沉沉睡去了。
(二)
次日一大早,宋琴书便与妹妹坐最早的航班回国。十几小时的飞行后,他们踏上了熟悉的沃土。
赶到医院时,已是晚上11点多。消毒水味在有些昏暗的过道里弥漫着,值班护士仍在忙碌着。悄悄推开病房门,看到爷爷宋仕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脸色暗沉但平和,右侧桌柜上的心电监护仪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他的左手臂上插着针管,透明的液体缓缓滴落,不断渗入老人的身体,均匀的轻鼾声不时从他的鼻吸传来。父亲在床侧沙发上休息,脸上挂着沉沉的倦容。
嘱咐妹妹回家休息后,宋琴书留在了医院,他想多陪陪睡梦中的爷爷。轻轻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初夏的夜无声无息地流淌过宋琴书的心河,沉淀出五颜六色的回忆。
上世纪40年代初,爷爷出生在山东济南的一个小镇,他的父亲是私塾先生,母亲在家相夫教子,日子清苦但也快乐。爷爷在7岁时偶然接触到小提琴,就被它的深邃与高贵所折服。但战乱年代和窘困日子让他不敢奢望拥有一把小提琴。于是他总瞒着父母,每周一次地跑到朋友家里去学拉一小会琴。日子久了,母亲发现了他的秘密,便与父亲商量着给他买一把琴。
有一天傍晚下学归来,父亲问了问他当日学业情况,说了句“继续努力”,便把放在桌上的一个神秘的大黑匣子打开,他凑过去,看到一把崭新的朱红色小提琴躺在里面。父亲被他的兴奋劲感染了,敦促他拉上一段曲子。他调好琴弦与弓,拉了曲得意的给父亲母亲听。“好好学,争取将来拉给全世界的人听,让他们知道咱中国人的厉害。”父亲兜下这句话,便去吃晚饭了。那一夜,爷爷抱着小提琴睡着了。梦里,他在宽广的舞台上,演奏着让人惊艳的曲子。
后来,爷爷带着那把小提琴,来到了北京,来到了中央音乐学院,在那儿从学生变为教师,一扎根便是40年。在校园,他是和蔼又严谨的老师;在家里,他是严格的父亲、慈祥的爷爷。自从他察觉到孙子宋琴书对小提琴的喜爱与天赋后,便决定要将他培养成走出中国、走向世界的小提琴家,完成老父亲以及自己几十年的夙愿。
宋琴书回忆着关于爷爷的往事,不知不觉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凌晨四点左右,天微微亮,宋琴书的父亲宋国栋醒了。看了看病床上的父亲仍安然地睡着,心里不由地舒了口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猛然瞥见歪在椅子上睡着了的儿子。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叫了声“琴书,醒醒”。宋琴书一个扎猛子就醒了,坐直了身,望了望四周,看见站在旁边的父亲,意识到自己睡着了,张了张有点发干的嘴,“爸,你醒了”。
“去沙发上躺着睡会吧,别累坏了,我守着你爷爷。”宋国栋把儿子拉到沙发边,执意他躺下睡觉。
宋琴书只好顺从父亲的意思,安静地躺下。因为近日高强度的练习与频繁的演出,他的确累了,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清晨,阳光细细缕缕铺洒进来,落在窗前的地板上。病房外的过道开始热闹起来,说话声、走动声、开关门声不时响起。宋琴书醒来时,父亲正在给爷爷擦洗手脸。
爷爷看到他醒了,对着他笑了笑,招手让他过来,“琴书,你可算回来了,你爸说你这次演出很成功,”他轻咳了一下,“很可惜爷爷没能去现场给你加油,我要把身体养好,争取下次有机会和你一起在外国人面前露一手咱中国的曲子。”
“爷爷,一定会的,您好好养病,等您好了,咱们一块拉曲子。”宋琴书坐在床边,热切地握着爷爷有些干瘦的手。
八点钟的时候,母亲和妹妹来了。母亲见到宋琴书很高兴,嘘寒问暖了好半天,突然想起来他们还没吃早饭,赶紧利落地把桌子收拾干净,将早饭整齐得摆放在桌子上,嘱咐父子二人快吃早饭;然后端起一碗粥,一勺勺喂给公公吃。
宋琴诗把新买的雏菊和太阳花摆放在窗前,又笑嘻嘻地跑到床边,给爷爷按摩腿。
宋仕杰朝孙女慈祥地笑了笑,向着儿媳道:“素云,感谢你为我们老宋家生养了这么好的两个孩子,一个可爱又懂事,一个勤奋又上进,”接着又看向孙子孙女,“你们两个孩子啊,要记得现在我们国家强大了,老百姓日子也好起来了,但我们仍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是个好时代,我希望你们要更努力,不忘初心,懂得感恩,要记得把我们中国优秀的音乐作品传播出去。”
