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抛弃这个世界
1
林长江至今提起当年,仍然神采飞扬。过去虎虎生威的一对眼睛,如今深陷在干枯疲惫的皱纹里,从深处发出炯炯的光芒。干瘪的嘴唇,以为它还能发出当年一呼百应的号令,虚张声势地大力张合着,牵扯得满脸层层叠叠的皱纹都跟着激动起来。
没有人在听他说些什么。大女儿在厨房里为一家老小张罗晚饭,二十多年乏味的婚姻生活,已经把她从一个明眸皓齿的大姑娘,塑造成为满脸怀疑满身怨气的中年妇女。客厅里,二女、小女,陪着母亲——林长江的老伴顾月梅在打纸牌,一众人等,肆无忌惮地笑,露出被岁月熏黄的牙齿和肿胀的牙龈。声浪一轮轮高过厨房里的热气,从没有关严的窗户缝里溜出去,和外面的酷暑一比高低。
这里是南中国以湿热和瘴气闻名的G省,在过去有文明史以来的几千年中,它一直是不得志的朝廷明士与各路绿林好汉不得已的最后安身之所。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埋藏下曾经的壮志激怀,重新在热浪与海潮的洗礼下寻得余生的风清月朗。这里几乎没有冬天,太阳一直以不太低的角度照射着这块离北回归线很近的土地,大片的植物亦一直以浓翠的姿态摇曳在这里,将生的激情与旺盛的希望深深种植在这片土地上。海风卷着浓稠的腥味吹向大陆,带来终年不散的潮湿和漂泊的悲怆。
林长江弓着背,坐在太师椅上,拿着电视遥控器,嘴里继续嘟哝着,找他中意的节目。他喜欢看战争题材的电视剧,那是他所属于的过往,一生唯一的闪光点。在那些硝烟弥漫的画面中,他似乎看见自己早以萎靡不振的青春,又掐着命运的喉咙发出振耳欲愦的呐喊。那一声呐喊,穿越了他80年的生命,本以为将以壮烈地姿态使一生得以悲剧谢幕,可是却像一颗哑弹,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时代的荒草中。林长江费力从喉咙深处咳出一口浓痰,几十年的硬骨头委曲求全地蜷缩起来,干涸的眼窝挤出几滴浑浊的老泪,动用一切力量完成一个简单的生理动作。
大女儿带着一脸油腻从厨房出来,向一屋子人喊到“吃饭了!吃饭了!”,说着又转身回厨房端出新蒸的米饭。一屋子人收拾牌局,准备吃饭,林长江从太师椅挪到沙发上,看着妻女一一端出简单的晚餐。顾月梅不善厨技,虽然她做了木材厂30年的厨娘,给好几百人的半辈子饮食操了半辈子心,但儿女对她厨艺的一致评价是,太难吃了。也因为此,林家的日常饮食沿袭着光荣传统,总是简单而粗糙的。
大女儿端出最后一盘清炒莲白,坐在桌子下首。她是长女,早早就担负起照顾一家老小的辛劳。此时的她有一些轻微的疲惫,看着大家动筷,她端起碗,呼了口气,“细佬最喜欢吃莲白了”。顾月梅举在空中的筷子难以察觉地停顿了一下,还是罔若未闻地继续伸了下去。啪!突如其来的一声,林长江重重地将筷子摔在桌子上,“别提他!”他手上的青筋暴了出来,满头满脸的皱纹更深了。一家人都住了筷。顾月梅眼里有一些欲流未流的泪,她一手端着碗一手举着筷,不知该如何才能避人耳目地偷偷擦掉那些多余的情绪,有一点进退两难的尴尬。“哭什么哭!就当他死了!”林长江继续咆哮道。小女索性放下碗,点了根烟,“哥已经半年没消息了。”“你抽什么烟!一个女人你抽什么烟!”林长江唾沫星子乱飞,他对眼前这个世界已经力不从心了。“你喊什么喊!”小女也炸了,“有本事你把哥喊回来啊!每次都这样,难得周末回家一趟你就吹胡子瞪眼的,有意思吗?”说完以后,她饭也不吃,从沙发上拎起自己的小挎包,一扭身走了出去。
2
“他真的消失了,”江小米将自己深深埋进乱七八糟的沙发里,两只腿蜷起来,好像她很冷似的。她伸长手臂从前面茶几上拿了根烟,闲闲点上,“真的消失了,所有朋友都找不到他,全来我这儿问他的消息,”她对着电话说道,电话那头是赵海芋,“他也没联系过你吗?”
“没有。我一直给他打电话,不是关机就是停机,现在索性变空号了。”
“我今天去了,还是没人。”
“他是不是连朋友也不要了。”
“哎,不在这些虚礼上,”江小米安慰赵海芋,“你也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他倒是无牵无挂了,我是当他一辈子朋友的。”
“我也是。”
“别想了,说不定他哪天又突然出现了,也是很正常的。”
“恩,完全有可能。”
江小米挂了电话,继续保持着并不舒适的姿势斜躺在沙发上。她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慢慢上升到空中,然后在天花板上画下暧昧不明的图案。一天之中最难熬的是黄昏这段天光,卸下装模作样的伪装,人人从这时才开始做真正的自己。可是真正的自己也往往是不真实的,它带有太多的假象和幻觉——家庭、亲人、热气腾腾的晚餐、灯光、电视剧、吵闹的小孩、邻居家洗晒的衣服、楼上的争吵……这些细碎温暖的镜像填补了天空彻底黑下来之前,炊烟缭缭的人生。没有这些镜像的人生,就像此时此刻的江小米,只能期待夜幕早早降临,彻底掩盖住孑然独立的耻辱和从内到外的不合时宜。
她烦躁地站起来,冲动地,却又不知道可以做什么。走到阳台,看着城市天空一如既往的阴沉着。
这天是星期一,在早晨7点闹钟响起来的那一刹那,江小米决定去找林辰。这是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找他。江小米在心里对自己说:“三次,够了。”
班车奔跑在C城郊外广阔灰暗雾气四起的田野里。C城是进入中国西部的咽喉,自它往东,刀光剑影千年沉浮;自它往西,恬淡天真天地悠然。因为如此,C城成为一座兼容并包的城市,南北东西,各种文化与传统在这里交织,南腔北调,都喝成了慵懒闲适的一盏盖碗茶。林辰是被盖碗茶迷住的,当他穿越了一个国度几千年的漫长记忆,披挂了山高水长星夜兼程的风雨劳苦,C城这一碗青山绿水,让他的心荡漾不已。
窗外风景如常,江小米神情淡漠,找不找得到林辰并不是此行的目的,重要的是,她走了这一趟,是对自己的交待。大片良田,在冬季显得萧索而冷寂,如此安静的世界,是林辰想要的吗?自己呢,是否也想要,却舍不得伸手。
楼下,依然停着那辆熟悉的摩托车,“他今天没有出去。”江小米心里想着。当然不代表他一定在,林辰可以睡觉的地方,太多。真的不在。还是不在,已经三次了。电话停掉,没有消息,住处也没人。江小米轻呼了一口气,说不清楚是轻松还是失望,有的时候“付出”是一种自我标榜和对对方的要挟,没有回应,对方就欠了自己。
江小米下楼,看着那辆摩托车,它是林辰最忠诚的伙伴,伴随他四年时间走遍了边境,也有很多江小米和林辰的共同记忆。她从座椅下面抽出抹布,到外面浸湿了水开始擦拭摩托车,把手、后视镜、仪表器、油箱、座椅、踏板、排气筒……江小米的眼眶渐渐浮上泪水,他真的不再出现了,三次之约已过,她亦只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