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祸福无常。故有道曰天降大任,必先苦之。在六十余载的人生旅途上,几遭死神光顾,屡屡幸免于难。正可谓人生没有彩排,每一天都是现场直播。
1981年元月,镇守边关国门四年之久的我从部队退伍回乡,被安置在天山脚下的戈壁新城奎屯市邮电局外线班,成为一名从事电话线路架设与维修的外勤工人。由于城市通讯基础设施建设投入严重不足,那时的电话转接还停留在电线杆上捆铁丝的摇把子话机时代。我的到来,给不到10人的外线班新添一个退伍军人及学徒小工,老师傅们很是高兴。因此,诸如挖杆坑、杠电杆、打地桩、拉线缆、爬高杆等累活苦活必须时时处处抢在师傅们前面才能学有所成,早日出师。
五十多岁的外线班长张泽民是位四川人,在新疆工作了大半辈子仍操一口浓重的川腔川调。他个头不高,但技术过人。言语不多,可性子很急。党龄与我年龄相差无几,处处吃苦在前,时时以身作则。而训起人来则句句扎心,毫不留情。听工友们说,只因家庭生活困难,本已官至副科的他看到外线工们每月有十多元的外勤岗位津贴,于是便主动辞去干部身份当了外线班长。每每背地里聊起此事,工友们都说张班长的头怕是被驴踢了。
那时,班里最昂贵的“固定资产”便是一辆两轮人力手推架子车。平日里工程施工与维护所需的电杆、木桩、横担、角铁、钢钎、铁丝、线缆等,全靠我们人工手推肩扛运至工地。随着城市快速发展,电话用户增多,外线施工量越来越大,1982年元旦过后局里拨重金万余元,买回一台新疆十月拖拉机厂生产的“红十月”牌小四轮拖拉机配给了我们外线班,全班工友一片欢腾。为加强对这台宝贝的养护,张班长在全班职工大会上立下规矩,“小四轮拖拉机仅建生一人负责驾驶运输及维护,其他人不得造次。”
局长尚无专车,俺却有了专“机”,从无驾驶经历的我欣喜万分,急忙按照拖拉机使用说明书上画出的步骤,将拖拉机启动摇把的前端插入启动器的卡槽里,左手按下压缩器,双脚跨步站稳,右手抓紧摇柄用力摇动,当转速达到启动时速时,左手迅速松开减压阀,冒出股股青烟的拖拉机便被发动了起来。我跳上驾驶台手握方向盘挂上前进挡,左突右窜地径直将拖拉机开上了马路,不出半天工夫便已熟练驾驶。仰仗着保险杠上十分亮眼的“邮电”二字开路,根本没考虑什么上牌考证的事情。那种威风凛凛的劲头,不亚于当今驾驶着奔驰宝马招摇过市。
奎屯东南方向约一百公里戈壁深处的大山沟里有座煤矿,只因四周山石呈红褐色,故取名红山煤矿。在那里,几百名矿工与上千名矿属在井下设施原始简陋的条件下,靠镐刨锹挖人拉,为奎屯发电厂及十几万市民生活提供着用煤保障。大山深处通往外界的唯一联络方式,便是那条一头连着矿山一头连着奎屯的近一百公里架空电话线路。张班长不只一次地叮嘱我,确保这条生命线的畅通是我们外线班重中之重的特殊任务。
越发的担心出事便越发的来事,而且来的不是时候。1982年1月22日,距大年三十仅剩两天,人们已经开始置衣购物备年货。早晨天刚放亮,机房故障灯突然报警,显示红山煤矿电话断线。电话断线就意味着地处戈壁深处大山沟里的煤矿一旦发生重大事故将无法报告求援,那可关系着数百矿工的身家性命。于是,局里命令张班长不惜代价,必须在除夕前抢通线路。接到命令后,张班长立即通知我备齐排障器材工具,启动小四轮拖拉机准备随他出发查障。望着满天的大雪,我请示张班长是否备些油料和吃的?张班长胸有成竹地说道:“依我多年排障经验,断线点十之八九还是出在距奎屯十公里左右东戈壁的电线杆跨路处。那里超高车辆较多,时常将电话线挂断,咱们顶多今天中午就能完成抢通返回来了。”
