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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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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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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之殇

小城西郊有片墓地,五十年前坟丘了了,五十年后冢群无际。每当淸明时节或除夕之日,母亲总要带着我们兄弟姐妹来到这里给小弟上坟。凛冽的寒风撕扯着母亲的脸颊,愧疚思念的泣诉更撕址着我们这群儿女的心。春夏秋冬,寒暑交替,转瞬间半个世纪即将过去。母亲由中年变为耄耋,我也从青年岁逾花甲,而小弟如果健在,当已是半百之人。时光和思绪不禁倒流,穿越回近五十年前那个令全家撕心裂肺的秋日。

1975年初春,父亲自天山脚下的军垦新城奎屯市奉调前往离家200公里外的精河县任职。由于一时无房,母亲及我们兄妹5人没有随迁,仍生活在奎屯。小弟建东时仅五岁,还未上学。9月16号,中秋前夕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大早,父亲原工作单位的食堂管理员候叔叔来到我家,说他马上带车去父亲工作地精河县拉运冬菜,问我母亲是否有事托咐。得知此讯,中学毕业后在家正等待去农村广阔天地上山下乡的我,拉上正准备出门上学的大弟爬上已经发动的卡车,满心欢喜地前往精河县看望父亲。

卡车经过一个上午的奔驰,临近响午抵达精河。未料,刚与父亲见面,桌上的西瓜还未切开,父亲原奎屯工作单位领导的长途电话便追踪而至:“家出急事,父子速归!”父亲大惑不解:“你俩出门不到半天,家中出何急事?莫非失火不成?”我们兄弟俩也顿感一头雾水。正当我们设法搭车返家之时,奎屯长途电话又至:“接你们的专车已经出发,随后便到。”我即感事态严重,忙对父道:“事出非同小可,要做最坏思想准备。”不时,父亲原工作单位技艺出众的司机张师傅驾驶北京吉普赶到,我们父子三人便紧急登车火速返家。一路上,任我们怎样追问,脸色铁青的张师傅均一言不发,车内空气如同凝固,情况不明与焦虑不安交织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下午五时许车进奎屯,张师傅这才告诉我们:“今天上午你家东子(小弟乳名)在公路上玩耍时,被一酗酒司机驾驶的大卡车重撞,伤情非常严重,正在医院抢救,你们是先去医院还是先去车祸现场?”末等父亲开口,我忙对父亲说道:“你跟车去医院,我跑步去现场。”随后便跳至车外,在几个来自车祸现场的孩童引领下,飞身跑向那里。

车祸发生在离家不远处第五粮店门前的马路上。来到现场,只见一辆车门上印有“塔城地区运输公司”字样的大型拖挂卡车停在路边,右前保险杠下,脸盆大的一滩血迹已经凝固。卡车旁边的林带里,一位年约六旬的老汉正蹲在地上不停地吸烟,脚下已扔了一地烟头。我走上前去:

“我是伤者大哥,这车是你开的?小孩现在怎样?”

老者战战兢兢站起身来,尚未开口,一股浓烈的酒气先扑面而来:“车是我开的,孩子已经死了。”

闻听此言,顿感五雷击顶,天塌地陷。早晨离家时还在熟睡中的小弟,难道就这样不告而别离我而去?强忍悲愤,听那位舌头发硬的司机一五一十地向我讲明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肇事卡车驾驶员是塔城地区运输公司一名年满六十三代同堂且刚刚办完退休手续的老司机。在那物质生活十分清贫的年代,生活在奎屯的人们常年以玉米杂粮为食,细粮极为稀有,而塔城地区却盛产小麦。为了能顺路给在奎屯工作的亲戚带上两袋小麦面粉,这位司机不顾年事已高,主动请缨要求最后再出一趟班,从塔城途径奎屯前往乌鲁木齐拉运钢材。车到奎屯,两袋白面卸下,亲戚喜出望外,连忙备菜并拿出一瓶高度白酒答谢,于是两人便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一瓶大曲饮尽,已近响午时分。那时的小城奎屯人口不及三万,道路人车混用,全城没有红绿灯,仅有一个交警骑车当差,更无严禁酒驾之规。于是,醉意初发、朦胧交替的卡车司机便执意开车赶路。末料,卡车刚刚驶上马路,正遇在路边林带中玩耍的小弟和几个玩伴向马路对面穿越。卡车司机猛按喇叭,高频刺耳的惊吓中,其他玩伴止住了脚步,而反应敏捷的小弟却折返跑回原处。惊慌中,酗酒司机忙踩刹车,不料却重重地踏上了油门。只听“啊”地一声惨叫,车停了,酒醒了,小弟倒在血泊之中。闻听至此,我发疯般跑到医院的外科病房。只见墙角一张病床上的白布单已被大片血液浸透,却不见小弟踪影。床前正哭泣着整理小弟衣物的母亲神情恍惚目光呆滞地对我说,小弟已送“太平间”。

