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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庆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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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2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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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西》组诗29首


《第一场雨》

 

在兰州,雨比雪更让人惊喜

站在黄河边,我把头仰向天空

伸出舌头接一滴雨

 

好多时候,我反复练习这个动作

适应用舌头接住一滴雨

用尽全身的力量拥抱雨水

往往,我都是哭着跑回家

讲述一滴雨,辛酸的一生

 

它的出生足够艰难,从土里长到天上

又回到土里

由一滴雨,我想到了父亲

他已经久居地底,怀抱着无数条暗河

这些年,祖父老了,祖母老了

唯独我越来越强壮

 

一年,十二个月,分四季

现在是暮春,接下来是初夏

我从体内掏出另一个自己

安放在一滴饱满的雨中

静静地休眠到下一次雨期

 

105病房》

 

定西路左转,有一栋高大的建筑

人们把这称为:甘中附院

 

巷子里有一个卖红薯的人

每天都按时出现

突然有一天,他消失了

接连几天不见人影

 

周二查房,我走进105病房

卖红薯的男人躺在床上

我给他量血压的时候,他笨拙地

卷起袖子,脸上满是窘迫

我给他检查单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

接过去,握在手里,身子不停地颤抖

 

《凌晨两点十四的兰州》

 

一些灯光黯淡了下来,

一些声响压低了声音

一些人还在夜里私语

过去的风不会再吹回来,就连风声

也隐匿于夜幕

就像流水,只会一直流,一直流

不会停下看看身旁的水草,也不会怜惜

一条溺水的金鱼

在兰州,黄河是最宽的水

也是最浑浊的水

多少人只为一睹它的浑浊

见了它。只说,看啊,黄河水真的很浑

你可曾了解过它暗地里

流下的是浑浊的眼泪

是多少年洗不清的青山的魂

就像我,站在五楼的窗台边

眼前闪烁着灯光,背后又有多少苦

只能将自己的苦咽下肚中

凌晨两点十四分只会停留六十秒

我说不出口,也无从说起

 

《易碎的原野》

 

火车驶过舞阳河

我看不清村庄的轮廓

只有零散的灯光昭示这有人家

这样的夜晚显得很神秘

会让人对夜色心怀崇敬

时已深冬,草木披了一层霜衣

那些属于夜晚的虫鸣消失了

换作草木的骨骼被寒冷冻住的脆响

提及响这个动词,我仿佛听见了草木

喊疼的声音,这种声音我听很多老人喊过

他们想借助声响驱逐疼痛

可一个动词怎么可能安放多余的疼痛

 

《山顶》

 

这是此地最高的一座山

上面长着稀疏的灌木

大家都知道山上没有什么

可纵然如此,每天都有想爬上山顶的人

他们在山顶伸手摸云彩

以为山顶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雪落下的声音》

 

下雪的时候已经夜深

簌簌的声音引我趴在窗口

雪让我想到去年你的离开

那时也下了一些雪,比这小

我和你站在雪中等车

此前三个月,你说要去远行

那里黄沙漫天,写满了凄凉

失意的文人在那里找到了归属

说到这,你沉默,用余光看了我一眼

你已经不再随意说出壮志凌云的话

这几年生活的重压让你交出了豪情

你跨上车,向我招招手

我说要给你写信,只是很多夜晚

对着空白的信纸,不知道如何安慰你

更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

我们终将被白雪覆盖,不留一点痕迹

我又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很轻,很轻……

 

《古道西风》

 

西风从隘口下来,牛羊在山坡上

古道上的石子,擦出两千年前的烈火

从黑夜中,我们寻找遗失的旗帜

驼队留下的足迹,印出丝路

这里早已没有孤独,没有人会询问来路

也不会关心归途

旧城墙旁生出一棵树

绿叶下藏着数不清的传说

关于西出阳关的故事

关于文成公主的故事

都融化在西风中,从日月山缓缓吹来

 

《大通河岸边》

 

房屋依次排列,雨水即将来临

蚂蚁出走,行人把雨水赶回阴天

去青海的路上,我感受到广阔

那是放牧数万头牛羊的草原

我闻见草香,是西西伯利亚的风

带来草原的讯息

借此,我们展开讨论

那些不知疲倦飞翔的雄鹰

以蓝天作为依靠,飞向天空之外的世界

于是懂得苦难,往往小于人世的悲欢

一条河,生命的源头永不停止

 

