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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庆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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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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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命如微尘》

 

村子格外落寞。吃过晚饭,我顺着去后山的路往上走,那里有一片林子,同时也是家族的坟地。奶奶总说傍晚不要到坟地去,我却从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如果世间有神明,那么躺在土里的先人便是离我最近的神明。

这座小山包,山顶一半是林子,一半是坟地,小路将两边隔开,好像把阳界和阴界隔开似的。高原的傍晚是荒凉的,圆圆的太阳被吞噬得只剩半边,发黄的光照在脸上,有一种想从高处跳下去的冲动。躺倒在枯黄的草皮上,天空是旷远的,而云单薄无力,就像炊烟,散了又聚拢,聚拢又散去。

村里的父兄离开了,留下年老的长辈守着衰败的房屋和田地。大家为了挣钱,村里有人死了也只是托人带来一百两百块钱。许多东西在改变,房子越建越好,坟地越扩越大,就连打造墓碑也成了人们攀比的事项。

我起身朝坟地走去,脑子里回忆着小时候拜坟时的情景,大爷爷跟我们讲这是你们老祖的,这是你们高祖的,可如今大爷爷的新坟就在我面前。坟地边缘立着一块新墓碑,怕是这片坟地最简陋的了,十六年前我和爷爷去龙场镇给我爹打的墓碑都比这个要好。这么多年过去了,爹的墓碑已经成了简单的老样式,没想到谁家新建的居然只是一块薄薄的大理石板上刻几个字。走近一看,死去的人叫范暑,这个名字好像听过,但记不起来是谁。

心里有这种想法我回家就问奶奶。她说你忘记了,就是那个背锅,和你一个辈分的。心里想着,脑海中不由想起和他有关的往事。

是他呀,我眼前出现一个影子,驼着背,站在我的面前,双手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个头比我还矮。

我决定写他,在他死去的第个年头。他在村里有着独特的称呼——背锅(我的家乡不把驼背叫作驼背,而是叫作背锅)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名字被提及的次数是远不及背锅被提及得多的。

在村子里他就像不存在一样,就连我也很少记起这个人来。我猜想,他应该是夏天出生的吧但他总缺乏夏天的火热气息。他和我同辈,比我年长七八岁,我应该叫他二哥。我,包括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都不叫他二哥,辈分比我小的人不称呼他二叔。我们偶尔提及他,都叫背锅。在我的印象里背锅是一个干活能手,会编背篓、簸箕这些农用工具。

他十岁是那么高,二十岁是那么高,直到死去依然是那么高。确切身高无处得知,但据我估计可能就是一米三左右。正常人幼长少壮,年衰,但他就经历了短暂的生长,没有经历衰老就死去了。上天给他生命,没有给他正常人的生长,哪怕连多余一厘米的身高也是吝惜的。

关于背锅的幼年我是从奶奶和姑姑的口中知道的,他和我小姑年龄相仿。本来同一个年纪应该是一起的玩伴,可他却很少出门,以至于当我问及背锅的幼年时小姑竟没有印象。

村子建在山腰,凹凸不平的地势,却也造就了别样的风景。冬有飘雪,夏有艳阳,算得上一个居住的好地方。房子大都是土坯墙,一堵堵墙上都长满了青苔,这无不显示着房子的辈分。我当时很奇怪,为什么泥土打的墙那么牢固,下多大的雨都不会垮塌。直到后来才发现规律,土墙垮了的都是没有人居住的无主空房这大概就是老家常说的有人气才算房子,没有人的房子都会变废墟。

很容易就能找到背锅家的房子,只要挑着最矮最破的就一定是。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三爹。这个人在村里并不为人乐道,是一个典型的懒。他爹会偷东西,见到谁家地里有个小瓜,长势喜人的茄子都会偷偷摘回家里。让人嫌弃他的还有另一件事,年轻的时候他把大队上的玉米掰了一大背篓,生产队挨家挨户搜,果然从他家搜出了玉米。

这可是一件大事,背锅他爹偷玉米却把他爷爷给害死了。大队的人去抓他爹的时候,他人跑了生产队就把背锅的爷爷给抓走抵罪。那时候背锅他爹成了家还没有儿女。背锅的爷爷被绑在村东口的皂角树上,长出来的皂角刺把肉都扎烂了。整整折磨了他爷爷六七天,见背锅他爹还没有回家才放了人。他爷爷回家不久就死了,据说脊背上没有一块好肉,全都溃烂生蛆了。

