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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庆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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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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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事》

         淡竹叶气味辛平,大寒,无毒;主治心烦、尿赤、小便不利。苦竹叶气味苦冷、无毒;主治口疮、目痛、失眠、中风。

                                ——《本草纲目》


竹子在我的家乡是最常见不过的植物,随意生长在沟涧陡坡,既能防止松软的红土垮塌,又能带来不错的经济效益。

苏轼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在云南,我惊讶地发现有人家,必有竹。有竹,必有人家。大多数人家直接把竹子种在房前屋后,少有离得远的。这样做一来是为了点缀村庄,使得村子里看着春意盎然,营造出田野山乡的别趣。二来是为了方便日后砍伐竹子以供人使用。

竹叶形如柳叶,只是微带些许毛刺,摸上去有一种辣手的感觉。老家人将那些细毛称之为竹毛,竹毛极细极尖,很容易刺入人的肌肤之中。虽然不会有什么太严重的后果,但也会使人感觉浑身痒痛得紧。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一去竹林里玩,大人看见了就会叫我们快点出来,就是没有看见,我们一回家他们就知道我们去了哪里,一身的小红点骗不了人。

老家的竹子一年常绿,中等粗细,既不像楚雄一带的龙竹那般粗大,也不像凉山地区的荆竹那般细小。每年春天一到,红土里冒出尖尖的笋芽,它们提前把春天到来的讯息泄露给忙春耕的父老。我的爷爷这个时候总是家里最忙的,他扛着使用多年的锄头天天往山上跑,那把精亮的锄头就像爷爷一样对春天充满了热烈的爱意。

一锄,两锄,爷爷以惯性的经验挖起竹根。他给我说不能损坏太大,否则移栽活不了;不需太多根茎,否则泥土太多不便运往山涧。他说完后看了看我,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又看看挖到一半的竹根,又说了一句以前我也是这样带你爸爸来挖竹根的。

他常常提到我爸,在他眼里我爸是他三个儿子中最中意的一个。他给我说我爸曾经是乡里的第一名,曾经写字有多么的好,曾经……。有时候他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眼里净是悲伤。曾经的事记起的越多,他就越难过,还不如让曾经在他的记忆中消失。

1997年的夏末,两口棺材抬进了村子。漆树漆的棺材是最地道的,乌黑发亮,还防虫腐。这两口棺材里躺着两个年轻人,一个二十二岁,一个十九岁。一个是我爸爸,一个是我小叔

村里的老人给我说当时爷爷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奶奶哭成了泪人。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苦,可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哭。老家在下棺之前要给亡者洗身子,本来这项工作一般是由同辈年长者完成,可爷爷执意要为两个儿子洗身子。

棺材葬在我家房子背后不远的一座小山上,站在房子旁边就能看到。我小的时候常常看到爷爷一个人坐在花荒树下往山上看,那时候我也学着爷爷,可是什么都看不到,还问爷爷在看什么。现在我懂了,每次回家都会陪爷爷一起看山,看山上睡着的人。

奶奶说爷爷从那以后变得沉默了,很少见到他笑。他把时间交付给了田地和一丛丛翠绿的竹子。爷爷种竹子不是兴起,这源于我的老祖。我老祖是远近闻名的篾匠,他可以用竹子编织农村人所需的很多生活品,诸如:簸箕、篮子、竹椅、竹席、花篮……。老祖的手艺也就顺其自然地传到了爷爷他们三兄弟的手上,也算是一种求生的技艺吧!

荒山,垮山,沟涧,这些地方渐渐多了爷爷的身影,最后融为了一体。他像一头有使不完力气的牛,背着包满泥土的竹根穿行在山里。他用了几年的时间把能种的旮旯地都满上了竹子。

乌蒙山多雨水,多大风,多悲伤,经历两三年洗礼后竹子长成了竹林。它们随风摇曳,它们发出沙沙的笑声,它们填补了爷爷心中的荒凉。

老家有一句话叫有妈生,没妈养。这句话用在我身上正合适不过。爸爸去世三个月后,我出生了。本该欢喜一场的事却引来更大的悲伤。我的母亲在生下我的第三天就悄悄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这一去就是二十一年。她没有给我吃过一口奶,没有抱过我一下。似乎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就结束,我紧接着就发了高烧。老家的医疗水平有限,爷爷奶奶背着我连夜往市里跑。老家离市里有三十多里,没有找到车,爷爷奶奶换着把我背到了市医院。

市医院的医生说孩子还太小,不能用太多药,你回家用竹叶煮水给他喝。竹叶水可以治疗发热,回到家里爷爷把竹叶水和奶粉混在一起给我吃。奶粉袋子现在已经被虫蛀蚀出一个个小洞,但竹林越来越庞大了。

