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奶奶

五月的和风吹动着田里的麦苗，泛起层层绿色的波浪。一条斑驳的乡间柏油路将大片的田地分割开来，道路两旁是即将成荫的白杨树，摇晃着笔挺的身姿，扇动着新绿的叶子，打破了周遭单调无边的景色。这条在修修补补中老去的小路，虽是承载了几个村庄与县城的连接，但看上去却是如此的沧桑无力，自行车、电动车、三轮车、小轿车以及大货车的往返穿梭，更添加了它的疲倦和劳累。

沿着小路一直向东，经过一片草莓种植区和稀稀落落的零散房屋后，便来到了柳林庄，这是一个总人口不到一千的小村落，得益于便利的交通，村口的各类铺子经营的红火，一栋栋贴着各色瓷砖的两层小楼整齐的填满安装了红绿灯的村口十字路。其中的一栋小楼房正是王奶奶的家，小楼一层的北侧是两间店面，大的一间租给了同村做直播的小伙子，小些的房间一直没人承租，留着做了家里的储藏间;一层南侧是两间卧室和一个客厅，王奶奶住在稍大的卧室，小的那间堆满了各种杂物，客厅里除了一个破旧的沙发和一个油腻的茶几，同样堆满了杂物；二层有一个大的客厅和四间卧室，因长时间没人使用，到处都落满了灰尘，盖在床上的单子在长久的日光照射下，早已褪去往日的鲜泽，一切都显得苍白且破旧。

王奶奶佝偻着身子独自生活在这栋空间宽敞的房子里，她头发花白，已经好些年没染过了，她的脸上布满褶子，眼睛已经昏黄无神，曾经多年肥胖的她忽然瘦了下来，也再未胖起来，瘦是瘦了，腿脚却越来越不灵活，现在只能依着拐杖一点点的小步挪动了，别说踏足这栋房子每一寸领地，上楼对于她来说也早已是难以完成的一件事了。

王爷爷去世5年了，他得了癌症，手术大大小小的做了几次，即便有个在省里最好的医院当领导的儿子，也没能多续上几年的命，还是撇下王奶奶离开了。王爷爷当了一辈子的村委书记，是村里的热心肠和老好人，更是村里事业发展的领路人，他穿梭在村里的婚丧嫁娶和大小琐事中，忙碌着争取资金为村子修建基础设施，还曾带着村里几个能人远赴大城市寻找致富的好项目。除此之外，王爷爷还是个文化人，他不仅在退休的日子里为村子修了村史，还写的一手好书法，在商品还未发达的岁月，每逢年关，家里来来往往的人头攒动，都是请王爷爷写春联的。王爷爷的一生是充实忙碌的，也是受村人尊重与爱戴的。

王奶奶坐在房子前面宽敞平地的一个小板凳上，看着柏油路上偶尔涌过的车和人，回忆着王爷爷生前的点滴生活。自打王爷爷走后，她未曾表露过多的苦楚，也不在人前多言，只是坚持睡在王爷爷平日睡觉的位置，坐在王爷爷喜爱的椅子上，她腿脚不好，行路艰难，却在一次梦到王爷爷后，独自蹬着三轮车来到王爷爷的坟前，在那里，她看到地里长出一个西瓜来，她把西瓜抱在怀里，坐在坟前很久很久，这是一片坟地，死寂无声，犹如她的生活一般。

闷热夏日里的一场大雨给王奶奶带来了一年的期盼和内心最深处的快乐。深夏时节，她的生日快要到了，每年孩子们都会在她生日的时候挑选个周末的时间，在村里的饭店摆上几桌，请来家里的亲戚朋友热闹一番。这一天是老人一年中最开心的一天，老人盼着这天，却又害怕这天的到来，她想念孩子们，想让生活热闹一点，想有人陪伴，她一个人太孤单了，可是这一天等的太久，又过去的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品尝这短暂的幸福的滋味，这一天就匆匆过去了，仅仅几个小时后，这个空荡荡的家里就又剩下她一人，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清晰可辨。

