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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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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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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恩如父

我之一生,父有三位。一位是生我养我的生父;一位是赐我爱女的岳父;而另一位则是传我技艺的师父。父亲赋予我生命,岳父成全我家庭,而师父则在我初入社会时夯实我立世之本、做人之基。以致在此后近40年间我与师父情同骨肉,直至为其孝老送终。

1975年初冬中学毕业后,融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滚滚洪流,我被分配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某国营农场基建连接受再教育。连队的主要任务是从事房屋建设施工,主要工种便是泥瓦匠和木匠。经过为时两个月顶风冒雪修建知青营房的劳动锻炼考验后,我有幸被分配到众人垂涎的木工排,师从技艺出众的八级木匠赵长河学习木工手艺。在那个物质生活极其清贫的年代,社会上公认的最好职业当属是听诊器(医生)、方向盘(司机)、木匠手艺能解馋(吃百家饭)。

第一次与师父见面,是在全连知青工作分配大会结束后。年过半百的木工排长把我领到连队后院一间幽暗破陋的土坯工房内高声说道:“老赵,给你分了个知青徒弟,学生娃初来乍到,往后对孩子要客气些!”正忙于在案头木料上埋头画线的师父侧脸瞥来一眼:“再客气迟早还不是要远走高飞?”看得出,师父对城里来的书生们多少有些敌意。

排长走后,忐忑不安的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便悄悄打量起面前这人。只见师父五十开外的年纪,中等偏下的个头,黑瘦的面膛上爬满块块白斑,一看便知那是白癜风蔓延所致。头上戴顶洗得发白的黄军帽,耳根夹支红蓝两色的木工铅笔,嘴里叼着截燃烧殆尽且十分呛人的烟蒂。从放在案头的白色烟盒便可看出,那是两角钱一盒的“雪莲”牌地产香烟。

见我呆立,师父操着地道的河南口音道:“别愣着了。早就听说又要带徒弟了,我就提前赶制了一套做活工具,你过来看看顺不顺手?”我顿感心头一热,连忙迈步工台案前。低矮昏暗的工棚内,师父将一套连夜精心打制的木匠工具如数家珍般一件件递交给我:“这是长锯、短锯;这是大刨、小刨;这是砍斧、削斧;这是宽凿、窄凿;这是直尺、角尺;这是斜锉、平锉;这是刨刃、刮刀;这是划线墨斗,这是砸钉榔头......”直看得我眼花缭乱,感激升涌。不料,适才的窘况刚有转机,师父又向我约法三章:“学手艺跟学做人一样,一不能偷奸耍滑;二不能偷工减料;三不能偷机取巧。”没有高堂跪拜,没有呈茶敬酒,立师训,铭弟规,赠工具,师徒情缘自此而结,莫逆终生。

连队新老职工们凡知我师从赵长河为徒者,无不夸我运气上佳。原来,在全连三十多名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的木匠当中,我师父的手艺是出类拔萃的。虽然性情孤僻,脾气倔犟,不善言谈,但他为人实在,心地善良,技艺精湛,工作勤勉,党龄与我年龄相同。因此,与那些在大工棚里专做房梁门窗等粗活的木匠们不同,连队给我师父一人独辟了一间小工房,主要制作精密模具,有时也连夜加班为逝去的老军垦们赶制棺材,后来又专门给各单位定制各式家具。我的到来,使原本死气沉沉的小工棚内平添了些许活力,师父的话也慢慢开始多了起来。

学艺之初的大半年里,师父让我干的全是些粗活脏活和累活。什么扛圆木、背厚板、拉大锯、截长料、推粗刨、打榫眼,磨斧刃、熬木胶等等。却只字不提设计画线、榫卯构造、勾斗结合、异件加工、整件组装等那些高精手艺的传授。凡出自我手初加工的家具部件,必经师傅检验,最后由他组装。如有哪块木料被我锯斜了没刨平或眼打不正,便被他随手扔出门外,然后大嚇一声:“重来!”师父告诉我:“一木成器,成在匠心。做木匠要心中有尺,眼中有度,人木合一,一丝不苟。学艺如此,做人亦当如此。无论世道多么艰难,只要有本事,手艺人永远饿不死。”不久,我稚嫩的双手变得血泡连连。有时一锤打歪,直砸得握凿子的虎口皮开肉绽。几个月后,当练得长满老茧的双手操持起各种工具得心应手,所有木料在我手中能够横平竖直、角正弧圆、刨面光平、两木相接严丝合缝后,师父方开始教我设计画线及打制榫卯。作为回报,每当周日工休,我便早早来到师父家中,脱煤坯、挖菜窖、上房泥、打火墙、掏鸡粪,所有脏话累活统统包下。久而久之,师父开始对我面露笑容,关爱渐增。抬木头时他总是抢先扛大头,挖深渠时他总是嘱咐我身子骨还没长成,不能下力太狠。

连日萝卜白菜,许久未闻荤腥了。初秋的一天傍晚,听说食堂在做红烧肉,为超近路赶去排队,我翻身跃上一人多高的围墙然后跳了下去。不料,落地处一块木板上一寸长的钉子刺破胶鞋鞋底扎入我的脚心,顿时血流如注。伙伴们把我背到医务室止血包扎后又将我背回宿舍。第二天上午,知道这事的师父来到宿舍,本以为铁定要被恶训一顿,没想到看着我肿胀的伤脚师父只说了句“还没吃吧?”便转身离去。大约一个时辰过后,师父端着一大碗鸡蛋面条进来。我知道,在那按人头定量供应粮食而且以玉米杂粮为主的岁月,这碗面条要用去师父一家五口近半个月的白面定额,顿时泪光盈盈。打那以后,我与师父情谊更浓,开始无话不谈。