我的记忆中总是喝竹叶水,爷爷总是在种竹子。

一晃,我已经二十一岁,爷爷也年近古稀。他曾因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不能行走,去了了好多医院治了都没有效果,最后在一个小医院扎银针扎好了。他说中医很好,你小时候发热就是中药治好的。是啊,中医很好,他已经在我们国家存在了几千年。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遵循他的意愿报了中医药大学,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笑了,他的笑让我眼里泛起了苦涩。

竹叶性甘、淡、寒;归心、肺、胃经;功效清热除烦,生津,利尿。

竹子治好过我的病,也让我的爷爷找到了生活的趣意。甘味能和能缓,能让人忘记曾经的疼痛

操一技而养家,这或许是很多人都向往的生活。

我的家乡,营上村。几乎每家都有竹林,几乎每家的男人都能编织竹器。不同的是,有人技艺高超,有人手下低劣。在我记忆里,爷爷辈的老人们从来没有停止过编织竹筐,他们手下生风一般,快得看不清竹丝从手下飘过的影子。

乡上有一条街,街的尽头就是专门给篾匠们开辟了售卖竹器的场地。地皮不大,也就一百多米,但每到街子天就能看见上百个篾匠在那里卖竹器。其中就有我的爷爷,他一般只织篮子,他说篮子用处多,农村人,需要的就是篮子。

我知道,他是不想让老祖传给他的技艺变得生疏,就死守着织篮子。

吃完早饭,天还没亮明,林子里已经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鸣叫,它们是早起的鸟儿,我们是早起的人,为的都是能有饭吃。

爷爷背着七个大篮子,我背着两个小篮子,祖孙俩就趁着天边的一点光亮赶路。这条路是乡里通往城里的唯一一条路,那时候还是土路,只要有小东方车一过,空中就会扬起一层一层的灰,一张嘴就跑进嘴里去了。沿着大路走上四十分钟,然后拐进一个小村子,岔到河边,就能沿着河堤走了。

河堤是很多年以前修建的,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得厉害,但有一点好处,比走大陆近。小河里的水很清,看得见里面摇摇晃晃的水草,河风吹到脸上,凉酥酥的。爷爷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赶,真希望能这样一直走下去。

到了街子上,各自找一个好位置,放下背上的篮子。接下来就是等,你不用喊,有人要买会主动过来询问价格。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价格合适就买卖,价格不合适就摆手离开。

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卖五六个,运气不好,一个也卖不出去。不论卖得出去还是卖不出去傍晚回家之前,爷爷都会带我去路边吃一碗米线,大碗的,我常常喝得连烫都不剩下末了还会舔一舔碗沿。

就是这样的日子,在我高中以前一直重复,直到我进城读书。爷爷就是凭借织篮子这一技艺把我付养成大学生的。这也是他最自豪的事,从他和别人交谈的语气中就能出来。

乡里的土路变成了硬化路,人的心也变得躁动起来了。一到开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留下老人小孩。地里的庄稼没人管,渐渐地也就荒废了。看着杂草丛生的土地,爷爷长长叹了一口气。

出门打工就像赶潮流一样,越来越多,谁也拉不住。主要是没有人拉,为了生活,为了远离闭塞的山村大家都竭尽全力的往外跑。

村里的竹子没有人砍,篮子织出来没有人买,竹林一天比一天茂密,竹艺人的手艺却日渐生疏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难道乡里的竹艺就要失传了吗?不,乡里的老篾匠们把目光转移到了更年轻的孙子辈。他们教授小孩子砍竹子,织篮子,倒是真教会了一些人。就连我这个读了大学的人都跟在后面学习。

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老家下了我自出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山上的草木像是被人泼上腻子水,僵直的躯干一动不动,就是下雪最大那几天。爷爷有一个篮子快要织好了,可还缺一个背手的竹丝。奶奶说放在那,等天放晴了再去砍,他就是执意要去。等村里人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躺在沟里了,抬到医院一检查,肋骨断了三根。

从那以后,爷爷就不再织篮子了,想织我们也不让织。他更沉默了,不说什么话,一天就是坐在屋檐下,嘴里叼着旱烟袋。

其实我知道,他闲不住,就想去织几个篮子。不为钱,就为不让自己的手和竹子产生隔阂。

放假回家,和奶奶商量以后,决定让爷爷重新织篮子,不再约束他。他那天高兴得像个考了一百分的孩子,嘴都合不拢,看着他高兴,我也放心了。这或许就是一个老匠人对自己手艺的执着吧,不分手艺高雅,不分职业低贱,有的只是热爱和付出。