上午九时许,我穿着皮大衣、大头鞋,戴上皮帽子,开着加满油料的小四轮拖拉机,载着张班长和电线、铁丝、话机和爬杆脚扣等抢通器材工具,顶着越下越大的雪花沿着电杆线路向红山煤矿方向出发。行驶约一小时后,我们在东戈壁跨路两侧的电杆下并没发现断线点,而此时原本与公路并行排列的电线杆已开始偏离公路向戈壁山区煤矿方向延伸。张班长命令我将拖拉机驶离公路,在腿肚深的雪地里继续向前查线开进。
晌午过后,在距离红山煤矿约三十公里处冲爬一个落满积雪的壕沟时,拖拉机突然熄火。我心头不禁一怔:“这下怀了!”下车检查,发现是油箱空了。直到这时,生性固执的张班长才后悔不该阻止我早上带桶备用油和几个馕饼的建议。白雪茫茫的山野里寒风凛冽,杳无人烟。尽管穿着皮大衣和大头鞋,但在零下近二十度的旷野里还是觉得奇冷无比,险象环生。我对懊恼不已的张班长说:“天很快会黑下来,咱们不能等死,必须在天黑之前走出戈壁求得救援。”张班长反问道:“价值上万元的拖拉机和维修器材被路人偷去怎办?”我答道:“我身强力壮在此守护,你趁着天亮前往公路方向寻求救援,记住电线杆上编号回来找我。”言毕,我俩拍肩作别。
张班长离去大约两小时后,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带有打火机的我想生火取暖,但环视四周,积雪封盖的山野里竟没有一草一木可供燃烧。而刚才还冒着热气的拖拉机水箱,也渐渐凉了下来。于是,我只能不停地围着小四轮转圈走动以求热身。天越来越冷,人越来越饿,体力越来越差,远处不时传来野兽的长嚎。啃过一个雪团后,我忽然感到张班长如若一夜不回我必死无疑,而且这个时辰已不可能有人来此偷车了。于是,我将尚未完全冻住的拖拉机水箱里的水放空后,手持一根防狼钢钎冒着夜色顶着寒风向着远方有灯光微闪的方向摸去。
独自一人在寒夜里踉踉跄跄艰难跋涉约两小时后,突然看到不远处两束大车灯光迎面射来,越来越近,急忙挥舞双手跑上前去高声求助。卡车停稳,只见张班长推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跳了下来,紧紧抱住灰头土脸浑身泥雪的我。张班长告诉我,他沿着公路走了近三个小时,竟无一车经过,只好径直走到红山煤矿。矿领导闻讯后,立即派了辆卡车携带油料前来救援。我告诉他,拖拉机水箱已被放空无法启动。卡车师傅便用拖车缆绳挂在小四轮拖拉机保险杠上,再由我掌控着拖拉机的方向,一直拖至红山煤矿矿部,并安排我们在一间生着火炉的土屋内住下。此时的我已成了快被冻僵的雪人,且一整天水米未进了。不一会儿,卡车师傅端来一脸盆热气腾腾的汤面条,眼放绿光的我和张班长饿狼般地扑将上去,顷刻间风卷残云,盆底朝天。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匆匆谢过矿领导和卡车师傅,将小四轮拖拉机油箱加满并带上一桶备用油料后便从煤矿出发,沿电杆线路继续查障。结果,在距煤矿十余公里处终于发现两根线杆被过往车辆撞歪,电话线断落地面。断线接好后,我爬上电杆顶端,将便携式话机的两个线夹分别夹在两根电话线上摇动话机手柄,煤矿与奎屯两端均回复通话正常,我们便收好工具加大油门速速返家。傍晚,当小四轮拖拉机开进市区时,迎接除夕的鞭炮声已开始在全城炸响。
年底,我和张班长双双获得优秀共产党员、先进生产者奖状各一张。而两人各得奖金50元,则全部贡献给全班工友在川菜小馆大喝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