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老树比起以前又破败了不少。
那道大铁门的漆皮在雨水的冲刷之下又掉了不少,原本的锈迹和新露出来的白铁交错在一起,地上的落叶没有人清扫。
一个面目并不慈祥的老奶奶,静静的坐在我家院子门口,听着其他人聊天,其他人也并不去和她搭话。
我们家院子里有一口井,所以周围的人洗东西都会来这个院子里,也有人专门过来聊天,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和他们家只有一棵树的院子形成了对比。
那道大铁门后面就是她的家,房子的样式和这边几户都差不多,只是院子大一点,所以才种下了一棵树。我们两家是邻居,从我家的门口刚好可以看到她家的门口。
她家有个儿子,她和她的儿子儿媳住在一起,有一个孙子,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之一。我小的时候,并不是很喜欢出去玩,关键是和他们玩不到一块去,每次从家里的窗户看下去,看到一群小孩子在那里打闹,我也想下去,可是真的下去之后,只是静静的在一边看着,他们笑我也笑,他们去哪我也去哪,就算是玩了。
那时候他家的孙子,也是自己蹲在旁边看着别的小孩子在一起玩,看到我也是一个人,就主动跑过来和我搭话,我们就有一没一句的聊着天,渐渐熟悉。后来我发现他除了和我,也并不和其他人玩,我以为他和我一样,不是很合群,后来才知道是其他的人都不和他玩,他才来找我。
我的零花钱不少,因为小时候听话,也不乱花钱,爸妈从来就不限制我花钱,都是我要多少就自己在钱包里拿就好,用了之后和父母打个招呼,表示是我拿的就好。
一开始我们只是蹲在门口聊天,他还会带一些新奇的小玩具来给我玩,看的出来家里的条件不错,可是他却总是蹭我的零食。有一天,他突然提出要去我家里面看看,我就带他进到屋子里面,电视里正在播放当年很火的小狗史努比,我们坐在地上,靠在床上,他打开我的可乐,吃着我的薯片,笑得很开心,随手也递给我一片他的口香糖。我不是很喜欢,就随手放在了一边。薯片吃到一半,他突然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瓶子,倒出来两粒药丸,吃了下去,我问他吃的什么,他告诉我他有糖尿病,刚刚吃的是治疗糖尿病的药,还问我要不要吃。我小小的心里惊了一下,果断拒绝了。虽然不懂什么是糖尿病,但还是庆幸了一下自己没有吃他的口香糖。
“放心,这个病不传染。”他小声的说,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担心。也许是我对口香糖的动作有点明显。我偷偷的把口香糖推得离我远了一点。
我漫不经心的哦了一下,心里就开始盼着他快点走。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吃完了薯片,喝完了可乐,他就走了。我松了一口气,收拾了一下,自己看电视。
晚上妈妈回来,问我拿钱干嘛了,我说我没有拿钱,上次的还没有花完,还在我的桌子上,然后回头看向我的房间。发现桌子上好像什么也没有,我起身检查,发现真的什么都没有。妈妈说她的钱包里也没有钱了,我就猜到了。我告诉她下午那谁来过,妈妈沉默了一下,只说让我以后不要再和他玩了。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问了一下什么是糖尿病,就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他再来的时候,我就把钱都收起来了,我没有直接说不要他来我家,但是态度比上次冷淡了不少,他有点尴尬,尽量装作只是随便看看,但是我注意到他在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就借口离开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我们也心照不宣的再也没有一起聊过天。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们从小学到初中,没有什么交集,偶尔在巷子口碰到,只是打声招呼,有时候招呼都没有。在学校门口的游戏厅碰到过几次,很不要脸的过来找我要游戏币,我看了他一下,为了防止他和我爸妈说我来游戏厅打游戏,就给了他几个币。
那时候我已经从大人的口中知道他的情况,这种小时候就有的糖尿病,医生说他活不过二十岁。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个事情,也许他是知道的吧,所以他从懂事开始,就开始偷东西,自暴自弃的活着,家里人大概也觉得给他花钱是浪费,也不愿意管他,就放任他自己在外面干什么都好。
后来高中再看到他,很高,很瘦,穿的和那种混混一样,身上有一种社会的气息。我听说他没有考上高中,理所当然也是考不上的。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他远远的走过来,印象中他一直都很瘦,想一想也是当然的,毕竟这是一种胖不起来的病,只是现在更瘦了。我那时候偷偷的估计了一下,这一年我们十七岁,他还有三年的时间。我听到他叫了我一声,很客气的叫我超哥,但是我假装没听到,也没有看到,提前拐到了另一条路,绕了一点路回家。我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
然后就看到路口在拆迁,他的奶奶,那时候看着还没现在这么老,有时候想想,人的变老真的是在一两年之间发生的巨大变化吧。带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人家挖掘机前面不让人家工作。司机一脸无奈的站在那里,手里的香烟自顾自的燃烧。一个男人大声的骂着,老太太不为所动,时不时的驳回几句。我远远的看着,周围看热闹的人在小声讨论。