王奶奶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大女儿婚姻不顺，生活过的不尽如意，年轻时大部分时间在娘家度过，王奶奶帮着带大了两名子女，现在孩子们都有了下一代，王奶奶也升级成了太奶奶；二女儿随着丈夫到大城市打拼，终于立足，活成了城里的普通人；三女儿嫁的人家穷了些，结婚后好些年都生活在娘家，孩子们也在娘家长大；小儿子最是出息，考上了大学，分配了好工作，在单位还当了领导，是家里的依傍和精神支柱，他的儿子也由王奶奶带大，现在都快要参加工作了。王奶奶是伟大的，她前后抚育两代人，我们知道养大每一个孩子都要付出巨大的艰辛。她在家里常常忙前忙后，发着脾气，呵斥着孩子们，那是她太累了，但那个时候她又觉的自己是有用的，那大概是价值感吧，孩子们围绕在身边，虽然淘气，但看着他们长大，劳累是值得的，她感到深深的满足。

“娘！”在一片胡乱的神游中，王奶奶听到小女儿荣子的声音，荣子大半辈子为了挣钱忙碌，没有片刻的闲暇，就算病了，也难得休息一时。今天她来给母亲过生日，他的丈夫依旧在外做活，他们夫妻两个靠着勤劳的双手，不仅盖起两套大房子，还能贴补下一代的生活，现如今日子好了，但她俩习惯了，闲不下来。

“姥姥！姥姥！”那是荣子的孩子们，也都三十有余了，她们住在附近的村子，离得近些，最先带着娃娃们出现。

王奶奶小步挪动着，满脸笑容的迎她们进门，看到曾孙们，她赶紧忙着从衣柜里翻出珍藏的零食给他们吃，聊了一会天后，荣子带女儿帮母亲整理衣物，收拾房间，再洗一些水果摆到茶几上，等待亲戚们的登场。

第二个到来的是她的大女儿秀敏，秀敏幼时身体孱弱，又是家里第一个孩子，所以王爷爷和王奶奶一直娇惯她，偏颇于她。她得了父母宠爱，在别处受不得委屈，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将问题归结到别人身上去。她不喜她的丈夫，又与孩子们相处不好，她的丈夫老了老了，竟跑到外面打工去了。今日，她的儿子和儿媳不情愿的跟在她身边，同她一起回了娘家。王奶奶一辈子都向着、护着秀敏，她让秀敏赶紧坐下歇着，又来到孙辈面前拿话点一点，告诉他们秀敏把他拉扯大是多么的不易，他们应该好好孝顺妈妈，她说了许多，却似忘记了自己的付出。

亲戚们和常走动的村里人陆续都到了，家里一下子沸腾起来，一时间屋里屋外挤满了人。这个二层小楼的空间俨然已经不能再容纳了。空调开到了最低温，也不能为大汗淋漓的亲友们带来丝丝凉意，电风扇吱呀作响，拼劲全力却只吹来阵阵热风，大家摇着扇子聊着天，大笑着、寒暄着，小孩子们满屋子的跑，撞倒了，吵架了，哭起来，又跑起来，王奶奶作为今天的主角，坐于众人间，听着、笑着、吃着西瓜，还不时的忙活着给孩子们安排些事情。

快到中午的时候，王奶奶的儿子英俊带着儿媳雅珍和孙子盛盛姗姗来迟，对于这样的出场顺序，所有的人早已习惯。英俊作为当时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是家族的荣耀，是父亲母亲和几位姐姐永远的谈资，他们眼中的英俊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和最有本事的人，他的瑕疵也被或真实或假想的光环掩盖遮蔽。英俊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从一出生便享有各种优待，虽在农村长大，他没干过一丁点的农活，家里一切好的东西都是他优先享用。英俊爱读书，学习好，人也长的高大帅气，也算是人如其名，他年轻时候，迷倒的女孩子可不少呢。英俊大学毕业后回到省里的医院工作，很快被院领导看中，领导不仅在工作上给了他很多机会，还将自己的宝贝女儿雅珍嫁给了他，所以英俊是幸运的，他半生顺风顺水、来路坦荡。