这件事让背锅他爹在村里人心中不仅成了小偷,也成了不肖子。小时候不听话,奶奶骂我就会拿背锅他爹作为教材。当然不止奶奶会这样,全村的人都会拿他当教材。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这个砍头儿子,不听话怕要同范理一样等起喜鹊老鸹叼吃的来喂你哟。

都说从小看到大,背锅的爹从年轻到老都是懒人,以至于他家的房子几十年不修 一回。两间土坯墙的瓦房住了几十年,门前的水泥地板开着一丈宽的裂沟。就像背锅母亲十冬腊月皲裂的皮肤,一道一道的口子横来列去。说起背锅的母亲我感觉她也有点背锅,好像在我小的时候就是背锅一样。可奶奶偏说她年轻的时候不背锅,只是现在老了,自然就有了背锅的样子。

我现在仍然觉得背锅的母亲就是背锅,背锅之所以背锅是因为遗传了他母亲的基因,还好他没有习得他父亲懒惰的习气。他很勤快,每天清晨总能看见村子背后的山腰有一个佝偻着脊背早起干活的人。

 

 

我与背锅不算很熟,但和村里其他孩子相比,我们又算熟人了。

背锅家刚好处在村子中间,无论是向东,还是向西都要经过他家门前。每次我去大田沟的地里就要经过,他家门前养着一条非常凶猛的黑狗。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我敢肯定它不是杂种,而是一条品相和血统上好的昆明狼犬。不过农村人不会把狼犬叫狼犬,只会随便叫狼狗,在农村人眼中看家护院的能力才是它们最大的区别,除此之外都是一样的。如果那条狗放到现在,肯定是众多宠物爱好者追捧的对象,可能比背锅家的人吃还要好。可惜那条黑狗没有这样的命,它现实的生活是挨打受饿最后沦落为人口中美食。

黑狗咬了村里的瘸子六,听说把大腿咬得鲜血直流,硬生生撕扯下一大块肉才肯放嘴。为此背锅家赔了一千块钱给瘸子六,还把他送到市医院住了半个多月的院,背锅也去医院照顾了半个多月。背锅的爹出于气愤把狼狗打死,就连尸体也被熬汤锅了。

村里人都说瘸子六手脚不干净,把村里好几家的火腿都偷去卖了。背锅自始至终都为狼狗叫冤,他说这条狗从不咬好人。瘸子六红着脸与背锅争辩,背锅哪里是他的对手,被逼得哑口无言。狗死了,狗肉都让人给吃了。

瘸子六出院后依旧神气十足,还是喜欢往村里的犄角旮旯走,眼睛瞄着哪家门没有锁,哪家的鸡还散养在外面,全然忘记了大腿被狗咬的事情。

我家在村子东边,房子前面是上后山的路,而村里人的土地主要就集中在山背后。来来往往下地干活的人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无论是背粪,还是挖洋芋。哪怕就是背篓里背着几包嫩苞谷,我也看得一清二楚。

夏天的时候,村里人喜欢聚集在皂角树下聊天多的时候半村人都在,少的时候才有三四个小孩躲猫猫,或者跳房子。但无论是人多,还是人少都看不见背锅的身影。他总是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和生养他的村子也格格不入。

有一天我和爷爷去地里干活经过背锅家门前,他爹正在呵斥他,他就像一个孩子,低着头接受这铺天盖地的骂声。我本想驻足看一下却被爷爷叫走,他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末了还说了一句可怜的娃娃啊,天生就是一个残废人。我还时不时回头看背锅被打的场景,那个画面至今还有一点印象。

傍晚我和爷爷干完活回家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背锅,那时候已经快黑了。他背着和他一般高的背篓,远远看过去根本看不见那是人背着背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背篓自己长腿跑了。我看见背锅这样想笑又没有笑出声,不过他背着背篓的样子确实好笑。他似乎是认识我爷爷的,看了看没有说话低着头绕过去了。我也看了看他,他回头的时候正巧被我看到,他像做贼心虚一样加快了脚步。回到家中我问爷爷背锅是不是也不会说话。他说会说话。背锅会说话吗?

