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雨百相结

我家住在清川河畔，自记事起，每当暮色降临，清川便会降下一场雨。雨势不大，却能冥濛地笼罩住青翠的河川和远处的古城。我喜欢在雨天里出门，踏着雨水的蓝天洼地，头顶有阳光普照。我常去到古城的遗迹，每至晚夕，我会爬上高处，也许是古老的石墙，也许是城楼的顶端，总之，我穷尽所能沐浴于夕阳和雨丝的轻拂中。夕阳西下，雨幕漫天游走，我的思绪飞向高天，畅游于自然万物之间，仿佛世界上每一片河川的草木都带有我的气息。

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就像我当初离开清川来到城市时一样：清川的雨总是飘落于晴朗无云的蓝天下，这与城市里阴云密布的雨天全然不同。其实，在唐代以前，文字记载中的清川极少下雨。清川的晴天湛蓝无比，河畔草木因河流的滋养郁郁青青，加之远处古城的遗迹，清川也被慕名而来者称为“晴川城”。此称谓一直被来往者传诵至明代，直到清川的第一场暮雨降下。

深究清川暮间雨的渊源，就不得不提到一位诗人，他在三百余年前发现了清川暮雨的特别之处。诗人的姓名早已湮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唯有一首名为《清川暮雨》的诗句留存：清川暮雨陇荒城，似晴飞絮百相结。这句诗刻在一块斑驳的木板上，在文革后被砸毁的庙堂碎片中被发现，与之一同重见天日的，还有神社里的一个造型奇特的风铃。据说后来人重建了庙堂，并在庙堂前的古树边重新设立了石龛。石龛由灰色的青石雕就，立在一片葳蕤的社林里。我曾经在石龛中见过这个风铃。我小时候常去神社玩耍，风铃被当作镇物放在神社石龛里，每当清风吹过，石龛内便会传来悦耳的铃声。

当初修复文物的时候，来到清川的研究员和工匠们意外地发现，在一片砖瓦碎石的废墟中，唯有风铃完好无损。废墟萧条破败，唯独风铃在其中散发着静谧的时间气息。在洗去风铃表面的尘垢后，研究者尝试过用仪器和碳十四为风铃测定年历，经过多年努力，仍然一无所获，只得将其挂回石龛中。这些人不知道的是，这一举动将引发了后来的一系列变故：清川暮雨的消失，西部城市的迁徙，对未知领域的研究，还有我少年时代的终结.......

研究员发现，在移去风铃的日子里，清川的雨再也没有降下过。在长达半年的观测和实验中，他们从气象条件，水土结构种种方面对其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在百般碰壁中，研究员们确定了作为镇物的风铃与清川暮雨有着直接联系。当地政府在听说此事后，催促研究员将风铃运送到市里进行研究，并为其命名。由于风铃上未刻字也未有任何象征性的纹饰，经城里的学者们多次讨论后，研究院决定用出土木板上的诗词句为其命名：风铃为晴天暮雨的象征，因此需带有雨天的特征。诗中写道似晴飞絮，便是这暮雨带给人如晴空花飞絮的印象，那些文学家推测，百相结是描述雨中万物生长的图景。因此，他们将风铃镇物命名为“晴雨百相结”。在我看来，以这样的推测来命名纯属无稽之谈，那些学者们但凡来到清川，见过这里的雨景，都不会产生这种咬文嚼字的念头。

一天晚上，父亲和在研究院工作的朋友在家讨论起这件事，恰好我在房间里看书，他们讨论的声音从微启的我房间门缝里传来。“古人留下的？”“不知道，什么都测不出来”“这么说岂不是超自然的手笔。”“总是有办法解明的，我们要相信科学。”“现在有方向了吗？”“上级准备先把它送到西边缺水的地方去。”“好，能用就先用着，总有一天要量产出来。”听到这里，一股无名的怒火在我的心中升起：你们竟然忍心割舍这么美好的清川雨色，就为了那些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的那些人，这简直是暴殄天物！为这件事，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如今回想起来，其实大家各有各的理由，大义也好，效益也罢，最后总归要由势力者决定，在本质上，我和父亲他们是一样的。

上大学后，我离开了清川，把过去的记忆掩盖在城市繁华的灯火中。在此期间，我从报纸中得知了原本作为镇物的风铃的下落，据说它被安置在西部城市的中央，用来应对旱灾。结果，那一年西部发大水，城市的建筑被冲的一干二净，什么都没剩下。一个月后，那些遇难者的遗体留在了原处，存活下来的人迁到了别的地方。总之，镇物变成了灾祸的源头，最后留下一座空城和一群在废墟中四处逃窜的老鼠。

经过了十年毫无成果的研究，几经辗转，风铃又被放回了清川的石龛里。得知风铃回归的消息后，我既不高兴也不悲哀，生活早已将我磨损，只剩下丝线一样的回忆将我与清川相连。工作之余，我抽空回了一趟家，阔别十余年后，一点零星的记忆被暮色下的绵绵雨丝唤起，随即，曾经失落的感情在记忆的灰烬中葳蕤生长：街道，河川，石桥，古城.......

“这就是你所谓的百相吗？”我不禁问自己。

我知道诗人不可能回应我，所有问题最终都是自问自答，就像用文字照镜子一般，于是我也开始咬文嚼字起来:百相非自然之相，而是人在自然景物中产生并郁结于心中的心相，故此称作“百相结”。

这几天，我关掉了手机，对工作上的一切不闻不问。每天下午五点，我都会准时来到河川边的草地上。有一天，当我望向草坡，一个拿着画板的女孩站在河川的另一头，她的长裙在微风中拂动着洁白的光彩。我朝着她的方向走去，经过她身边时，我对她说待会会下一场雨。

“不去避雨？”

“我在等雨。”

“为什么来这里画画？”

“只是觉得美而已。”

女孩架起画板，我则为她撑起雨伞。暮雨在河川上翩翩降下，蓝天一如记忆中那般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