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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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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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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镯子

“哎呀呀呀…谁看到我的金镯子了?我结婚的金镯子!”午后,大茅山养老院花园里传来的一声凄厉叫喊,把还在午睡的老人们尽皆吵醒。

“谁在吵吵?!”舅舅是大茅山医院的医生,又兼着养老院的院长,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中午难得休息一下还被惊扰,自然是没有好脾气的。

花园里围着的老人们慢腾腾的让出一条路,人群中间,黄姨坐在地上狠命捶着大腿:“哎哟喂,谁拿了我的金镯子诶…”

我认识黄姨,她是这所养老院最年长的护工。六十来岁,圆脸蛋,小眼睛,人挺结实,干活也利索,养老院上下小到洗衣做饭,大到财政账目都由她操持。她的金镯子也同样让人印象深刻,虽然院里有护工不允许戴手饰的规定,但黄姨还是向舅舅求来了戴镯子的权利。干活时她把金镯子紧紧拢在蓝布衫的袖子里,不干活时,那只镯子就在她的手腕上闪闪发亮。

舅舅眯眼看着躺在地上哭得几乎要打起滚来的黄姨,眉头皱得很深。黄姨五十多岁从镇上纺织厂退休后就在这里工作,如今七八年过去,六十多岁的黄姨并不比养老院里的老人们小几岁,舅舅也有心让她退休安享晚年,再招募一些更年轻,更专业的护工。长出一口气,舅舅缓缓吐出一句,“你走吧,收拾东西的时候仔细找找,说不定落在哪了”“不,不要,我要我的镯子…把我的镯子还给我!”舅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没道理为了一只镯子搜老人的身,毕竟谁又能确保黄姨不是在讹诈?黄姨的哭声着实吵得人心烦,那边护工又带来坏消息:“院长,康妈又不见了。”康妈是养老院里最年长的老人,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十年有余,经常无意识地走丢,每一次都是黄姨把她找回来的。

“又不见了?你们谁又不锁大门啊?”“院长,大门是黄姨管的。”舅舅回头去看黄姨,她平日引以为傲的城里买的蓝布衫沾满了沙土,两只眼睛哭得红肿,边哭还边去拉落单老人的衣袋。“你给我滚出去!”舅舅怒不可遏,“连个老人都看不好,要你干什么?”黄姨的哭声弱下去,惊惶抬头去看舅舅满是怒意的脸:似乎对自己被赶走这个结果难以置信。事情已无转寰的余地,她的目光又扫过她看护多年的老人们,却只看到了一张张张木然的脸,如同一座座木雕般不言不动,伫立在旁。

黄姨终于是一声不响地站起身来,抹了把眼泪,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临走的时候,我看见她脱下了那件蓝布衫,用它卷成一个小包裹背在身上。康妈已经被人找回来了,她就站在养老院门口向另一个护工交代康妈和其他一些老人的习惯,喜好等等,当然也拜托那位护工留意找她遗落的金镯子,对方一口答应下来。

黄姨走了,晚上的菜也换了个味道,吃起来如同嚼腊。我原埋怨她无理取闹,如今也有点怀念起她来。我问起舅舅她的去向,后者哼道:“结了钱回娘家去了。”

“她不是有老公吗?送她金镯子的那个?”

“嫌她在厂里干活挣得少,娶了别人。”

“她不是有儿子吗?给她买蓝布衫的那个?”

“赌钱输了在逃债呢。”

我闻言不语,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为什么执意赶她走?”

舅舅也叹了口气,“我们院走的是智慧养老,她年纪大了,很多设备不会用。”

我这才想起她也是一位能进养老院的老人了,确实没道理再做着护工这么辛苦的工作。

我以为这场“镯子风波”已经平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又在花园门口见到了她。她没有穿蓝布衫,手上也没了金镯子。一晚不见,她像一样一棵经冬的老树,肉眼可见的枯槁了许多。她背着包裹,不过不是蓝布衫包成的。她有些局促地倚着半开的铁门,仿佛要把整个人都嵌进门框里。

“你怎么又来了?”舅舅刚为患了糖尿病的老人们注射完胰岛素,出门见到她,眉头又皱起来。

“院长…”黄姨嗫嚅道,她厚厚的嘴唇颤抖着,连带着她下巴上的那个黄褐色疣子也在战栗,“我错了,我不闹了,我想留下…”

一向行事果决的舅舅难得的沉默了,半晌抿唇道;“你还是走吧,毕竟年纪大了,也该休息了…”

“院长!”黄姨的脸色苍白如鬼魂,凄厉的喊了一声。

舅舅看着她,有些不忍的别过头去,转身披上白大褂准备出门上班。说时迟,那时快,黄姨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下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声动静让在场众人都是一惊,飞快地四散开来。偌大的花园里很快只剩下舅舅和黄姨一站一跪僵持着。

