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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庆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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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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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徙的族谱》

      大爷爷活着的时候常念叨:“光廷庆长运,必润有余芳,尔心存明跃,启翊昭吉堂。读着很押韵,和一首诗别无两样。然而不是,这是我们云南宣威范氏字辈的排序。

他说人不能忘记字辈,字辈是一个家族的根系,记住字辈就能找到根,到哪都能说清来路。

族谱上说宣威的范姓全是从江苏迁过来的,一开始是迁到宣威来宾街道,后来慢慢分散到各个乡镇。随着时间推移,宣威格宜镇的范氏字辈演变成了学全,茂文运自守,历纪芳恒源,振声耀元汉,福泽堂。但无论如何演变,我们遇到一起,只要说出各自的字辈,能知道谁的辈分高,谁的辈分低。

记得刚刚写文的时候,偶然认识一个写小说的女作家,没想到一聊,居然是家门族人,她的丈夫按照字辈我应该叫三爹,她也就成了我三妈。在此后的日子里,他给了我很多帮助。如果没有族谱,我和她即使是对面而坐,也是不知道有这一层关系的。

几年前,老家还是一个煤矿大县的时候,乡里有很多外省人。因为以江苏浙江一带居多,我们就叫他们江浙人。当时以为这是乡里哪个文化人想出的新名词,后来才知道原来外面一直这么叫。

我家旁边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煤矿,一开始老板是我们村的,出过一次事故就卖给了江苏老板,理所当然就成了江苏煤矿。村里的路上慢慢也多了一些江苏来的新面孔,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口音,穿着时髦的衣服。

年龄不大的我只是远远看着,不敢上前搭话,偶尔遇见和我说话的外省人,一扭头就跑了,心里还有点恐惧。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给村里造成不好的影响,反而带来了不少好处。他们向村里人买鸡蛋、肉鸡、猪肉,也买一些蔬菜,久而久之,村里人还在村子近处的地里专门开辟一块地种菜卖给外省人。这些零碎的钱对农村人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了,我们上学的书本费,生活费都是向外省人东西后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煤矿上给外来务工的人在村子对面的一片荒地上盖了宿舍楼,整整齐齐的两排楼房,算得上乡里最好的房子了。房子施工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去工地上干活了,男人一天八十,女人一天五十。干了四个多月才把房子建好,浇顶那天鞭炮响了一个多小时,煤矿上宰了十几头羊。

一开始路上才见得到煤矿工人,房子盖好不多久就能看见一些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也有年龄稍大的妇人。他们的到来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天天一吃完饭就坐在一起谈论有关外省人的话题,有人甚至说他们以后可能就定居在这了。不过这都是瞎说,后来他们走的事实证明这是不可信的推测。

我们村刚好在煤矿和矿工住宿楼之间,煤矿工人上下班都要经过村子。我们年龄小的每天都趴在路边看他们,煤矿工人们穿着藏青色的棉服,戴着一个有灯头的安全帽,老远就能听见高筒水鞋发出的哒哒声。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好奇心还是很重的,对未知的人和事很上心,哪怕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云朵一大块一大块的挂在山顶上,风一吹就跑起来,还能变幻出很多种不同的图形。在七八月的山里,雨水很多,西南季风像是刮不完一样,大雨小雨一阵接一阵的往下倒。有时下的大雨能冲垮一小山,大风能刮倒一棵大树,夜晚在床上听着呼呼大作的风声特别吓人。

我大伯一家去了蒙自打工,老家人认为房子没有人住容易坏,大爷爷就从老房子搬到大伯家的新房子里。新房子盖在公路边,一层三间的平房,盖的时候为了应对雨水天,特地把房檐盖的往外出。这样能在房檐下堆东西,也能让过路人躲雨。

山里的雨水说来就来,真有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意思,出门还是日头高照,没准过一会儿就乌云密布,大雨顷刻而至。煤矿工人又常常不带雨伞,下班回家遇到大雨就会在大伯家房檐下躲雨。大爷爷看他们在房檐下,二话不说就让他们进屋,嘴里说淋湿的身子一遇冷风容易着凉,快进屋吧!他们迟疑一会儿,客气的说一声谢谢就跟着进屋了。

