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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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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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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周公山上遇见你

计划好的行程常常不容易实现,突如其来的想法却总能变成现实。这次我就并非着意要来邢台,只是作了一名学生的毕业创作导师,便拉着一车的人员和摄影器材,稀里糊涂地跑了将近700公里,一头扎进了太行山脉的深处。前几天学校公务的疲惫,让我在黑夜里开进崎岖山路的最初一段时间,总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仿佛车灯刺出去的光亮划开的不是雾霭缭绕的山沟,或者怪石嶙峋的崖壁,而是窥探进了我近期常常发生的梦魇之中。包裹着我们的一团漆黑之中,有时会或近或远,或高或低地亮着几盏微光,就像林立的怪物们正在用诡异的眼神打量着这个莽莽撞撞的不速之客。越往这份黑暗深处行进,车上持续一路的欢声笑语也像此时窗外零星的灯光一样,变得稀稀拉拉,刻意寻找的话题单薄零落的不像样子。将近四十岁的我对于几个二十岁前后的孩子们猛然开出的玩笑,成了这辆车灯向团团黑夜里伸出去的光亮,除了自讨没趣以外,更让未经风霜而又富于幻想的孩子们变得惴惴不安。

“前方500米后左转”。“左转”。“前方道路急转弯请注意慢行”。“前方山路请注意慢行”。 “前方限速40”。“今天所走过的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前方急转弯请慢一点”。。。

带着嗲嗲的台湾腔的导航提示语音,非但没有搓软我们紧绷起来的神经,反而像是受到了四围黑暗的恐吓,越来越颤颤巍巍,和吱吱呀呀晃荡不安的车身一起,把车里的空气凝固成结结实实的一块,如一大块豆腐似的戳在我们几个人的头上。早已开成远光的车灯,在起伏摇摆之中,窥见了沟壑对面依山陡立的古旧村落。山村很少有灯,即使有,也微弱的不易看见,车灯偶尔落在上面,就像潜水艇窥见了深海沉睡的怪物一般让人既兴奋又惊惧。“就是这个古村落,哇看见啦!全是石头垒成的!”一位女生因激动而带着颤颤的尾音喊道,另外一位女生也带着尖尖的颤音应和着,气氛骤然活跃了许多,冰块融化了一般的哗哗啦啦。可旁边恶作剧的男孩,故意拉粗嗓音,用带着回声的中低音伸出一句“别大喊大叫的,小心把狼引来!”欢乐声戛然而止,气氛甚至比之前还显凝重,鲜豆腐一下子变成了冻豆腐。背对着他们的我,能够很清楚的感受到抿嘴的女生攥紧衣角的细手和坏笑的男生滴溜溜乱转的大眼睛。

我比他们更要紧张,倒不是我怕狼,或者怕他们说不清但能感受到的黑暗散发出的一种未知的、瘆人的气息,中年的我没有那么浪漫了,感受到的无非局限于现实之中。雪下过个把月了,北京早已忘了这件事情,即使一路开来,也难见其踪迹,可进了深山,尤其拐入眼下这条崎岖回环的小山路,雪竟一下子多了起来。每每转入山的背面,不管上坡抑或是下坡,被车辙砸扎实的冰雪层,树皮一样死死贴附在柏油路面上,车灯照见的是一团团污秽,可轮子上去哧溜哧溜地滑。再一个,每到夜间我视力便弱,更何况连续的急转弯和山背面的积雪路段,让我拐进这条上山小路之后不一会儿,就满脑门子汗,踩刹车的右腿又酸又胀。

第二天凌晨,学生的电影在村口开机。借着熹微的晨光,我才见到四围的山像洋葱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我们。再看一路进山的小道旁边竟是落差极大的深渊,凉气倒吸之后,连续打了好几个寒颤。

给我安慰的是四围峻拔陡峭的山势。我素来喜欢山水,尤其是北方山脉里那种浑厚雄强的山石。除了篆籀、汉隶、魏碑中苍莽浑朴之气和关仝、范宽画卷中跌岩起伏之感以外,我更在乎的是这一空间的特殊含义。

人在城市生活久了,心就会硬。

吵吵嚷嚷的人事环境,跟滚烫的油一样,噼里啪啦地把你的水分榨干。这还不够,“亲朋好友”、“媳妇娃娃”,耍杂技那样,一层叠上一层,最下边却只有你一颗心垫在脚底下。你说,心不硬才怪哩!时间一长,水分跟着脱落,心就硬成了块块,只剩下切成片炒一盘“爆炒猪肝”了。你别笑,这不是危言耸听,很多人临到头,心萎缩成一小疙瘩,核桃大小,甚至连一盘都炒不下呢!