《倒淌河》

 

黄昏倾斜,觅食的水鸟归巢

云朵已经无处可去

随着倦懒的晚风,飘到山后

金色的倒淌河,流淌着金色的时间

高原的光阴总是这么慢

水草来回游荡,河中心

有一只水鸟单腿站立

像是守候着最后的黄昏

也像是等待夜幕笼罩倒淌河

它多像看破红尘的高僧

在时间面前,放下执念

它看着草原上骑马的藏族女孩

围巾飘起的时候,它换了一下腿

继而看着女孩奔向帐篷

继而月亮挂在山头,它还是站在那

和倒淌河的夜晚一齐入睡

 

《湟水》

 

宽大的河面,漂着树木的残骸

我想,它们是在哀叹

一场雨后的寂寥

或许是一片落叶,在河里飘荡

它跟随流水,远离人烟

或许是地里的玉米,在风雨中,晃动身子

迎接立秋后的第一场雨

泛白的山坡,有几只羊

像是被河水冲上岸的塑料袋

只有起风的时候,才觉得它是活的

你看,又起风了

羊群动了,山坡也动了

远远望去,这片村庄

只有我和这些雨后的草木

你听,湟水的喊声又响了两声

 

《草原牲灵》

 

它们吃草的模样,不急不慢

掌握了草原上生存的速度

快一分,不够从容

慢一分,跟不上白云移动的脚步

有一头牦牛,转过头看我

粗壮的犄角像草原上高尖的山头

它的眼睛像是青海湖,蓄满高原的泪水

它继续低头吃草,微风吹动它额头的长毛

脖颈间的铃铛响起

这时,很多的牛羊看向我

我低着头,不敢与这些高原牲灵

交换彼此的眼神

在人间晃荡多年,我的心越来越虚

 

《旧村庄》

 

沉寂太久,我忘记村庄是有生命的

当我挥动手里的锄头挖向地面

砰砰声把我拉回童年

那时村庄喂着许多牛马

山涧响起哞哞的牛叫

那时村庄在一声声的呼唤里年轻着

多年以后,我们舍弃农田屋舍

奔向霓虹闪烁的城市,村庄一点点旧了

只有过年,红对联,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才能把我拉回残碎的梦境

 

《一路向西》

 

一路向西,四季在轮回

我试图与陌生建立新联系

好让它放下对我的戒备

南方青年,腼腆不善言辞

与人交谈搓着手,低着头

渡过嘉陵江,翻过剑门关

这条路漫长而崎岖

常常在深夜把我晃醒

又常常在颠簸中把我送进梦里

在长久的沉默中,我幻想一只鹰

在空中盘旋,捕捉每一帧苍凉

据说高山的顶端是神的道场

那么鹰栖息的山顶就有神明

火车停在平安驿

我向远处看去

群山仿佛是上天遗落的宝物

喧嚣和欲望在此化为尘埃

 

《离乡夜》

 

坐在门前,偶尔路过货车

离别的日子显得潮湿而僵硬

我还有好多话没有给爷爷说

话到嘴边,又像鱼刺卡住喉咙

说不出来,咽不下去

我该提醒他按时吃药

不要冒雨割草,不要喝酒

太多的不要噎在心里

日子久了,就成了心病

就像爷爷从来不告诉我父亲去世的事

但我知道他很想倾诉

也许是不想再次经历丧子之痛

不想让我对父爱有渴望

爷爷的咳嗽穿过偏房到我的耳边

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头发落满了白霜

我对家的定义也在一次次更改

一所房子,一个亲人

没有房子,没有亲人,只剩一个土堆

往后的日子,我不敢多想,也不敢奢望

 

《在长水机场等人》

 

今天晚上星星很少

月亮该是寂寞的

我站在众多人中张望

掐着表盘上的分针

一圈一圈走过

我从未觉得时间如此之慢

等待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我想你也和我一样

在头顶的天空向下看我

甚至虚构见面的场景

 

《云朵正在赶路》

 

