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19年第六期
母亲的油纸伞(外一篇)
范金华
临近春节,文化部门和我住的那个小区的居委会,联合搞了个“迎新春油纸伞民俗文化风情展”。原本稀稀松松的街道上,骤然热闹起来;满大街造型各异,五颜六色的伞,既梦幻、浪漫,又夺目耀眼。
伞,这个原本只用于遮阳挡雨的工具,如今被赋予了文化和艺术的内涵。
不论有多少伞,不论那些伞有多么乖巧,多么鲜艳夺目,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两把伞。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刚记事,家中的三间草屋里,除了母亲陪嫁的两个箱子,就是正中间的一张供桌,和供桌后面墙上正中间贴的一幅画像。画像上,一个高大的男子,身着长衫,右手夹着一把伞,目视远方。没有小伙伴玩的时候,我就看着他;问母亲,“他是谁?”母亲说:“我也不知道,你大来家问他。”
父亲在外工作,偶尔来家一次,有点怕。
上小学以后,才知道那是“毛主席去安源”。
母亲的那把伞,看样子没有毛主席的那把伞大,但母亲的伞很小巧,是红色的。不论是阴雨天还是晴天,从来没看到母亲用它遮过阳挡过雨,只是在夏天,经常看到母亲会拿出来晒。那伞上有些图案,画的是一朵牡丹花和一龙一凤。
母亲在晒伞的时候,用湿布擦伞上的霉点,小心翼翼地,生怕把伞擦坏了。擦好后,一会放在堂屋门东旁,一会儿又放到门西旁,像是怕风刮跑了,又像是怕被人偷了。
记得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夏天。那天,树梢是静止的,天上的云彩是静止的,就连平时一天到晚忙碌不停刨食的鸡,也戗着翅膀,张着嘴趴在树荫下喘粗气。
母亲和我也是静止的,放一张芦席,躺在堂屋里的地上纳凉。
突然,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带着左邻右舍的几个男人,站在我家的门前;一个平时我叫他大爷(叔)的说,嫂子,把你家那把伞拿出来看看。
母亲没犹豫,以为都是邻居,就把收在箱子里的那把伞拿出来交给了他。他们撑开伞,看了一会,那个陌生的男人说,就是这个。也没说什么,拿着伞,转身就走了。
母亲追上去,哎,哎地嚷着,想要伞。
那个陌生的男人说,没收了!
母亲像是被要了命似的,一直追到生产队的办公室。那个陌生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把伞放在桌子上,瞪眼看着母亲,拍着桌子说:“知道你这把伞问题有多严重吗?这上面的龙代表什么?代表皇帝!凤凰就是皇后,牡丹是说明你想荣华富贵;你满脑子封建流毒,要好好清洗清洗!”说完,三下两下,那把伞被他扯个稀巴烂。
母亲当场就晕了过去。
我吓得嚎啕大哭。
几个邻居找来一张纳凉的软床,把母亲送回家。
母亲病了,父亲带着她四处求医。一个老中医说,她这是急火攻心,要用中药慢慢调理。
我不明白,一把伞至于把母亲气得一病不起吗?