会说话他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在七月份刚开始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一连飘了十来天,没想到越到后面雨越大。后山的路被山洪冲垮了,垮得还很厉害,半座小山直接塌下来了。村委会响起了大家请注意,近期山洪冲垮了去后山的路,山体还不稳定,随时可能二次垮塌,请大人小孩不要去那里割猪草放牛,等把路修好以后再去。

这可怎么办才好,七月份是洋芋大力成熟的季节,不挖的话洋芋会被雨水泡烂的。村里人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有人以串门的借口去打听别人家是怎么想的。我们小村子的组长把青壮年召集在一起,他让大家一起出力先弄出一条让人背着背篓能通过的路。瘸子六拍起了手这个提议好他接着就说这个提议如何如何好,大家应该怎么做最省力。组长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实在忍不住火气给了瘸子六一巴掌。大家接着讨论修路的事,说得很好,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动手,你看我,我看你修路的事就是没有统一的结果。

时间一天天过去,村委会一直不见动静,村里人已经坐不住了。如果洋芋烂在地里,一家老小可怎么活。每个人都想快点把路修好,可就是不行动

 

 

因为连天阴雨大皂角树下已经好久没有热闹过了,大雨把皂角树上还没有成熟的青皂角打落了很多,那些扭曲着的青涩的果实静静地躺在泥水里。爷爷看看天说这个鬼天气还不会晴啊!

我家地少,就只是背锅家侧面的沟里有一些,还有就是大皂角树下面有一些遮阴地,这次垮塌对我家影响不大。爷爷跑到了垮塌的地方看了,他可能是心里关切着从出生到衰老的这片山水吧!他回来的时候脸上布满了忧郁,嘴里一个劲念叨那路是我年轻的时候一起修的,那片树林是我年轻的时候一起栽的,那一块块地是我年轻的时候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都没了,什么都没了。这个背时的鬼天气把这么好的地方弄成了什么样子喽。看着爷爷伤心,我也被感染了,因为这也是养育我的山水啊

爷爷说他看见背锅在挖路,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和背篓一般高的人扬着比他还高的锄头挖路,远远就被山雾遮住。像一幅典型的山野劳作图,又像透露着某种讽刺。

背锅这件义举很快得到了村里的响应,男男女女都扛着自家的锄头簸箕去和背锅一起挖路,这是一次没有相互邀约的行动,但大家都干得很卖力。挖路这几天背锅这个称呼被范暑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重新代替。背锅这么被人叫着反而不适应,有时候觉得不是在叫他,好像是在叫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路很快就修好了,但再也恢复不了以前的模样,树木被压断,小沟浑浊了半个月才恢复如初的清澈,村里人又习惯性地忘记了范暑这个可有可无的名字。

在我们村里总是这样,被人尊敬的都是品行端正的门户。而背锅家这种门风不正的家庭就会被嫌弃,甚至会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背锅一家。背锅他爹偏偏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常常叼着旱烟袋去大皂角树下找人聊天,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闲人,整天无所事事,干活属于媳妇和儿子。那天背锅他爹正像往常一样去皂角树下聊天,他听篾匠二爷爷说织背篓和簸箕能卖个不错的价钱,一个背篓能卖三十,一个簸箕能卖十五。这在农村已经不少了,背锅他爹说,背锅会织背篓。

回家以后背锅他爹就大喊背锅,背锅,你给是聋了噶。背锅他爹也随大家一起叫儿子背锅。背锅他爹说背锅,你以后闲了就织背篓,不要每天闲着吃白饭。背锅闲吗?他好像没有一天是闲的,就是过年也得去拔猪草。

背锅他爹不会织背篓。背锅没有从他爹那里学到任何可以维持生活的技艺,反而是看别人织背篓的时候自己学会了没有人教,也没有人指导,他竟然就学会了,而且在年轻一辈中就数他织得最好。

恰好就是这件织背篓的事让我和背锅有了联系,我也没有料到我会成为背锅倾吐内心苦闷的朋友,虽然我比他小。但年龄似乎对情感产生不了太大的束缚。

爷爷答应给大平地的刘家织的背篓就差最后一副背手,可砍来的竹子不够用。爷爷让我去背锅家侧面沟里的竹林砍一棵,我拿上篾刀就去了。到竹林边上的时候我听见竹林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像晚上老鼠在苞谷堆里偷吃苞谷一样,声音不大。我窜进竹林去查看,刚好看见背锅在砍竹子。他没有想到我今天会来,毕竟今天下了一天的雨,村里人都猫在家里。他马上就背着竹子走了。我没有追上去,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没有追上去。

看着背锅砍在地上的竹叶枝丫我在想要不要给爷爷说,又要怎么给爷爷说。难道说背锅是一个偷竹子的贼,他把我们家的竹子偷了?