哀痛中母亲告诉我们,早上我们刚走,邻家几个玩伴便叫上小弟也走了,没想到他们跑上了马路。不一会儿玩伴来报东子被车撞了,母亲闻听飞一般赶到现场,抱起淹淹一息的小弟,在过往行人的帮护下紧急送往医院救治。此时正值“文革”后期,医护人员们正忙于政治学习闹革命,病区根本无医生值守。在母亲再三央求下,一名护士自会场上叫来一位年轻医生。此人让母亲把小弟放到病床上掀去上衣,只见从腹部至胯下二十多厘米一道伤口血流不止。不知所措的这名医生没有采取任何探查和救治措施,只是让人拿来一个大大的止血夹把皮开肉绽的伤口夹住,然后心不在焉地吐出“没事”两字便转身离去。失血过多的小弟在母亲怀中不停叫渴,心急如焚的母亲只能哄道:“现在不能喝水,等会儿爸爸哥哥回来给你买冰棍吃。”几个小时后,小弟血流殆尽渐渐睡去,母亲再次央求护士叫来医生。医生见小弟瞳孔散大深感不妙,忙叫护士去取氧气。半个多时辰,护士自库房取回枕头般大小氧气袋,忙将气管插入小弟鼻腔,却许久不见气出。细查方知开关已坏,忙去更换。待护士再次携氧气袋返回,小弟早已停止呼息,没了心跳。闻听至此,我与大弟怒火中烧,急欲前去找院方理论,却被双眼通红的父亲喝止。

当天晚上,闻听噩耗来家抚慰探望的左邻右舍及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大家七嘴八舌,纷纷献计献策。有的说:“把那该死的司机老汉问罪判刑。”有的说:“让他们运输公司给你家老大安排工作。”有的说:“让司机和医院多赔些钱。”也有的说:“把那丧尽天良的医生开除。”一日苍老十岁的父母则强忍悲痛一言不发。

第二天上午,家中聚满了前来定夺车祸责任及商议善后事宜的人们。有闻讯赶来的肇事司机儿女家人和单位领导;有前来道歉的医院科室负责人;有公安局负责事故处理的交通警察;也有自外地请来的医疗鉴定专家等等。一时间小屋的客厅里人声鼎沸,烟雾弥漫。最终判定结论:“肇事司机全责,救治医院失职。”各方代表纷纷表态:“死者家人有何要求一定尽量满足。”随后,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默不作声的父亲。

只见父亲把早已被烟蒂熏黄的手指慢慢伸向烟缸,将手中的烟头缓缓掐灭,然后轻轻站起身来对众人说道:“覆水难以收回,人死不能复生。车祸已出,憾恨无补,更不能趁机无理要挟。孩子没有看住跑上公路玩耍,我们作为家长也应担责。昨晚上,我与孩子他妈已经商量好了,肇事司机年事已高且儿孙满堂,千万不能坐牢。我们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不能让另一个家庭再失去父亲和爷爷。失职医生医术不精尚可教育;我家老大仍去农村上山下乡;生命无价,赔偿款我们一分不要。生活虽不富裕,但花着用孩子生命换来的钱全家人会扎手刺心,终生不宁。”全场先是惊愕,接着纷纷赞叹。肇事司机家人更是感激不已,唏嘘连连。

第三天清晨,在父母带领下全家人来到西郊墓地。将小弟睡卧其中的木匣安葬入土的同时,也把无尽的思念和与人为善的家风一并刻在了心底。不久,我便爬上开往军垦农场的拖拉机,开始了上山下乡的知青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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