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出现，王奶奶的心情瞬间激动了起来，她有些紧张、有些局促、有些兴奋，她拉着孙子的手嘘寒问暖，她张罗着把最好的位置赶紧让给雅珍坐下，她看看自己的儿子没有多言，又偷偷看了几眼。这时，大部分的话题都中断了，大家转而将焦点放在他们三个的身上，雅珍摇着自带的折扇，客气的笑笑，没喝水、没吃水果，也没多说话，英俊陪着亲戚们聊上几句之后，就到了惯常的问诊时间，这个胸闷，那个头疼，还有腿麻的，都请英俊帮着看看，也渴求着英俊给他们安排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这时候家里的电话忽然想起，是二女儿打过来的，她一定要在中午人都到齐的时候，从大城市打个电话给王奶奶祝寿，她觉得这样做王奶奶有面子，二女儿说完吉祥话，再让她的儿子和孙子说，王奶奶接着电话，开心的像个孩子，讲完电话还不忘在众人面前把二女儿全家夸赞一番。

中午时分，浩浩荡荡的人群赶往预定的饭店去吃饭，王奶奶在孙辈的搀扶下，走的快了许多，这个饭店在村庄繁华十字路口的一栋小楼房里，距离王奶奶家大约100米。众人走入一层大厅，里面摆着四套破旧油腻的桌椅，这里空调的冷风形同虚设，整个屋内潮热难安，服务员看到客人落座，就端着早已准备好的冷热菜开始摆上桌来。王奶奶、王爷爷的平辈弟弟妹妹们陪着王奶奶做一桌，王奶奶的孩子们混合着平辈的兄弟姐妹们做了一桌，其他人坐满另两桌。小孩子们看到桌上的菜肴，忍不住用手抓了吃起来，被旁边的大人训斥一顿，委屈极了，“别说孩子，让他们吃！多吃着点！”王奶奶阻挠了这些人对孩子的喊叫，小孩子们继续有滋有味的咀嚼起来。

过了一会儿，菜逐渐上齐，王爷爷的弟弟嘴里叼着烟，举着酒杯招呼大家一块祝愿她的嫂子生日快乐、长命百岁，王奶奶笑着说：“哪能活一百年，活不了几年喽！”说完跟着大家一饮而尽。吃完这杯酒，席面忙活了起来，各桌宾客纷纷前来向王奶奶敬酒，王奶奶应接不暇，开心的合不拢嘴，大家你起我坐，各桌奔忙，觥筹交错，简陋的大厅烟雾缭绕、酒气弥散、人声鼎沸。

大厅的外面，雅珍站在阴凉地，依旧摇着扇子，有些烦躁的喝了两口自带的瓶装水，她的丈夫在屋内被一群亲戚围着敬酒。她表面客气，内心却难以接受这些人，早就找好了快些离开的借口。大姐秀敏看到她在外面，赶紧出来陪着聊天，雅珍听到大姐小声嘀咕说有些穷亲戚真是没吃过好东西，看他们的吃相真是难看，这时她俩看向屋内，大厅里的一团纷乱引得雅珍笑出了声。

一个小时过后，亲戚们酒足饭饱，也到了散场的时候，有的一家几口跟王奶奶告别，开了汽车疾驰而去；有的踩着电动车一溜烟似的骑走了；有的男人敞开上衣，露出肚皮，摇晃着回家了；有的妇人收拾着剩下的饭菜，打包带回家去；还有几个小孩子依旧在大人们眼前跑跑跳跳、精力十足的样子，也都逐渐走远了，最后只剩王奶奶和自己的孩子们回到那栋楼房-她的家去。

家里是一片杯盘狼藉的场景，留有一半茶水的纸杯子摆的到处都是，葡萄掉在地上，被踩成黏糊糊的一团，秀敏和荣子带着孩子们边聊天边开始收拾。英俊和雅珍找舒适的地方坐下，他们跟两个姐姐随便聊了几句，拿出一个装了一千元现金的红包给了王奶奶，王奶奶推拒了几次后接了过来，英俊告知母亲说下午还要开会，一会还要早点回去，王奶奶有些失落的看了他一眼，赶紧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另一个红包，里面也同样转了一千元现金，她交到孙子盛盛的手上，盛盛在读研究生，奶奶叮嘱他一定要好好上学。