山水之间有它的妙处,虽然救不了命,但能苟延馋喘。山崖峰峦围合之间,自然成了另一个世界,往深山里走,手机一关,就能时空穿越了,最起码发两句宇航员的感叹,“可怜的孩子们,我算是逃出来了。”如果山势很美,又有人文历史或者神话传说,那么,这一趟“穿越”就算顺利到达了彼岸。

我就有很多次这样的经历,每每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开上车,一头扎进离我家最近的西山里,坐上一个下午,或者和奕枫一起画颗有趣的枣树、像将军一样的山峰。今年三月初,站在白虎涧的最高峰上俯瞰到的山花烂漫,一大张撑到天边的粉红色绣花毯子,让我这一年都能闻得到她的香味。还有,秦岭南五台山巅下的雪景,把“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阴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几句诗,在我的耳朵里循环播放,一年里听不得其他诗句,总能生出一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叹。这些都是身心通畅之后,留下的烙印。有人说,把纸铺在枕头上,能印出梦的痕迹。山水在我心里的印痕,如果放进去一打纸张,能哗哗啦啦地印个不停。

虽说太行山脉我不算陌生,几乎每年驱车从北京往太原方向行驶中,已经有无数个奇绝险峻的山峰让我惊叹不已,留在朋友圈的照片,也让熟悉和不熟悉的众多“好友”伸出了撬动的大拇指,但是,这里的山脉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恰是在冬天,水落石出,叶凋枝显,山势看得尤为清楚。平常的山峦沟壑这里有,但是在这些平常的坡峰之上陡然又拔高出一座更为险峻的壁峰,拔高出来的部分竟然大大超过了基座的高度,一种长颈鹿状的奇绝怪异的感觉,让不平凡的势能在这里那里四处凸显开来。隔着一连串的层峦叠嶂,西北方的一处最为高耸,触着朝霞,贴着暖阳,红红的裸岩似老者的笑脸一般,已经把我的心从电影拍摄中间吸引了过去。我把脖颈转着圈问那里是什么山,当地人用极为难懂的土话打机关枪似的说了一连串我完全听不懂的腔调,只把我们彼此的脸憋得一个比一个红了。

就在我用手机搜索到“周公山”,缺了门牙的土人一边笑,一边鸡啄米一样点头的时候,我更对这个山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说来也巧,我老家在陕西岐山县,那里是周文化的发祥地,周公制周礼就在那里,我家门外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便是闻名遐迩的“周公庙”。而这里怎么会有个“周公山”呢?山势的瑰丽和山名的巧合,牵着我身心往那里越来越近。

这几年我过的不算舒畅。青春期的冲劲不能说没有,可方向感越来越迷惑了。比之更可怕的,是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渺小,举重之前心比天大,可上手几下之后,举不起又放不下,只能任凭自己呲牙咧嘴,身心俱疲。人到中年,青春许诺下的谎言,这时候看出了滑稽,可像戏子一样,站在舞台上灯光下,再尴尬也得演下去。最后,两层皮的自己,除了自己给自己做工作,相信一切都还有意义以外,观众早已心不在焉了。我就是这几年爱上来山里的。

人生的下半场,要怎么过,全凭抹黑。虽不像上半场的兵荒马乱、四面楚歌,但下半场,少了繁华,多了沉寂,一种黑洞深处的沉寂,一种危机四伏的沉寂,就像我来邢台时一路上地抹黑而行一样。机警是唯一伸过来的救命钢丝,可黑暗让人不知道它有多长,是弯曲还是直线。

这时候我们都变成了“事后诸葛亮”,喜欢对走过的路和身后的人评头论足,潜层次只是逃避心作祟罢了。更何况“成熟”教会我们,逃避,也不一定丢人。

“杨柳岸,晓风残月”式的浪漫,我没有,起码现在没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式的鸡汤文人,我也不在其列。我爱上山水,纯粹是为了逃避,像白天和黑夜一样,我想,在空间上,也必须有一个“白天”,一个“黑夜”。

这几年我受老庄思想的影响,喜欢什么都分个阴和阳,什么都拿五行运转来解释,认为心里也和自然一样,若能装得下阴和阳,命运的五行才能正常运转。如果现实工作和生活是“阳”的话,那么寄情山水就是“阴”了。“五行”运转所得来的启示让我抛下一切琐事,只身开车进了周公山。

驱车上山,一路百转千回,虽然跌宕,但景区内只我一辆车在山路上盘旋,倒也没有太多险情。抑扬顿挫的八公里之后,车和我竟然站到群山之巅上了。实话说,我上山的时候没有任何思考,甚至连窗外的风景也懒得理会,只是在越来越陡峭的坡路上不断骂着忽悠我买门票的哥们他娘。认为这穷山恶水的地方,竟然要我一百多块钱,八公里的山路上连一个鬼都没有,更加确信了我上当受骗的事实。直到车身一个猛子,嘶吼着从最后一个斜坡的拐弯处跃了上来,停在了巅峰的平坦处时,走下车的我被眼前展开的乾坤惊呆了,咬着嘴唇,又是一连串地问候卖门票哥们他娘。

生活里的动人之处往往藏在不期而遇之中。登高临远又能化解心中的块垒。浮青缭绕的层层叠叠,吐纳云烟的凤翥龙蟠,吹气球般把我逼仄的心胸一下子吹得鼓鼓囊囊,直撑的眼眶里又红又湿。也就在那一刻,我做了和山下完全不同的哲思感悟,认为一切都不是很重要。原来一个视角,有一个视角的风景,我们无比重视的东西,也许在另一个视角里分文不值呢!无所谓阴阳,无所谓五行,那些都只是在低纬度上寻求差异化,就像印第安人思考非洲人怎么吃饭,大兴安岭里的土人想知道帕米尔高原上的土人怎样脱裤子尿尿一样的没有意义。蚂蚁理解不了自己是被一根手指头戳死的,还是被从天而降的命运压迫死的。