母亲吃了几副中药,父亲又给她做了一些思想上的疏导,母亲病情有些好转。
我记得,可能是父亲给母亲讲的那个故事起了一定的作用。
那是夏天一个月明星稀的傍晚,父亲带着我和母亲在院子里纳凉,父亲边给母亲摇芭蕉扇边说,我给你娘儿俩讲个故事:古时候,有个地主家的小姐爱伞如命,人家小姐做女红,不是绣花鞋就是做香包什么的,她只做伞,整个闺房,挂满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伞。出了家门,雨天打伞,晴天也打伞;夏天打伞,冬天也打伞。一天,丫鬟不小心碰倒了油灯,点着了针线筐,小姐的闺房被一把火烧个精光。看着满屋子心爱的伞化为灰烬,小姐心痛得一病不起,茶饭不思。老地主派伙计求遍当地所有名医也不见好转。就在小姐病入膏肓,一家人哭哭啼啼之时,门前来了个化缘的老道人,问明缘由,叫家人拿来一个碗,从他的葫芦里到出半碗水,叫给小姐喝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红伞叫交给小姐。小姐上午服下水,下午就能下床吃饭了。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小姐来到院子里,先是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那把小红伞,看着看着就慢慢撑开了;一阵微风袭来,小姐和伞慢慢地向天空上升,一会就看不到了。一家人惊呆了。夜里,她的母亲梦见女儿走到面前说,妈,我已经到月宫做了王母娘娘的执伞侍女,您老不用担心。媳妇,你可不能去做王母娘娘的侍女,那我和儿子怎么过呀,就是去了,你也得跟王母娘娘请假,回来给我生个小仙女。
听完父亲的故事,母亲仇怨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母亲好了以后,我问她:妈,那伞真的很值钱吗?
你知道什么呀?!母亲说;那是你姥爷挑了两笆斗小麦,跑了二十多里路到县城卖了给我买的伞。回来的路上,你姥爷不小心把腿跌断了,卧床半年。
姥爷家住在大运河边上。解放前家里有条船,姥爷常年在外跟帮跑船,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
苏北风俗,女儿出嫁没有用伞作陪嫁的,姥爷也许是独一家。
伞作为陪嫁,是客家人的风俗。既然客居他地,就得时常准备迁移,所以要有伞来遮风挡雨。因此,客家有女出嫁,必有伞,以示身处客地,不忘父母,经得风雨。伞作为陪嫁品,还是吉祥如意的象征;伞张开是个满满的圆,寓意有情人终成眷属,婚姻圆满。繁体“傘”字,由五个人组成,一个大人下面四个小人,也是寄予“多子多孙,人丁兴旺”之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伞的关注,我对伞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伞,这个纸(布)糊的遮阳挡雨的工具,随着人类的进步,不仅赋予了感情的温度和文化的厚度,甚至也蕴涵着人情世故。
当许仙把他的油纸伞撑上了白娘子头顶的空间,一曲动天地,泣鬼神,传千古的爱情故事由此演绎至今。许仙,没权没钱没家产的一个穷光蛋,白娘子看重的,是他油纸伞下的一腔温情与怜爱。
在家乡,如果两家之间闹矛盾,一家被另一家欺负,经过打官司,有理的一家输了,没有理的那一家反而占了上风,人家就会说,“某某家有某某那把‘大红伞’照着。”这里说的“大红伞”,指的是有权势的人。
姥爷既然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我想,他用一把精致的大红油纸伞给母亲陪嫁,绝不是仅用于给女儿遮风挡雨的。他期待女儿到婆家也能得到“大红伞”的照应,也期待女儿的后代能成龙化凤,荣华富贵。
母亲到老也没有得到过“大红伞”的照应。倒是母亲变成了姥爷送给父亲的一把“大红伞”。
由于父亲在外工作,是母亲起早贪黑,风里雨里,严寒酷暑;饥一顿饱一顿地,抚养我们兄弟姊妹六个长大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儿孙之乐,幸福之家。
