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走出穹帐,望着西沉的太阳。夕阳下,一望无际的草原如同大地的衣裳,被太阳的光辉洇染得金光闪闪,晚风则不知疲倦地将这件金色衣服来回熨烫。大地在清晨和黄昏盛装迎送每个平凡的日子,这是地对天的仰慕,也是万物对自然的虔诚。金黄的大地上不知流淌过多少这样的日子,至少张骞已过了十年。
十年的风沙吹老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郎官,空洞的岁月里走出一位两鬓微霜的中年旅人。张骞在帐前负手而立,时不时与相识的匈奴百姓打声招呼。他的匈奴话说得很流利,比大汉最好的外交官还要流利,他的胡须像任何一个匈奴人一样浓密。十年了,没有人再把他当作汉使,只有他自己记得十年里曾多少次抚摸旄节的毛穗,多少次梦见大汉巍峨的雄关,还有故乡飘来的粟米香…哪怕是故乡河边的那片芦苇,也曾打湿过他的梦。
当黑夜笼罩了草原,张骞披了满身的月光,在帐前等到了两个人:他的翻译堂邑父和老部下张丑。堂邑父赴汉时脸上短短的胡茬如今已浓密成林,张丑更是从灵性中透出了一些成熟与稳重。岁月的锉刀一遍又一遍,刻出他们现在的模样。看着他们熟悉而陌生的脸,张骞感觉自己被困在了这十年里:那个年轻郎官或许并未走出大漠中的岁月,反而被困在岁月深处。
两人见他形销骨立的模样,都吃了一惊。问起他的情况,他只说是失眠服药的缘故。
三人寒暄几句,张丑就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
“单于外出,匈奴这几天的防守不太森严,今晚是个出逃的好机会。”
张骞看向堂邑父,后者点头捋须附和。
“我们的部将们都还在吗?”张骞沉吟着问道。
张丑停顿了一下,黯然道:“…几乎都不在了,有的不愿归降被单于下令杀了…还有的…已经娶妻生子,忘却故国了…”
张骞闻言默然:他也是娶了妻生了子的人,可为什么大汉总在他的梦里挥之不去呢?是的,他绝对是大汉的叛徒,娶了胡人的妻,生了混血的儿。十年了,他还能回去吗?全大汉都该痛恨唾骂他这个叛徒吧,可谁又能得知十年里他的无奈与叹息?
沉默,是晚风在草叶上弹出的窸窣乐曲,听得人心里像有一万只小蚂蚁在爬似的瘙痒难耐。张丑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堂邑父不断伸手理顺胸前被吹乱的胡须。张骞没有动,他的眼前是妻子深陷的眼窝,消瘦的身影,还有让人心生爱怜的日渐隆起的小腹。幼子的哭啼,漏风的圆帐,瘦的皮包骨的羊…现实的利箭反复穿透他的心防。
离群的归雁扑棱着翅膀寻找巢穴,草原深处失亲的小兽发着低低的哀鸣,像战争前匈奴人低沉的牛角号,顷刻便收割无数汉家子弟性命。他想起战场上刀兵相接的铮锵声,京城南门下少妇们断肠的哭声,还有他出关时百姓的欢呼声……。猎猎的秋风吹在脸上带来丝丝痛感,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还能尝到那碗陇西百姓递到嘴边的醪糟的甜味。那些粗糙的,热情的,可爱的人们,正翘首以盼他联络大月氏的勇士战胜匈奴,把安宁平和的生活还给他们呢。十年了,不知他们安在否?是时候该回去了。
清光落了满地,也洒满了他的心。他握紧了拳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要回去,他是汉人,他是大汉的使臣!
张骞回到大帐时,白垩色的月光照亮了穹顶,像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张骞进帐,没寻见妻的身影,只有为他留的一碗羊奶在案几上氤氲冒着热气。
他忽然心里一动。
白色的粉末没入碗底,张骞把碗捧到妻面前,支支吾吾道:“这些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实在不知怎么报答……这碗奶还是你喝了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妻惶恐地后退几步:“做妻子的相夫教子,要什么报答呢?”
张骞捧着碗,半吞半吐地说:“你照顾好自己和家里,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妻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失望,疑惑,悲伤交织一处的复杂神情。张骞不敢抬头,只感觉指尖的温度一点点消失,心也随着碗凉了下去。
良久,妻凄然一笑,从张骞手中接过那失了温度的碗,“绵儿说,他将来也要成为像父亲一样勇敢的人。”她说完,爱怜地抚了抚小腹,仰起头饮尽了奶汁,抱着熟睡的幼子转身回到床榻。
张骞坐了许久,才终于听见身后传来妻儿微弱的鼾声。他心里松了口气,却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叹息。他一步步挪出帐去,冰冷的月光浇得他浑身战栗不已。
看见等候在外的两人,张骞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月光覆盖的穹帐,随即打马向草原深处奔去,夜色跟在他身后,越来越浓。
妻听见马蹄远去的声音,慢慢从床上坐起身。她的胃里忽然翻涌起甜蜜和酸楚的味道,哇的一声,白色的奶浆飞溅。伴随着床上孩子受惊的啼哭,她深陷的眼窝再也盛不住滚烫的泪水,一任它倾泻而下。
十年后,张骞骑在马上,望着大漠西沉的太阳。他的身后跟着张丑,棠邑父,还有浩浩荡荡的大汉军队。张骞驻马立于烈火烧尽后留下的最后一座月白色穹帐前,深吸一口气。突然,穹帐被掀开一角,走出一高一矮两兄弟,两人十余岁的年纪,正和他年轻时一般英气勃发。张骞下马,弯腰抱住走在后面的佝偻的妻,在她耳边轻语道:“回家吧,我们回大汉…”
一晃又是十年,张骞走过的路上,浩浩荡荡行来一支商队。成群的骆驼驼着丝绸和瓷器到大汉的极西之地,换取遥远大秦的美酒和金币。十年又十年,往后千百年来,这条路上驼铃阵阵,商旅不绝。后人感念张骞开路之功,将他的十年苦旅称为“凿空”,而这条路则被称为丝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