师父告诉我,1927年7月13日,他出生在河南禹州一农户人家。早年上过两年私熟,识得些许文字。后由于灾荒连年,家境贫寒,度日艰难,14岁的他便寄人篱下,开始了长达6年的木匠学徒生活。旧社会拜师学艺可不像现在,领导把你交给我一走了之。那时候学艺首先要有中间人引介担保,于正堂之上行磕头跪拜大礼后便在柴房住下。清晨,听得师傅师娘在上房内轻咳,便连忙前去将尿盆端出。白天,不仅要下地种田,喂猪放牛,还要照料师傅一家老小起居。晚上,待师傅吸完最后一袋旱烟后赶紧要把热腾腾的洗脚水端上。如此这般连续两年后,师傅才带你走街串巷,接活糊口,传授技艺。学徒三年出师后,还要在师傅家白干一年方能离去独闯,这叫做回报师恩。

1956年6月,王震将军麾下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大建设、大发展的高潮迭起,而劳动力十分紧缺尤其是急需各类专门人才,便到全国各地广招能工巧匠。29岁的师父告别亲人,背井离乡,带着一套木匠工具随从西出阳关的45836名河南籍支边大军(见《禹县志》《兵团河南人》)来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国营农场,加入屯垦戍边的行列,成为不穿军装的军垦战士。在一望无际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师父与同伴们住地窝睡羊圈,喝苦水吃马料,战风沙斗严寒,开荒垦田,盖房建屋,修路架桥,日夜苦干。由于他技艺精湛,吃苦耐劳,表现突出,两年后光荣入党并与来自胶东的师母程淑英结合,组成了自己的家庭,从此把根扎在了塞外边陲这座在大漠戈壁上靠自己白手起家筑就的绿洲新城。闻听此况,我对师父敬重倍增。

转眼一年过去,在师父的严格调教下,我已熟练掌握木匠行业的基本技艺,并能独立完成常用家具制作。师父对我说:“再干两年你就能出师了。”而我则如同羽翼初丰的雏燕,急盼着早日振翅离巢的机缘。1976年12月,场部发来通知,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博尔塔拉军分区边防部队前来征兵,整个农场兵员名额40人,而我们基建连50多名知青只分配到两名指标。尽管整日劳作的我压根不知道博尔塔拉地处何方,但自幼对军营的向往之情驱使我飞一般奔向连部争相报名应征。经过层层体检政审,被批准光荣入伍,即将奔赴那神秘的边防和火热的军营。临行前,师父将全套木工工具送给了我并再三嘱咐:“今后几年我不再收徒,等你退伍回来我再教你绝活。”到部队后,我坚持每月必给师父一信,汇报成长进步情况。不久,当他得知我因文武双全成绩突出光荣入党后,竟高兴得彻夜难眠,来信鼓励我安心服役,再立新功。

一晃四年过去,1980年12月我复员退伍,被安置在离当年下乡地不远的奎屯市邮电局线务班当工人,从事电话线路架设与维护工作。由于兵团内部改革,师父没能等到我退伍便先已退休,我也再不可能回到他身边重操旧业。惋惜过后师父对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抽空自己做几样家具,看看你的手艺丢了没有。”于是,在师父监督下,我利用工余时间动手制作了木凳、靠椅、书柜、八仙桌,后来还学会了做沙发。随着师父年纪渐渐变老和时代发展进步,每当看着一座座家具城拔地而起,人们不再把木匠请到家中打制家具,看着新一代木匠们清一色的电动工具及因家具制作工厂化而渐渐消失的传统手艺,师父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一日为师,终生如父。此后多年我对师父关爱有加,无微不至。春天送去米面油肉,夏天送上瓜果梨桃。大年初一必拜,中秋佳节定聚。后来我逐步走上单位领导岗位,再后来我调往首府乌鲁木齐任职,但对师父一家三代的关爱有增无减。

转眼间30多年过去,师父已由我们相识时的年届天命变成古稀老人。常年烟不离口致使他肺气肿、心血管等多病叠加,身体每况愈下。一天,师父亲自打来长途,用十分微弱的语气对我说:“我预感时日不多,你抽点时间回来一趟,有要事相托”。于是,我立即驱车250多公里赶至师父家中。师父见我到来面露喜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步入卧室打开柜锁,将一个用红绸子层层包裹着的器物抱至客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尊毛泽东主席身着长风衣双手背立白色瓷像。师父告诉我,他的家乡是汝窑瓷都,“文革”时期回过一次老家探亲,返疆时什么也没带,只抱回这座毛泽东汝窑瓷像珍藏至今,现在我把他传承给你。征得师母及儿女们同意后,我接过这件伴随师父一生的无价之宝并将其护回省城置于书房案头敬供至今。

2011年5月12日,正值汶川大地震三周年。清晨刚醒,手机便急促响起,师母打来电话:“你师父刚刚咽气,怕你日理万机,病危多日不让全家人告诉你。”我心头一惊,迅即安排好手头公务携妻驱车奔丧。

恩师赵长河享年84岁。灵柩之前,哀乐低徊,遗像庄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遗像中师父的双眼都在目不转睛地追视着我,好似还有许多话要对我说。我连忙伏身跪地,双手合十,连磕三头,失声泣念:“师父在上,当年师从您时没有叩首跪拜,今天给您补上。”起身后忽感懊悔:几十年间总觉来日方长,情同父子的师徒此生竟然没有留存一张合影照片。

遵从乡风民俗,上香、烧纸、守灵。三天后,我臂戴黑纱孝袖,站立在向师父遗体告别的子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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