母亲老了,逢年过节,兄弟姊妹相聚的时候,我有时会给他们讲母亲和伞的故事,逗母亲乐。看着儿女们带着家孙外孙和从孙三十多口欢聚一堂,母亲就自豪地说:“还是你姥爷厉害,他把我当成“伞”送给了你大,撑起了你们姓范家的这片天,我没有辜负他。”
是的,在一个家里,母亲就是儿女们最好的“大红伞”。
传说与传承
一个传说,把原本很普通的、长在悬崖绝壁上的几棵茶树,涂上了文化的和神话的、甚至是政治的色彩。于是,这几棵极普通的茶树,在中国,乃至全世界红了几百年,甚至还要一直红下去。也是因为这个传说,我们从武夷山市上车,十多分钟后,在距景区还有二十分钟路的地方下车,顶着烈日,沿着深深的山谷,在挥汗如雨的炎夏,徒步去看那几棵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茶树——大红袍。
文化和神话,是一切令人景仰之物质的灵魂。没有文化和神话的山,是穷山;没有文化和神话的水,是死水。这在当今对旅游资源的开发和包装上,尤其彰显。一个屈原,不仅国内的秭归、江陵、汉寿在争,就连沾不上边的吉尔吉斯斯坦和韩国也在争;牛郎织女的传说,山东沂源、山西和顺、河南鲁山,都在争夺传说的起源地。他们真的是为了争夺对这些神话传说和文化资源的传承吗?我看这后面更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所在地的知名度、经济效益和政绩。
大红袍,这几棵已有三百六十多年历史的茶树,它的传说来自一个穷秀才。
三百多年前,一个穷秀才进京赶考,路过武夷山时,连饿带病,倒在了山中的路上,被山中天心庙方丈遇见,扶到庙里,泡了一碗茶给他喝,病好了。秀才金榜题名中了状元,还被招为驸马。秀才没有忘记那一碗茶,来到武夷山谢恩。老方丈带着状元到了九龙窠,指着悬崖峭壁上的三棵茶树说,就是用这茶树的茶叶泡茶,治好了你的鼓胀病;并把如何训猴攀岩,穿上红衣红裤爬上绝壁采茶,炒制后能治百病的经过告诉他。状元带着老方丈特制的一包茶叶回京,正遇皇后肚疼鼓胀卧床不起,状元即将茶献上泡好让皇后服下,果然茶到病除。状元又将老方丈所述此茶的采制经过,讲故事一般说给了皇帝和皇后。皇上听后大喜,并御赐大红袍一件交给状元,叫他去武夷山封赏。
到了九龙窠,状元请老方丈找来一樵夫攀上山岩,将御赐的大红袍披在茶树上以示皇恩;又命和尚在此造舍日夜轮流侍卫。
大风吹落红袍时,三棵茶树上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红光。
从此,大红袍成了历朝历代的贡茶。
我们看到长在悬崖绝壁上的,是六棵大红袍。据说,那三棵披过御赐“大红袍”旁边的三棵,是“红二代”。 披过御赐“大红袍”的那三棵母树,年产茶不足一公斤。第七届中国武夷山大红袍茶文化节拍卖会上,二十克大红袍母树茶拍出二十万捌千元人民币的天价。
我们喝的大红袍,笃定是现在漫山遍野的“百姓”茶了。
武夷山已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为保护山中自然生态环境,当地政府将山中所有居民迁到山外的集镇上,政府补贴建一层经营房,自己建一层住房。两层小楼,下面经营茶叶、山菇杂货,上面生活住宿,远比山中低矮潮湿的小茅屋强得多,可是,给我泡“大红袍”的小女孩说,还是留恋山中那种鸟语花香的自然环境。不过比起能上网购物,足不出户快递送到家,又比山里快乐得多。
天太热,我不想再跟同伴去爬山,就在街上小茶馆里,边品茶,边和泡茶的小女孩聊武夷山的故事。
小女孩似乎也知道一些武夷山的故事,比如朱熹和武夷精舍,至于其它的,倒是知之不多,就是那广为传颂的大红袍母树的传说,她说也“不太清楚”。问到康熙御赐朱熹武夷精舍“学达性天”的匾意,小女孩很为难很羞涩地说不知道。说来也是,这么高深理性的东西,也确是为难她了,虽然她是大专毕业。
她关心的是,每天能赚多少钱,她的网店有多少人下单。
我倒是认为,作为“世界文化遗产”所在地的政府,在保护好、经营好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这些“珍贵的家底”同时,更要做好“文化遗产”历史知识的普及和传承,以续山水不断流,人文不断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