回到家爷爷看我不对劲就问你有什么事要说?我急忙回答没有。我决定把这件事隐瞒下来,只要我不说,就算被发现竹子少了也没有人知道是背锅偷的。我以前见过的背锅不是一个贼啊,他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我想他应该是有难言之隐的。

 

 

我看到背锅偷砍竹子后的那几天,他常常在我家附近转,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好像故意躲着我。他那时的样子好像欠了别人的钱,拮据地搓着手。

最主要的是我发现背锅居然去皂角树下了,他选择了人比较少的地方坐下,看着别人嬉笑打闹,看着别人谈天说地。他四处张望,似乎在等谁?当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猛地站起来拉住了我。他说我有话想和你讲。我跟着他走到了一处没有人的地方。他张口就说我不是小偷,我真的不是。张了张嘴就再没有继续了。他说他爹让他织背篓,可是他家的竹林很少,而且可以用的更少,他又不敢不织不织的话他爹会打死他的。

他已经二十来岁,但他似乎很惧怕他爹,这可能就是长期暴力所形成的阴影。他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他在祈求我不要告诉别人,他不想和他爹一样背负贼名一辈子。我直白地告诉他,我不会给别人说,让他放心。他似乎还是有点担心走的时候回过头望着我。

通过和背锅聊天后我知道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不喜欢别人叫他背锅,他他爹每天打骂他,可是他没有反抗的勇气。从他记事起他爹对他就是拳打脚踢,每天让他干很多,他妈也不管他,每次看到他爹打他就去另一间屋子。那个破败的家让他找不到一丝的温暖,他更喜欢待在地里干活。背锅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一点也没有刚刚那种拘谨的感觉,他矮小的身体一字一句地吐出心里堆积的苦。他恨他来到这个人世间,他恨村里人叫他背锅,每一声都刺痛他的心脏。到最后他终年昏暗的眼里流出了混浊的眼泪,我几乎怀疑那是鲜红的血液。

我和背锅聊到了傍晚,都是我听他在述说。他确实需要一个倾诉的人。这次聊天让我认识了另一个背锅。我们的生活中有些人在网上乐观开放,在现实生活中拘谨自卑,每个人都以不同的个性应对着世界。

我成了背锅在村里唯一的朋友我也是村里唯一不再叫他背锅的人。背锅要干的活仍然很多,只是偶尔会去皂角树下和我聊聊天。别人看到我和背锅在一起很吃惊,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背锅愿意和我说话,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真的成了朋友。

我吃完饭就去皂角树下看村东的李奶奶唱山歌她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还是每天喜欢唱唱山歌,逢年过节总会给大家来上几首。古铜色的皮肤一看就是纯正的彝族,青花布的衣服好像她是从一个古老的地方来的。

我在期待背锅来找我聊天,等了一会儿他真的来了。他说我最近感觉全身痛,腰越来越痛。我干不动活了,我爹打了我好几次。我真的恨他。他的腰本来就弯,他这么一说我发现更弯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尽量做一个懂得听的知己。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嘴里好像炸豆子一样不停地往外跑字。那天我们聊到了很晚,奶奶叫我吃饭的声音都被我忽略了。他说他对生命已经失去了兴趣,他对活着没有任何的理由。天啊,他居然想到了死。我一直劝说他,对于我而言没有太多有说服力的语言,我已经尽力了。

我猜想背锅应该正在被他爹打吧,他会不会哭出声呢?反正每次奶奶打我我都哭得稀里哗啦的。

那个夜晚我不再闭着眼睛听房子后面树林里的虫鸣第一次这么仔细地听自己的呼吸,有时轻有时重,有时短促有时悠长,越听呼吸越快,最后鼻孔里发出火热的气息。我睡不着,我想到了背锅说的死,这是我以前没有想过的事,毕竟死亡离我这么小的孩子是太远了。但今天背锅说的死把我惊到了,他也还是那么小,个子和我差不多,他居然已经想到了死,而且把死描述得就像已经经历过一般。