小姑远嫁玉溪,几年不回一次家,爷爷想她也只能一年去一次。

太远了,坐完班车换火车,接着又坐班车。早上七点多出发,深夜才能到,遥远的路途和高额的车费把爷爷和小姑分隔得不留余地。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爷爷为了有个伴,把我也带去了玉溪。那是我第一次进城,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班车,班车摇摇晃晃,我也摇摇晃晃。上车的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紧紧地盯着车窗外面,看清所过的高楼大厦,然后回来告诉奶奶。可我不争气,一上车就晕的不行,还吐了几次。接着就靠在爷爷的大腿上睡着了,醒来已经到了曲靖市里。

班车在半路停车加油,有人下车上厕所,有人下车买吃的。停车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卖炸豆腐的小摊,车里的人好几个都去买了,我就是那个时候醒来的。爷爷问饿吗?我不敢让爷爷乱花钱,我知道他没有钱。口水不断的往肚子里吞,就像是口水也有炸豆腐的香味,爷爷看了我一眼就下车去了。我眼看着他走到炸豆腐摊,买了两串,一串有方方正正的四块豆腐。爷爷回来,豆腐全给我了,他一块也没吃。他说我不饿。但爷爷分明很喜欢吃豆腐,每年过年都要让奶奶磨上一个。

坐车的人坐了一天,车子也跑了一天。车屁股里冒出黑黑的浓烟,一出排气管就四散而去了,好像它们被束缚了很久,终于回归到了旷野。

班车到昆明的时候,我从车窗里看见了一栋大楼,上面的字我认识——明珠大厦。我当时惊叹于这楼的高,怕是昆明最高的楼了。在那栋楼的旁边有一个巷道,巷子里有人卖篮子。卖主是一个年迈的老者,似乎比我爷爷还老,现在想来,肯定比我爷爷老。他守着跟前的几个篮子,像是守着自己孩子,还不抬头看一眼走过去的人。就在那样的黄昏里,他变成了金黄色,所以我至今还能记得他。

爷爷也看到了,他对我说那里那个老人也是织篮子的,不过这里怎么卖得出去呢?说完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给他回答,他又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遍。

我还不懂什么是红灯停,绿灯行。只记得车子在城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什么时候出城都没有注意到。

在玉溪汽车站,夜晚很冷,滇高原的晚上总是这样,喜欢无缘无故地刮一些不知名的风。风在耳边低吟,伴着虫子的浅唱,小姑就走到了跟前。她接过爷爷手里的包,看到我背上的小篮子,高兴的说小篮子,这么好的小篮子也只有家那边才会有。爷爷满意地笑了,说就是的。

小姑生了一个表弟,她给婆家传了宗接了代。自然在家里的地位也一下子高了起来,我们都原以为她的好日子来了,不成想后来还是离婚了。离婚的官司打了半年多,婆家不想让她带走一分钱,想用持久战的办法拖垮她。最终婚还是离了,表弟判给了小姑,只是孩子一直身体不好,治病欠下了一大笔钱。

在小姑家的时候,每天早上都是我和她去买菜,买菜背的就是爷爷织的小篮子。玉溪人没有见过这种篮子,他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考量着我,准确地说,是考量我背上的篮子。

有人开口问这个是什么东西?

我说篮子。

那人听得懂我说的话,但不知道何为篮子,说了一句这东西不好用啊,干嘛不用手提袋买菜?我一时间找不出回他的话,走了。

竹子织的篮子、簸箕、背篓,正渐渐地从我们视野里消失,可能再过几年就再也见不到了。

品的制作换不来大钱,年轻人划不来学这门手艺,人家不如去工厂上班,一个月多则五六千,少也有三四千。在玉溪待了十天,每个人见到我背上的篮子都会问,但都给了它否定态度。

回到家,爷爷还是会去竹林里砍竹子织篮子,只是卖出去的越来越少。有一天傍晚,小姑带着四岁的表弟回到了老家。爷爷在房子背后的空地织篮子,奶奶在下面的圈里喂猪,是我第一个看见她的。我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爷爷奶奶,他们放下手里的活回了屋里。

小姑说我要离婚。爷爷奶奶惊呆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小姑细说之后我们才了解情况,原来小姑父一喝酒就发酒疯,发酒疯就会打小姑,刚嫁过去的时候就会打,只是小姑一直没有给家里说。最近一两年喝酒发酒疯的频率增加,打起人来手下也没有轻重,小姑不敢再待下去了。

小姑离婚后没几天,爷爷说我年纪大了,不织篮子了,操不动这个心了。爷爷不织篮子以后,村里的老人们也陆陆续续不织了,年轻人又没有习得这一技艺。曾经在乡里引以为豪的技艺慢慢远去,快工业化代替慢劳动的手工业成了必然趋势很多东西注定只能是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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