低纬度的生物,很难理解高纬度的事物,这是物理学上的定论。

吸足了雪融水的枯草地,脚踏上去棉花一样柔软。清冽的微风像个高冷的隐士那样,于一种特殊的节奏中自顾自地从我身边划过,当我想再去玩味它的不同时,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水洗一样的阳光,刚从彩云里探出,就会伸长手臂,咝咝地抚摸着我和我面前的群山之巅。我眯缝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一处悬空而建的亭子里,那是如臂肘一样伸展出去的断崖。从亭子抛出目光,我以为我在飞。就是在这个时候,周公的形象和我颤抖的腿脚一齐来到了。

在周公庙附近长大的我,自小认为周公,和周公庙,周公村,周公一号水库,周公二号水库,周公三号、四号水库一样,只是一个符号。如果不是庙里手握书卷、气宇轩昂的汉白玉雕像提醒的话,我们甚至很难把他和有血有肉的人联系在一块。即使有《礼记》记载:“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幼年的我也认为这些和枯燥的乘法口诀,画着插图的三皇五帝没什么区别,最重要的是,充满魅力的电视剧《封神榜》里面没有出现周公这个人物,便一直认为他只是两个可有可无的汉字而已,围绕他的故事甚至不能和《小蝌蚪找妈妈》荡漾心扉的感染力相提并论。

年长一点,知道他有过作为,但年代太久远,努力想还是很空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我们老家给自己套着一个周公的“纸枷锁”,举全县之力发扬周公文化,却不知道具体发扬的是什么东西。还不如像河南某地一样,把孙悟空的塑像堆起来,盖个庙宇烧香磕头来的实在呢!

刚刚进山门的时候,大厅里写着:周公旦让位周成王,之后隐居在了此山中,因此得名“周公山”。那段历史自古以来就众说纷纭,有人说周公承尧舜之贤明,让位成王,号为“元圣”;有人说成王猜忌,周公被逼不得不退位;有人说周公虽然让位,但因此功成名就,天下更加称赞仰慕,名义为退,实则为进,一部大棋呀!万花筒中的周公,到底谁是谁非,现在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周公到底有没有来过我站在的地方也显得不重要了。从陕西岐山到河北邢台,中间万水千山,暂不说我从较为近的北京而来,就是从山门进来八十八个水泥弯道,过山车一般把自己抛掷到了这样的高地,那么,将近三千年前的古人,一个让位之后的老者,怎么能从岐山步行到邢台,再从邢台六十公里来到山门,然后爬山涉水、赛过汽车、胜过缆索,才能站到我现在的地方“隐居”呢!如果周公真的要隐居,周公庙北边千山,南边秦岭,哪座山不是雄浑壮阔,哪座山没有气吞山河,容纳“元圣”自不会辱没名声吧。有一种说法,周公旦第四子姬苴的封地在邢,史称邢侯国。如果按照父随子迁的推断,勉强可以说周公来过邢台,既然远离西岐,自然已算隐居,又何必大动干戈爬到这等高处自讨苦吃呢!

我们这个民族浪漫在骨髓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悲伤有悲伤的浪漫,“只需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豁达有豁达的柔情。更何况对于一位圣人的赞美呢!

伫立在亭子里,我把目光尽量放远,棉花团裹着的尖石头,让我无法想象自己长久的生活其中,甚至无法想象里面会有阿谀奉承、悲欢离合。我的本家先人,曾是清代的拔贡,为周公庙写过一副对联:“自古勋劳推元圣,从来梦见有几人。”说的是孔子梦见周公的典故。如果说民族的浪漫是靠李杜王白等一系列诗人把基因往血液里面打,那么,民族的秩序和民族的价值观,则只是由周公一个人去谱写,之后孔孟等贤士推波助澜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元圣”二字即为恰切。

我不敢说将近三千年前的周公站到过这里,但我敢肯定,给这座山起名字的人站在这里时想到过周公。像我一样,此时也想到了周公。我想不是因为我要用他的名号来财源广进,也不是想让这座山变得内涵丰富,而是因为他和我曾经那么近,他和庙宇常年“驻守”在离我老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同时他又离我那么遥远,站在山巅之下我望不见他,站在山巅之上我找不见来时的自己。

后记:下山之后,我又去打听周公山的由来。另一种说法来自《周公与桃花女》的神话传说,此周公已经不是上文礼乐治天下的周公旦了,而是一个年代不详姓周的阴阳先生。他与惩恶扬善的桃花女展开斗法,相持不下时被玄武大帝看到,最后把双双收为了童子。而且山门外的桃树坪村据说就是桃花女的家乡,这样一来,周公山里山外全都披上了一层神话传说的靓丽外衣,惹来无数游客前来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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