没过一会，一辆SUV轿车停在王奶奶楼前，一位男士走进来，问道“王主任在吗？”看到英俊从院子里走进来，说：“王主任好，您看是这会回去吗？

“对，就这会出发吧！”雅珍说道！那人又看了一眼英俊，英俊没有说话，是默许了。

王奶奶站在楼前，看着这辆轿车在自己面前逐渐变小，逐渐消失，她依然在楼前站着，站了很长时间。

直到荣子的声音把她叫进屋里，“娘，娘，屋里收拾差不多了，您歇会吧！”

“没事，我不累，不用歇着！”王奶奶珍惜跟孩子们在一起的一切时间，她不愿错过任何一分一秒。

“孩子爸干活该回来了，我回去给他做点饭去。”荣子说。

“回去吧，天儿热，给他熬点绿豆汤，别中暑了！”王奶奶知道荣子她们也要回去了，她没有多挽留。还叮嘱荣子带走两箱亲戚们带来的饮料和水果。

秀敏的儿子有事要办，带着他的一家三口先走了，秀敏留下陪王奶奶吃晚饭。等所有人都离开后，秀敏让王奶奶到床上去躺一会，她就出去到她的朋友那里去了。她的朋友在附近另一栋楼房里开着一家理发店，除了理发还提供诸如打耳洞、修眉之类的其他服务。这个店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是整个村子各类消息的集散地，各色人等在这里交流着村里村外的最新消息，不忙的时候，人手凑够的话还可以摆上桌子打麻将。秀敏来的时候，朋友这里正好有个闲坐聊天的人，朋友看秀敏来了，就喊着隔壁开小卖店的老李，几个人玩起了麻将。

知了无力的嘶吼着，天空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杨树的叶子轻微的晃动，无处不在的热浪有了消散的迹象，秀敏知道自己得回去帮母亲做饭了，她起身告别牌友，朝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里，王奶奶已经熬好了小米粥，正敞着锅盖晾着，秀敏赶紧帮着炒好菜，端到茶几上，同王奶奶一块吃饭。王奶奶捧着碗喝粥，秀敏拿起手机说：“娘，我给您拍个照。”王奶奶喜笑颜开，“吃饭有什么好照的！快吃吧！”吃完饭，秀敏帮母亲洗了锅碗，看儿子还没来接，就又开始在母亲面前说起自己那个不孝的儿媳，捎带着再数落一番儿子的不是，说着说着她竟伤心的哭了起来，这时她的儿子到了，秀敏赶紧收起眼泪坐上车去。

秀敏走后，王奶奶心里一阵气愤，她觉得秀敏的儿媳十分可恶、不懂事，下次见面她还要替秀敏好好说说她的儿子和儿媳，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受这样的委屈。天已经黑了下来，屋里也再次恢复了安静，除去心中的一抹不平，王奶奶已经无可思忖。这一天她累了，但她躺着睡不着，她打开灯，打开电视机，听着声音，看着亮光，她感觉好多了，她越来越累、越来越困，没过一会，她就沉沉睡去了。那盏昏暗的灯和那台巨大的古董般的电视机陪伴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像今天般孤独的、难以入睡的夜晚。

秀敏的儿子驾驶着汽车驰行在那条破旧的柏油路上，杨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可能是快要入秋了，晚上竟有些凉爽。他放着音乐，专注的开着车，秀敏翻出手机，把王奶奶晚上喝粥的照片发到那个名为“咱们一家人”的微信群，这个群里的成员包括了这个大家庭上下两代人，却没有王奶奶，王奶奶年过八旬，实在是捣腾不了这些东西了。虽然王奶奶不是群里的成员，但是这个群的主角，群里几乎都是王奶奶的照片，王奶奶在这个微信群里被孩子们陪伴着、照顾着、快乐的生活着。秀敏正在打字：今晚陪娘吃完饭，炒的丝瓜菜……

屏幕上已出现英俊发过来的竖起大拇指的小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