他们会说普通话,大爷爷听得懂,聊天后得知进屋的人里面有一个也姓范,江苏人,只是他叫什么名字我当初就没有记下,接下来只能用来代称了。

这可把大爷爷高兴坏了,他忙着问什么字辈,很遗憾,字辈对不上。不过大爷爷找出族谱,他一页一页地翻给那个姓范的江苏人看。看了也是大喜,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还能找到自己的家门族人,这对在异乡的他来说是一种很大的安慰。

聊到后面,大爷爷还问了他家里有几个人,父母年纪多大这些家常问题,在我看来他们就像两个很熟的老友一样,丝毫没有陌生感。也许这就是族谱的作用,维系了家族的亲缘关系,让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变得更加方便。

我们宣威的范姓是从南京搬来的,和南京应该能合得上,而他们的字辈是学敦效守克训。我大爷爷说不一样,毕竟我们都搬过来几百年了。是啊,我们都从南京搬来云南几百年,当年迁来的两个先辈如今也有一个庞大的族系了。

从那以后他叫我大爷爷大爹,我大爷爷当他是侄子,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靠族谱成了亲人。我们这个远方来的亲戚在村里还比较受欢迎,时间一长他和村里人熟络了,晚上还会去串门。谁家有个什么事也会叫上他来吃一顿饭,他也会给我大爷爷买一些烟酒。这样良好的关系延续了两年多,直到国家不让过度开采矿产资源,煤矿被强制关停。

那是他离开云南江苏的一天,也是他最后一次去大爷爷那里。那天晚上已经摸黑了,他拎着两瓶酒来找大爷爷,说他要回家了,以后都不会再来。我看得出大爷爷挺难受,好一会儿才说也挺好,在外面的人早晚都要回家。大爷爷从橱柜里拿出两个酒杯,他们就那样干喝白酒,喝了一晚上。他让大爷爷和他去一趟江苏,看看他们那里的祖坟,看看曾经我们老祖宗从江苏迁到云南走过的路。

对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大爷爷来说,他想去看一看,又怕麻烦别人,最后还是没有去。他一直劝大爷爷,还说路费和吃住他都包,就当是去侄子家玩几天。可大爷爷执意不去,他也就没有再说。临出门大爷爷让他明天早上来吃一顿饭再去坐车,他只说了一好。

大爷爷那天早早地起来杀了一只鸡,他来的时候我在门口坐着。换了一身衣服的他,就像是另一个人,那种苍老脏乱的感觉一点也没有了。许是以前长久在井下作业,煤灰遮住了他原本的模样,现在看上去还挺白净,真有江南人的一股子秀气。

饭间大爷爷不停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回江苏就吃不到这的鸡肉了。我当时虽然不是很懂,但我也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让大爷爷和他多待一会儿,让这段因族谱而产生的亲情走慢一些。可时间不会因为谁不想就会变慢,一顿饭总归是会吃完的。

送他上车的时候大爷爷向他招手,他也向大爷爷招手,我看见他哭了,大爷爷也哭了。走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大爷爷也没有再提起他,就好像我们村从来没有来过这样一个人,过去两年多关于他的事都是一场梦。

他走了以后大爷爷便常说要去一趟江苏,看看祖坟。我们没有在意,只是近几年他提的次数越来越多,又提起我们那个远方的亲戚。大爷爷还关心他的生活是不是更好了,去江苏应该看一下他。可这些大爷爷都没能实现,他去世的太突然。头天还织背篓,第二天早上发现没有起床,去床边一看人已经僵硬了。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他死前几个月嘴里念叨生命就像太阳落山,回家的人就是大山的影子。我想他应该是提前预料到一些事了。大爷爷死都没有去一次江苏看看祖坟,也没能再见上他一面。

家里的族谱又要重新修订了,这些年村里很多老人去世了,又新添了很多小孩,旧族谱上面的内容早就该更新了。只是这次修订,大爷爷将会填成已亡故。生命就如同潮水,在漫长的起起伏伏后,终归是要平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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