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的香椿树

每当老娘后院那几棵香椿树嫩芽初绽的时节，年近九旬的她总要在电话里急唤身在几百公里开外省城工作的我速速急归，专程品尝她那四季中此时唯有的香椿芽炒鸡蛋。妈妈的味道竟然使我忘却了这是在塞外边关根本不适宜香椿树成活的戈壁深处驱车疾驰。

十八世纪中叶，历经康熙雍正乾隆70年接续讨伐征战，最终平定准噶尔部叛乱，在新疆伊犁惠远设立“伊犁将军”管辖天山南北。然而，统一后的西部边疆仍然面临有边无防、地广丁乏、再度失守的危险局面。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农历四月十八日，清政府从盛金（今沈阳）等地征调能骑善射、骁勇无比、耕牧俱佳的锡伯族官兵1018人，连同家眷共3275人踏上了漫漫西迁征程。经过一年零五个月的艰苦跋涉，到达新疆伊犁安营扎寨，设置卡伦，担负起屯垦戍边的使命。虽然行前朝廷规定八十年后允许他们回归故里，但真到那时已是百岁之人的他们大都已望乡长眠，魂荡边关。200年后的深秋，步西迁先驱金戈铁马之后尘，30岁的母亲带着6岁的我跟随父亲所在部队西出阳关，从冀中平原来到戈壁边关铸剑为犁屯垦戍边。然而这次，却没有谁承诺人们何时能够重归乡梓。

半个多世纪转眼逝去，父亲完成固疆兴边使命后已经长眠于天山脚下，落叶却未得归根。母亲已至耄耋之年，而我也已年逾花甲。母亲八十岁生日那天，突然对我说想最后再回一趟河北老家。我深知老娘欲与亲人故土作别的良苦用意，便即刻护送她飞越天山东归故里。一个多月后，当我专程再去冀中乡村接娘返疆时，老人家却让人从祖坟旁挖出几株沾着泥土的香椿幼苗执意带回新疆。尽管我一再告知这东西娇贵得很，根本无法承受戈壁滩的酷暑严寒。但娘却厉声说道：“不试怎知！咱到新疆五十多年了，不也没被热死冻死吗？”

果然如我所料，来自家乡故土的香椿幼苗初春时被老娘植入后院，入夏后便被高温炙烤而死。老娘心存不甘，急忙将尚未完全枯萎的小树根移入花盆搬回家中，整日精心抢救，悉心呵护。不久奇迹突现，盆中枯根萌芽，死苗重发新叶。从此，春夏时节的每天清晨，老娘便把盆中树苗搬至室外沐浴阳光雨露，响午时分又赶忙搬回屋内躲避炎炎酷暑。秋冬交替的午后，老娘将盆中幼树搬出小试风霜，夕阳西下的傍晚又搬进抵御严寒。如此这般折腾两年之后，再将野性渐苏的小树移植户外后院，并用拇指粗的草绳将树干层层缠裹以防虫侵寒袭。几经春风秋雨，故乡的香椿树苗终于扎根边陲大地，适服戈壁水土，笑傲风沙严寒，渐渐长高长大。每当春暖花开时节，来自故乡的香椿树嫩芽初上欣欣向荣，老娘便邀来左邻右舍共同折芽品鲜。每每看着这历史性的伟大成就，母亲便兴致勃勃，舒心与喜悦溢于言表，身板也愈发硬朗。

忽地一年初春，人们发现胳膊粗的香椿树旁的杂草丛中，竟奇迹般地萌生出几株新的香椿幼苗，而大树底部也遍发新枝。手牵重孙的老娘面露欣慰地对我们说：看吧，希望就在新生代！

正是：

四代尽忠戍边关，

梦萦乡梓不思还。

叶落戈壁未归根，

人生何处不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