回到家里,饭菜都已经做好了,爸妈好像也知道路口的事情。我说我今天碰到那谁了,老爸说,那小子现在在街上混事,仗着自己也活不过两年了,偷东西,找人要钱,也没人和他计较,都给个十块二十的,打发走就算了。叫我不要和他来往。我说我不和他来往。老妈说,一家子无赖。我说我看到他奶奶在路口和人吵架。老妈说哪里是吵架,是在那里耍无赖,人家盖房子,她看着眼红,非要说自己在那里种菜的,现在地没有了,没地方种菜,要赔钱。人家说那个地又不是她的,不给。那个地本来就不是她的,她也没有种菜。我说那她家里人都不管吗?老妈笑了一下,家里人?家里人叫她去的,儿子年轻力壮的,万一动起手来怎么办?所以打发老太太去,人家就没办法了。
我这时候就明白了老妈为什么说是一家子无赖了,后来看着房子也渐渐建起来了,我问老妈,怎么解决的问题,老妈鄙视的看了我一眼说,还能怎么解决,给了几万块钱把事了了呗。不过这不给还好,一给,周围的人都来了,老板没办法,总不能每家都给钱吧,所以就找了人,把后来带头要钱的那家打了一顿,安生了,就建起来了。我不知道是谁那么倒霉被打了,反正不是她们家,她们家的小日子可滋润了。
时间过的也是快,那道铁门重新刷过的白漆也开始变色了,变得又有点旧旧的,那棵树的枝桠也伸展开来,到了院子外面。春天的时候,一个新的生命出现了,她们家多了一个小妹妹,那时候还没有开放二胎,但是他们家情况特殊,申请之后,被允许再生一个。
从此周围就多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大家都客套的打个招呼,逗逗孩子,毕竟小孩子还是挺可爱的。她家的儿子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听说这么多年都没有开过笑脸,我想想好像也是,记忆中碰到那个儿子,都是匆匆路过,也不和谁打招呼说话,现在偶尔也抱着孩子转转弯。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突然有一天,就听到周围说,那小子不见了,把周围都偷了个遍,借了个遍,要了个遍后,人就消失了。家里人似乎也不急,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大儿子,一家人的精力都放在这个新出生的小女儿身上,我不禁感叹世态炎凉,就算是亲人,没有了未来,家里人就都可以说不管就不管了,真是可怕。周围的人然后都开始偷偷猜测,因为不敢直接去问。
然后大家开始猜测那小子是不是死了,算起来现在也有21,2岁了。但是看他们家也没有办丧事,所以也不像是死了。猜测中过了两个月。
一次听阿姨们聊天,说到他们家,我才知道,菜地要钱,已经不是他们家第一次要钱了,在这之前,我们家前面另外一户建屋子的时候,就被他们耍过无赖,也是一样,就让老太太站在挖掘机前面不走,不给钱就耗着,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工钱,八杆子打不着的理由,要走一笔钱。我问为什么就他们家要的到,阿姨们说,要是不给,那老太太就要死在那里,拿根绳子就要在挖掘机的大铲子上上吊,要不就是自己往车上撞,谁惹的起?我听了默默闭上了嘴。
又过了几天,听说那小子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后面还跟了好几个人,他在前面走着,几个人在后面跟着,路上人家都躲着走,后来才知道是回来要账的,这小子在家里拿了两千块钱去了外地,在外面耍了两个月,把钱花光了就在外面找人借,最后补不上了,自己跑回来了,两个月欠了近一万块钱。我问后来呢?老妈说还有什么后来,老子拿钱替儿子还了。
之后就又看到那小子在街上晃。我放假回家走在巷子里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就跑来找我说是买水喝,找我借10块,我说没有,他看着我的体型,想了想算了。我快速的走回自己家院子的铁门里,隔着铁门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觉得好生凄凉。没有人应该接受这种短命的命运。
之后周围的空地都陆续建好了房子,他们家没有了收入,开始吃死工资,生活明显拮据了不少加上个败家子和小女儿,感觉也挺不容易的。可是这并不能让人有丝毫的同情他们,因为随着那个小女儿渐渐长大,大家发现她和她哥一样,喜欢拿别人家里的东西,家长发现了也不说,别人说几句,马上就被反驳说,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和小孩子计较什么。
于是小女孩就继续各种肆无忌惮,我就看着她自己到别人家,也不打招呼,看到什么就吃什么,和在自己家里一样。那个小女孩开始被家长们设为了禁止小孩子交往的对象,就像当年他哥哥一样。
也听过周围的阿姨讨论说这样的小女孩,以后长大了,也没有人敢要……
大学暑假回去的时候,这个家族依旧不受人待见。那个老太太坐在铁门门口,看谁都像欠了她钱,大家还是来来往往,欢声笑语,但没有人和她说话,就自己坐在那里,静静听着别人聊天。偶尔说上一句,没有人愿意接她的茬。我站在楼上,看到她们家的大铁门开着,里屋的门也开着,只是看不到一个人,空荡荡的没几件家具,满地的落叶。那棵树倒还是那棵树,只是对比小时候看,觉得多了一点落寞。树长在他们家也是一种不幸吧。
她自己坐了一会,就拄着拐,慢慢的走了,我看着背影觉得她真的是老了。她的那个孙子我再也没看到过,也没听人提起过。
只有那个院子,依旧在慢慢的独自败落。