“院长…”黄姨的声音小下去,带了点落寞和哀伤,“我知道您不要我是因为不我会用那些新鲜设备,但这么多年我待他们都是像照顾自家老父老母一样,没有半点怠慢。如果一定要用那些设备,我也可以学…我虽然老了,但也可以跟年轻护工一样利索…求您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舅舅沉默不语:招募护工的启事从养老院建成那年就在贴着,如今都被风雨冲刷的看不清字了还没有丝毫回音。是啊,怎么能奢望在大茅山这个偏僻小镇上找到受过高等教育的有知识有能力的年轻护工呢,连生在大茅山里的孩子做梦都想要逃离这里去看看外面的城市,父辈的家园成为了他们不愿回首的地方。

“可…”舅舅为难着:他并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但养老院连年的赤字也几乎让他白了头发,他实在无力同时支付请护工和维护养老设备的高昂费用。黄姨抬头盯着他看了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院长,那就让我再做完最后一天吧…"没等她说完,舅舅就仿佛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算是默许,然后飞快的出门上班,似乎怕她突然反悔。

黄姨在原地呆愣半晌,也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养老院。同事们都很诧异,有人劝他干脆回家养老,她也只是苦笑着回应:“我回娘家去,我妈也赶我回来呢。要有了钱,才能让我男人回来呢,有了钱才能帮儿子还债,有了钱才能养活我妈,他们都要靠着我,我养老了,他们怎么…?”

原以为下班时她就已经离开,直到天黑时她给我端来晚饭,才知今晚轮到她看护康妈。夏天的夜晚很是燥热,很多老人都睡不安稳,全院年纪最大的康妈更是如此。为了防止她晚上走丢或突发疾病,每天晚上护工都会轮流看护她。这天晚上康妈安分的出奇,没有闹着要出去走,反而早早上床,只要求点一只蚊香。黄姨点了蚊香,把紧闭的窗户开了条缝透气,又把康妈身上盖着的那条薄被掖了掖。看着她渐渐睡去,黄姨才慢慢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托着腮,闭眼小憩。她只眯着了一小会儿,就发生了一件任谁也意料不到的事:天气太热,那床薄被,被康妈在睡梦中踢到了床尾,被子的一角掉进了地上的蚊香盘中,一点点燃烧起来,窗外那一丝微风,正好助长了火势…尖锐的火警声响彻整个养老院,睡着的没睡着的老人都从房间里出来了,舅舅正在隔壁医院值班,听闻消息,来不及换衣服就赶到了养老院。正当众人想去那个冒烟的窗口一探究竟时,黄姨抱着康妈从二楼跑下来。康妈毫发未损,甚至在黄姨的怀里咯咯地笑起来,而黄姨却颇有些灰头土脸,平日里挽的紧紧的发髻松开了,因为奔跑被风吹得凌乱。裤子上落满了灰,衣服甚至还被烧出了几个洞,破烂不堪。再定睛一看,这衣服赫然竟是那件蓝布衫。

镇子不大,消防队很快赶到现场将火扑灭。警察向黄姨询问当时的情况,她解释说火起的突然,自己本来换了衣服,打点好行装,准备天亮就走。半夜在床边休息时隐约闻到了刺鼻的烟味,睁开眼发现被子烧起来了,她之前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一时间也乱了阵脚,只能脱下衣服试图扑灭被子上的火,但衣服也烧起来了。只好先把老人叫醒,把衣服用水浸湿后就穿着冲下来了。

警察和消防员在排除火灾隐患后离开了,康妈做了全面检查后也并无大碍。只有黄姨觉得在自己看护的时候出了这么大的事,在养老院肯定是留不住了,一大清早就背着包袱准备离开,舅舅在门口拦住她。

“院长,对不住,我…”她局促地绞着衣角,不知所措。舅舅摆手打断她的话:“黄姨,昨天多亏你救了康妈”“啊?”黄姨闻言一愣,手指停止绞动。舅舅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件崭新的蓝布衫,“就是我爱人在城里买的,你应该能穿。”她颤抖着手接过来,一遍遍抚摸那崭新的布料,张着口半天没有言语。“先吃早饭吧”舅舅招呼她。

等所有老人吃完碗里的粥,太阳已经快爬到头顶上了。舅舅在餐厅的小黑板上写下了一行字:同意黄姨留下的请举手。黄姨看见这句话,触电似的飞快扭过头去,从兜里掏出手帕捂住嘴,小声抽噎着:她怕目光会对上老人们木然的表情,像她丢了镯子那天一样。“一票,两票,三票…”舅舅轻轻数着,举起的手臂像一片快速生长的小树林,数量还在不断增多,最后,除康妈外的所有老人都举起了手。黄姨转过身看到这一幕,用手帕紧紧捂着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康妈呢?”虽然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前面的瘦小老人。康妈慢慢挪到黄奕身边,咯咯笑着握紧了她的手。

全票通过!黄姨眼眶中的泪水这时终于倾泻而下。

几天后,院里给康妈换新房间,黄姨负责帮她收拾。在拆床单被套的时候,忽然发现枕套里包着一些闪闪发亮的东西。金镯子!这正是她找了许久的金镯子,只不过已经断成了三截。“呜呜…”她紧闭着嘴,蹲下身去,泪水无声滑落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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