尹素云温柔地笑了笑,“爸您说笑了,您功劳不比我们少”。
宋琴书兄妹也会心一笑,一起“嗯”出了声。
吃完早饭,父亲悄声把宋琴书叫了出去。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坐下,父亲面色显得有些凝重,“琴书,你爷爷可能撑不了多长时间了,”顿了顿,他继续道,“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他年岁也大了,恐怕受不了这份折磨。”
父亲停了下来,眼角有些湿润,他眼睛望向了不远处高大挺拔的白杨树,那亮闪闪的叶子似乎在微风中“哗啦啦”作响。
“这段时间你不在,你爷爷老提起你,提起舞台上的表演,提起那把朱红色的琴,我想他还是心有不甘,心愿未了啊。”父亲仍望着那棵树,嘴里呢喃道。
“那医生说还有多长时间?”宋琴书有些哽咽。
“最多一年。”父亲挤出了冰冷的字眼。
宋琴书沉默了,几步之外的月季丛正灿然绽放,“爸,您放心,我一定尽快创造机会让爷爷了却了心愿。”
父亲扭过头,拍了拍宋琴书的肩膀,眼神里覆着信任的光。
(三)
两周后,经过一家人的协商以及与医院的沟通,宋琴书一家带着爷爷回家了。
回家后的爷爷除了养花侍草,便是戴着花镜翻看以前的曲谱,有时精神状态好的时候还会拉上一段即兴的曲子。
一家人仍像以前一样快乐有序地生活着。只是宋琴书似乎更忙碌了。
日子若天边的浮云,静悄悄地变换着或同或异的模样。
八月的盛夏异常炎热,知了在老树上拼命地呐喊着。宋琴书顶着滚滚热浪,推开了家门。看到爷爷扇着蒲扇,戴着老花镜,趴在书桌上认真研究着一张旧谱子,便笑意盈盈地走过去,“爷爷,您歇会吧,喝口水吧。”说着便把水杯送到了爷爷嘴边。
看着爷爷喝下了大半,宋琴书接着说,“爷爷,我和爸妈商量了,要不咱们下周去瑞士避暑吧,顺便看看琉森音乐节。”
爷爷眼睛一亮,取下眼镜,兴奋地看着宋琴书,“好啊,爷爷好多年没去过了,真想去看看呐。”
一周后,宋琴书带着家人坐飞机离开了北京,来到了瑞士中部城市卢塞。古城的街道上弥漫着音乐的气息,人们为即将到来的音乐节而欢欣鼓舞。
在得知宋琴书将作为国际著名小提琴家参加音乐节演出时,爷爷很是激动。
次日傍晚,华灯璀璨。琉森文化会议中心的音乐厅内,人潮涌动。宋琴诗带着爷爷和父母坐在前排最佳位置,兴奋地等待哥哥的出场。
头顶的灯光逐渐暗下来,观众席也随之安静了下来。宋琴书有些紧张,朱红色的提琴被紧紧攥在手里。
下一秒,他随着乐团来到了舞台上,在看到亲人的那一刻,心莫名的变得踏实。
指挥棒起,琴弦在弓的摩擦下拉开了乐曲的序幕,其他乐器逐渐加入,不一会儿便汇成了宽广的交响乐流。宋琴书完全投入进了音乐,朱红色的琴仿佛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感觉逐渐与音乐融为了一体,忘却了时间与空间,眼前变换着梨树下爷爷拉琴的场景与此刻爷爷欣喜的目光。
一曲终了,宋琴书才缓缓回过神来。
接着,主持人用英语介绍道,“有一位中国老人从小热爱音乐,也痴迷于小提琴演奏,他在中国从事音乐教学40余年,但从未在国外登台演出过,他是小提琴家宋琴书先生的爷爷,让我们邀请这位老人与宋琴书先生共同为我们演奏一曲中国乐曲《茉莉花》。”
宋仕杰听到主持人的介绍,有些诧异与激动,但看到台上宋琴书肯定期许的目光,便颤巍巍地站起来,在宋琴诗的搀扶下,走到了孙子的身旁。另一把朱红色的琴被递到了爷爷面前。爷爷颤抖着双手,调了调弓弦,对着宋琴书点了点头。
悠扬婉转的曲调缓缓从琴弦流出,两把朱红色的提琴像奔腾的骏马在广阔的草原上恣意享受着自然的欢乐,眼前似乎出现一丛丛白色的茉莉花嫣然盛开在中国古朴雅致的庭院、小桥流水的石街、漫无边际的山坡,老人与孩童在其中穿梭嬉闹······
随着两人手中琴弓速度逐渐放缓,绵长悠远的曲调如春风拂面,勾起人们对祖国的热爱与对美的无限向往。宋琴书俊逸的侧脸与爷爷庄重的神情在音符停止的瞬间变换成一种神圣的庄严,他们一动不动,沉浸在音乐的河流中,直至雷鸣般的掌声唤醒了他们陶醉的灵魂。宋仕杰的双眼亮盈盈的,一行清泪滚落到了嘴角的褶皱里,他的嘴唇颤抖着,向着沸腾的观众深深鞠了好几躬,而后,一手紧紧拥抱着宋琴书,一手高举着朱红色的琴。
十一月的北京,雪落的有些早。宋仕杰躺在床上,安静地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宋琴书坐在窗前,缓缓拉起手中朱红色的提琴,琴音飞出窗外,与雪花碰撞,融入广阔的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