九月的高原已经很冷

鸟雀躲在石洞中取暖

几个民工蜷缩在天桥下打盹

这是一个并不明亮的秋日

许多人都在奔命

我被携裹在人群中朝前挤去

从口袋里掏出证明身份的票据

这些过程充满了机械

铁轨上铺着的道砟石沾满油污

它们在一列火车的震动中醒来

鸣笛响起,刚刚经过的事物都被抛弃

我们被锁在透明的玻璃窗后

与铁路旁枯草上挂着的露珠不会相遇

这列高原上的火车载满离开的人

远离了天空,白云,炊烟

它又何尝不是最孤独的那一个

 

《迎着霞光打坐》

 

路过大愿塔,我本想许一个愿

想了想,人世间不能满足的太多

一个愿望,两个愿望,又怎能达愿

跟着别人,一圈一圈往山上走

我们低声说话,怕惊扰山中安憩的生灵

它们是这里的土著,守护一方平安

就像坐在庙门前的老人

在安详的午后听一曲二胡

他用化缘得来的浮财修了这座庙宇

总有一些人在大地上虔诚行走

甚至将身子低进尘埃中

 

《路灯下想起新乡的舍友》

 

我居住的城市也下起了雨

以往热闹的夜市空旷寂寥

几人从我面前跑过

他们手顶在头上,妄图阻止雨水的侵淋

水泥路面被打湿,浅灰变成了深灰

由小而大的雨水逐渐汇成细流

它们像是在奔走相告的示威

从我的视线里猛扎入下水道

T恤滴落的水打起水花

这一瞬它的美,竟让我忘记它的恶

冰冷一点点侵占身体的温度

这个过程让我想到河南的舍友

他的家乡新乡大雨不止

房屋和庄稼被洪水席卷而去

商人抱着发霉的商品在地上哭喊

农民在地里捡拾截断的玉米

广袤的平原上充斥着无处诉说的

辛酸和呐喊,以及天灾下亡故的灵魂

和劫后胆战心惊的更多人

 

k1502次列车随想》

 

高原的空撵动列车的进度

随着摇晃的节奏,我又一次出走

我记不清是第几次乘坐k1502

路边的野花谢了又开

地里的庄稼栽了又收

我记得的那所废弃小学被拆了

上面新盖了老人活动中心

他们坐在凉亭里避雨,脸上面无表情

好像他们躲避的不是雨,而是衰老的恐吓

出门前我给奶奶打电话

她说老家下了很大的雨

言语间透露着对地里庄稼的担忧

一字不识的她不知道千里之外的灾难

她的脑海中没有出现过郑州这个城市

就连昆明她也是偶尔听人提及

她只关心生活了一辈子的小村子

反复问过我多次,才记住重庆綦江

现在好了,她又多了一个要关心的地方

 

《雨落在窗上》

 

没有声音,雨滴落在窗上又滑落

列车到站,夜晚削弱我们的意志

铁轨的摩擦声也被削弱

一排探照灯射过来

惨白的光融化在夜里

我不知道看不见的地方是否藏着野兽

或者什么不可测的事物

对我来说,生活中刻满谨小慎微

站台上站着列车员

他像是立在此处的雕像

对擦肩而过的列车充满了石头一样的冷静

 

《上帝之手》

 

雨下得好大,河水迅速上涨

狭窄的河道塞满了树木的残枝

今天好像整个国家都在下雨

新闻一次次刷新,郑州、新乡、

还有更多城市出现在字幕上

大雨中房屋村舍被冲毁

寺庙教堂坍塌倾覆

上帝在人们流离失所时走了

他的手被供奉得高高在上

被遗忘的是人间受苦受难的人

 

《旧桥》

 

我脚下的桥是旧的,

桥名不知何时何人所起

我身下的河流是新的,河名不知从何而来

河水却每秒都在更替

我用一整天的时间在桥上看流水

飞鸟从我头顶飞过,蝴蝶在我身旁环绕

双手扶在锈迹斑驳的铁链上

轻轻一晃,金属的撞击声微微响起

这桥上纵身而跃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是否也抚摸过这根铁链

山间多雾,雨水变化多端

大雨如注,折身奔跑已知不及

便多了些许开阔,站在雨中任由击打

我停下时好像雨也停下

身后的旧桥上空留人影跳入水中


发表于2022年《壹读》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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