过了一段时间就传来背锅生病的消息,我反复确定之后才敢相信。背锅真的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背锅有兄弟三个,上面有一个大哥和一个二哥。他二哥在煤山挖矿的时候死了,这次意外让背锅他爹妈获得了二十几万的赔偿金。就因为这二十几万让背锅他爹妈和他大哥产生了矛盾,他大哥觉得应该有他的一份,可是背锅他爹妈一分钱都没有给他。闹到最后,背锅大哥扬言不给他爹妈养老,就是死了臭了也和他没有关系。

那个时候的我小,不知道钱到底有什么魔力?居然能让父子反目成仇。两毛钱可以买一根冰棍,只要奶奶给我五毛钱我就觉得已经很多了。我可以用五毛钱买一根冰棍,买一片辣条,买一小碗黑瓜子。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懂得了钱的重要性,每次放月假回家多么希望这个月可以多拿几十块钱,多么希望自己的钱能用到下个月放假。我也过很多父子为了一点土地大打出手,兄弟为了一点养老金恶语相向。

钱有时候真的很重要,对于贫穷的人而言可能关乎生命,背锅这么早的死去就是因为没有钱治病。

背锅病得下不了床。这是我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我得去看看他,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我以什么理由去看呢?

我想到了爷爷前几天答应把家里的吹谷机借给背锅家用,我主动提出我愿意去背锅家。我去的时候背锅他妈在喂猪,她臃肿的身体在猪圈里挤来挤去,看着感觉随时都会跌倒在猪圈里。背锅他爹没有在家,不在也好。我把吹谷机放到木楼梯下面靠着,看到背锅躺在隔壁房间的床上。说是床还不如说是木板,就是几块木板子搭成的极简陋的床。这就是一个病人养病的居所吗?

我走到背锅身边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别过头看了我一下现在的背锅,我想起了得病去世的姑奶奶。奶奶带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眼睛深深地陷进去,我甚至怀疑没有了眼睛,憔悴的面容没有一点血色,头发掉完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好好读书,以后养你爷爷奶奶。我当时只是不停地点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沉重的话题。她张了张嘴,可能是太累又闭上,接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那个可怜的老人。背锅就是这样,可怜而无助的人,在床上等死,那种等死的感觉应该是人世间最难受的吧!

他脸上依然是面无表情,他应该有很多话想对我说,我也做好了听他说很多话的准备。可是他没有说太多的话,可能是上一次把话都快说完了吧!他就说我活不久了,感觉全身都碎掉一样。我爹不打算医我,他觉得我就是医好也干不了什么活。活着给我带来了很多痛苦,死了倒还轻松。我此刻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下我的朋友,他需要安慰,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中挣扎。我陪他坐着,没有说话,他也一会儿闭着眼睛,一会儿睁得很大,我又想到了去世的姑奶奶。

背锅说他爹不想医他,这在村里早就传开了。大家都说背锅他爹不想给背锅花一分钱。他爹对他不是打就是骂,现在就快要结束这种生活了。以后就不会有人骂他,不会有人役使他,不会有人叫他背锅了。那段时间村里人都在说背锅的生死,他活得好好的时候没人关注他,要死了倒成了村里的焦点。

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有人说他还活着,我知道他还活着,因为我又偷偷去看过他一次,不过他比上一次更加虚弱。他看到我的时候已经很难睁开眼睛,半开半闭地看着我。他想说话,可是他没有力气说出来,看着他的眼睛,我仿佛懂得了他想说的话。他的一生太短暂,太痛苦。我走的时候很小心,不忍吵醒一个即将永远睡去的人,我心里明白那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没错,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第二天就传来背锅去世的消息,据说他是坐着死的,背上背了二十多年的背锅疼得已经睡不下去,一碰到床板就疼。他太疼了,疼痛竟然迫使他哀求他爹把他杀了。

背锅去世没有办丧事,就连什么时候下葬的我都不知道。他没有结婚,就没有孩子村里不让埋进祖坟,他的坟地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们村里孤僻寡言的人叫范暑,墓碑上刻的名字也是范暑。他生下来就被别人取笑的背锅在他死的时候被割了下来,棺材装不下他那个藏满苦痛的背锅。

红得像血一样的红土埋着太多像范暑一样的人,去世他们才得到了起码的尊重。他们的生命就像一粒尘埃,在苍茫的人世间太轻微,没有会记得生平,更没有人为之落泪,但他们却是真真实实地来过,并且就在我们身边

村里再也没有人叫他背锅了,他该是满足的吧一生背负痛苦的人——范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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